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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古董店
1998年的某一天,他告诉我最近搬到新房子了,他说搬家的时候,因为东西实在太多“搬也搬不完”,大卡车来回跑了几次。在他说“搬也搬不完”的时候,他的快乐神态我至今不忘。那时,我不屑地说:那是你们家不舍得扔东西而已。他说:倒也不是不舍得,可以用的东西做啥扔掉。
我说:那套70年代生产的家具只能满足当时20平米以内的家居需要,现在你将这种家具放到168平米的大房子里,显然是不合适的。
他认真地说:不要搞错哦,五斗橱在外面买一个实木的也要几千元了,如果扔了就要重新买,更新换代永无止境的。
过了十年,应邀去他的家里会见另一个朋友,按理,朋友小聚喝茶倒酒,谈天说地,这天,却因为他已经住了十年的房子里的摆设而被吸引住了目光,我和那位朋友像被警醒了的小猫四处看,那些老摆设,如唱机、电话机、玻璃糖罐拉丝杯、塑料娃娃、台钟、地毯、收音机……
2015年,他电话我:我退休了,最近搞了一间房子将老物件放了进去。
我去了那个摆老物件的房间,一下子就被震撼了,这哪叫房间啊,那是整整一个展览大厅,跳高的天花板上,彩色玻璃淡雅地投射出几道光束,旋转的木质白色楼梯雕刻精致,那些大大小小,跌宕起伏的老物件,一件件成为了耐人寻味的艺术品,它们排山倒海一般令人驻足。这是我见过的最庞大最有气质的古董家居店。他用十年时间打造了一个自己的股东天地。
他,1961年出生的宁波籍上海人,从小家境贫寒,家中一脉单传,平时十分小气,为人非常随后,也是说 “ 来来来,喝茶 ” 的人。
59 悉尼
1987年,他离开已经怀有身孕的妻子去悉尼打工。过了一年,在我去悉尼前与他的妻子见面。他的妻子非常贤惠,很会张罗家务,托我带给他丈夫的东西也不多。她对我说:你到了那里后,一定要将那里的生活情况告诉我。那天,我见到了他未曾见过的8个月大的儿子。
抵达悉尼的第二天,我就去找他,发现他和另外三个人合租一间屋子。窗台上放着妻子和儿子的彩色照片。
老同学相见,自是愉快万分。他教了我好多在澳洲必须注意的生活事项,还提醒我:如果身上没钱,一定要来找我,我再不堪,也有你吃住的。
两年后,我们的第二次见面却是因为一场邂逅。那天是中国春节,悉尼的唐人街人头攒动。我一眼看见他在给坐在小板凳上的老外按摩,旁边围着一群老外。
我一愣,然后就想到自己已经麻木的孤苦灵魂,悲喜交加的感觉。那一天,他只是给我一个亲切的微笑,我回他一个翘起的大拇指而已。我木纳地离开,一瞬间就想到了回到祖国去。
1998年,他的妻子带着9岁的儿子前去悉尼,他们一家终于在10年后团聚。
上个星期,我和他们在微信上视频,他们的儿子高高大大的,一脸的英俊,在悉尼有一份很好的工作。而他,老了,比我老多了。我忽然想起了那个励志先生:丁某某。
60 模型
他喜欢火车,从三岁时军人父亲给他第一个木头玩具火车开始,他不停地买各种玩具火车,到了55岁,他家里的阁楼上堆满了玩具火车,大的小的,纸质的,铜质的,欧洲的,亚洲的,像个火车玩具博物馆。
不过,在他的客厅里的矮桌上放着的火车模型更是吸引人,一辆绿色火车穿越在昆仑山的崇山峻岭之中,硬板纸做的火车精致异常,车窗内还坐着各种各样的人,一股仙气,一片仙境。这显然是他的巧夺天工之作。
他说:40岁下岗后,我没有二次上岗,心想,终于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我问:那你的生活来源?
他说:我是饿不死的,那些火车玩具很多人出高价买,我不卖,因为,它们伴我度过苦难的日子,它们对我不离不弃。当然,这些模型才是我用以糊口的东西,虽然它们很难搞。
我问:模型能卖多少钱?这也就一个平方米不到的作品。
他笑:别看他不大,我从设计到买材料就需要四个月左右的时间。它们基本在2万元左右一个。
我更好奇起来:你这样的速度一年也就做两个而已。
他又笑:现在方便了,网上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一年能做5个。
离开他家的时候,想起自己小时候玩过的玩具,一样样早就没了。
61、小笼馒头
1980年,他在弄堂口摆了一个烫衣铺子,生意不错。那时,考上大学的同学凤毛麟角,考上中专是要拜宴席庆祝的,他成绩平平,和大部分同学一样等集体招工考试。在等待考试期间的一年时间里,有个别同学会到他的铺子烫衣服。考试后,他被安排在附近的南货店做营业员。
做了半年营业员后,他厌烦了单调的工作便不干了,然后重操旧业烫衣服。1988年左右,他和小学里的女生结婚并有了一对双胞胎儿子。他感到自己的经济能力将会出现问题,于是办理去日本打工的签证,没想到,日本没去成,一万元却被骗了。
于是,他和妻子将原来的烫衣铺改成了小笼包子铺,生意兴隆,每天下午排队成长龙。
1995年,他的小笼铺子被街道里请的民工快速拆除了。当时,他和妻子一声不响地盘算着在附近物色一家小商铺继续做小笼包子生意。
有漂亮店面的小笼店一下子没有好生意,于是,夫妻两个起早摸黑自己干一切的活。等到生意逐步好转后,他请了几个小伙计,又做生煎馒头,又做馄饨面条。
1999年,他买下了店铺。
2005年,他的店铺和家同时动迁。
2016年4月,他与我见面叙旧。他告诉我:动迁后,我有两年时间在陪孩子做功课,还好,两个儿子争气,都考上了一本大学,现在,一个在新西兰工作,一个在上海张江做IT。
现在,他还在做小笼,只是,他变成了知名餐厅的培训师。
62.、邮轮上
2012年夏天,在开往新加坡的邮轮上,游客们显然已经在甲板上呆腻了,一个个开始找人聊天。虽然不算是漫长的旅程,却总是有人感到孤单,比如我,还有他。整条邮轮上,似乎只有我和他没有同伴。
去遥远的同一个地方,又是初遇,自然有点亲密。他在宽敞的吸烟室的一头向坐在角落里的我走来,他说:我觉得你也是一个人。
我笑说:你为何也是一个人,喜欢独处吗?这邮轮真不是一个人该来的。
他在我对面坐下,一双干净的意大利式的白色便鞋交叉着。他说:是啊,一个人,出来散心,老婆半年前走了,恶性脑瘤。
我倒吸一口气,然后看着他默然的样子说:我大病初愈出来散心,换换空气看看大海。
他是个沉静的中年人,带着金丝边眼镜,看上去是个正经的教师模样。昨天,我看着他在吸烟室起码呆了几个小时,一天两包烟应该都不够他抽的。
以后的几天时间,我和他一日午五餐形影不离。在抵达新加坡后,我们一起去了圣淘沙,一路谈论最多的是各自的境遇,最后,互相发现我们小时候都住在同一街区,还有相互熟悉的朋友。我当时还热烈地电话了在上海的好朋友,告诉他我和他在邮船上相遇的事。
他的生日比我大半年,小学里比我高一届。大学毕业后便在研究所工作,妻子曾经是他的助理,夫妻俩感情非常好,一开始没有要孩子的打算,后来很想要个孩子,却一直没有怀上孩子。他的妻子的遗体捐献给了医疗单位,只留下一截妻子的手指放在玻璃瓶里的药水里。
他说:我常常梦见那个玻璃瓶,每次都一身冷汗醒来。我妻子最遗憾的是没有给我一个孩子。
我知道,他是不需要安慰的男子汉,只要听他说说话就足够了。
真是这样,他说出了那个常常出现的梦境后,他明显地开朗起来。
以后,我们经常聊微信,每个月总会选一个法租界的老房子咖啡馆闲谈,每次,他都会给我带一本书,都是有关哲学的书。
63. 一场中年人的婚礼
2006年,一个秋天的日子,我在宜家购物时突然遇见一个过去的同事,她告诉我:你最好的朋友明天要结婚了。我惊讶后立马给她我的电话号码并叮嘱她:我明天一定会参加婚礼的,你叫他联系我。
第二天,我带着老婆女儿去参加婚礼,新郎看见我客气得很,我说:都十几年没见面了。他说:我住虹桥,上班又在青浦,基本与你的生活离得太远了。
新郎虽然已经45岁,但是依旧眉清目秀,一副害羞的样子。这个一直恋爱不顺,总是高不成低不就的家伙终于结婚了。
他向我介绍穿着漂亮婚纱新娘。新娘五官端正,身材不错,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女。新娘边上的伴娘是新娘22岁的女儿,非常漂亮。
入座在一大桌老同事中间,不免互道人间平凡事,寒暄后,已经八十岁的老厂长感叹起来,他对我说:你和新郎完全走了两条不同的路线,你出国闯,他安于现状一辈子在厂里做驾驶员,什么事都不急的,麻将输得光屁股也不会急。
厂长的老婆也是我们的老同事,她轻声说:不管怎样,他终于在今天结婚了,我们也可以不再为他操心了。
另一个老同事搭话道:人的性格又没办法的。他和新娘子搓麻将搓来的爱情,就是因为新娘子喜欢他不急的性格,喜欢他脾气好。
婚礼办得很朴素,没有闹哄哄的场面,也没有请专业的主持人。
婚礼结束后,听见杂乱的争吵声,过一会,新郎的婶婶板着脸对我说:你说说看,我侄子第一次结婚为啥不办婚宴,我就是要办。我们是大户人家出生,面子不可以不要的。
我只是笑笑,不知如何回答。但是,我知道,新娘的家庭估计不想办婚宴,从新娘家庭成员参加婚礼的寥寥几个人便知。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觉得有点别扭,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后来想明白了,不就是他的新娘已经47岁,给他生个娃不太可能罢了。
在心里祈祷,他们一定是有爱情的,没有孩子也罢,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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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飞鹏,长篇小说《魔都情话》、人物传记《赉安传》、旅行指南《漫步上海老房子》作者。微信公众号 :号外研究猿 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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