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4日,离开家乡的前一天,同我小学、初中同学聚会。在我从小学、初中到高中、大学、研究生班与博士班,以及各种培训班,还有七八个地方(单位)的同事、朋友聚会中,我的初中同学是一个比较特殊的群体。相对来说,他们的平均教育水平偏低,大多是初中、高中毕业。他们毕业后基本上都留在随县和下面的乡镇工作。同我离开初中后的各类同学、同事与朋友相比,他们的工作也相当“原始”,而九十年代的下岗潮,他们首当其冲。实话实说,在我的社交圈中,他们无疑属于中国社会最底层的一群人,和我的生活、工作并无多少交集。
有意思的是,他们也是和我关系最好的一群人。我和他们虽然是小学、初中同学,在一起也最多一两年(我随父母转学较多),高中毕业后我的生活与工作同他们并无多少交集。但不管他们如何看我,过去几十年里,我大大小小高大上的圈子也有几十个(而且分散在不同国家),可我内心一直把他们当成我最好的一群朋友。这样的感觉与感情一致让我疑惑不解,要知道,我经常几年都不同他们聚一下啊,平时也没有微信、信息往来,怎么会把这样一群人当成我最好的朋友?
我曾经把自己这种感情归结为我本质上的草根和底层属性。看我文章的都知道,我写东西云里雾里,有时搞得很高大上,但在我内心深处,我就是一个农民、草根和最底层的人。所以,我在每个国家和城市,都是和身处最底层的那群人在一起时最感自在。
直到这一次聚会,我才有了一些新的认识。这次我抽出20天,重走了从学习到参加工作后主要呆过的几个地方,包括湖北随州、武汉、海口、上海等,所到之处自然是亲朋好友高朋满座。要知道,除了我随州的小学、初中同学外,大多混得都不错。这也难怪,50岁左右的精英们,没有发财的,也早就是处长、局长了,唯独我这批小学、初中同学,几乎都下岗了,或者等着下岗拿两、三千元一个月的退休金。
故事当然没完,问题也就出在这里:那些混得不错的,大多都心事重重、脸色阴沉、戒心极重,尤其是官场上的一批(我有一半朋友是体制内的),相比以前留给我的印象,这次给我总体上变得谨小慎微甚至近似“谦卑”的印象。他们中即便偶尔有憋不住从骨子深处流露出一点自豪感的,也夹杂了疑惑不解与不自信。多位向我表示,这次是来真格的,30年来头一次,应该不能回头了,各种特权和“搞钱的机会”都渐渐没了。要就是丢掉工作,要就是顶风“作案”。众公仆朋友表示,今后办事“别找我”,这种情况省城比地方严重,说明反腐“立规矩”还没深入到基层,但已经触动了他们的心底。
非常有意思的是,吃饭时只要有人拿起手机,这些公务人员就特别紧张,事后公开或者私下反复嘱咐,照片千万别曝光,弄不好会丢工作。其实我们这些人早就有默契,有公职人员在场,从来不主动照相与合影,更不要说公布照片了。即便没有公职人员在场,我们照相和晒出照片也一定会经过所有照片中的人同意。但他们的紧张还是很令人不安与不快。
这种情况直到我和我的小学、初中同学聚会时才改观。在同初中同学聚会上,大家不但开心地照相,而且我还没有出门,照片已经被他们贴得到处都是。看着这些个个年过半百却笑得如此开心的老同学,我体认到,走遍了世界,也交往了各个层级的朋友,活得最真实、最坦率、也最可爱的,竟然还是我小学与初中的同学们。他们不会担心同我这位网络大V的合影影响了他们的前程,他们不担心欢乐聚会会被怀疑是使用公款,他们以前这样活着,现在这样活着,今后还会这样活着。不管你们如何腐败,不管你们又是如何反复,如何破坏规则或者改换规则,不管这里的市委书记市长是谁的人,又换成了谁的人,哪一位又被抓了起来……他们都真实地活在这里……
多少年来,我内心一直认为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我曾经是同学中成绩最好、走得最远、升得最高的,也被一些同学期望能够给家乡带来变化,帮有需要的老同学一些忙,但我什么都没有做到,甚至没有去做——当然,我一直在做一件他们也许并不理解的事,就是让这个世界能够对得起这样一群人,他们代表了中国的大多数,但却基本上沉默无语。他们就是我的小学、初中同学。我从他们朋友圈下载照片,毫无顾忌地放了出来,很自豪的。
这也是我混了大半辈子走了那么多地方后,唯一不用担心有任何副作用就可以放心晒出来的照片。祝我的老同学们永远快乐。
杨恒均 《老杨头日记》 2016/12/5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