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圈圈
1
阿巧的婚事，因为一群土匪发生了变故。
她本来跟二牛约好了，翻过年就成亲，那时候她二十一了，寨子里的姑娘大多十七八岁就嫁了的，但因为年前一场大雨滑坡把二牛的家冲垮了，一家人只得暂住在牛棚里。
可总不能在牛棚里成亲吧，别说阿巧家不答应，二牛自己也不忍心让她遭这个罪，婚事就这么拖下来了。
寨子里能干的活都干完了，二牛就约了几个兄弟去外面挣钱，他上个月还捎信回来说，钱攒得差不多了，干到年底就回家盖屋，明年一定把阿巧娶回家。
可是，土匪要来了，他们流窜到哪个寨子，就会去那里抢未婚的姑娘，哪怕没有性命之忧，但名声总是坏了。
阿巧家急坏了，赶紧跟二牛家商量，捎信让二牛马上回来，先把亲成了再说。
可阿巧等了一个月，二牛还是没回来，土匪要来的消息倒是传得越来越烈，听说邻县的两个寨子已经被他们糟蹋过了，有个姑娘没扛过去，跳河了。
阿巧爹妈愁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跟阿巧说，跟二牛的事儿怕是不行了，他现在还没回来，万一土匪来的时候，你还是大姑娘，那不就……
他们的意思是重新找个人家赶紧把阿巧嫁了。
她当然不乐意，她又往二牛家跑了一趟，他爹妈也在发愁，可捎出去的信就是没回复，出去的路上有人遇到过土匪，寨子里已经没人敢外出了，现在，他们除了等，啥也做不了。
二牛爹用力吸了一口烟，烟雾把他的表情模糊了，他说，阿巧啊，要是那啥……你就听你爹妈的，总不能害了你一辈子，是二牛没那个福份。
阿巧张了张嘴，最后沉默地回去了。
那么慌乱的情况下，也没办法精挑细选个合适的，最后阿巧定的是寨子里的张三。
张三比阿巧小三岁，平时见了阿巧还喊她姐，没想到，这下，竟然要做夫妻了。
但也没办法，谁家敢拿姑娘的一辈子跟土匪去赌？不过是拽着个稻草就当成了救命的绳索。
两人匆匆忙成了亲，没多久，土匪果然来了，蝗虫过境一样把寨子扫荡了一遍。
嫁给张三时，阿巧谈不上乐意，她心里总抱着一点幻想，她长得又不算出众，也许土匪根本瞧不上她呢？最后答应嫁给张三，只是不忍心爹妈为她操心罢了。
但结果狠狠打了她的脸，那些土匪连十来岁的女娃娃都没放过，结了婚的少妇虽然也有些结果不太好，但比起未婚姑娘来，少了很多。
寨子里的男人不是没想过集合起来反抗，可土匪一个个都是亡命之徒，豁得出去，更重要的是，他们手里有枪，寨子里的男人再狠，也斗不过一杆杆枪。
个人的命运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2
经过这一遭，阿巧对张家，就有了真心实意的感激。
那个时候，甭管女人是为啥成的亲，没有轻易改弦易张的，她和张三，就是要过一辈子的。
想起二牛，阿巧还是会心痛，但狠狠心，把他揉碎了放进坛子里，埋在暗无天日的地窖里，就像二牛爹说的那样，他们，兴许就是有缘无份吧。
张三能在那种时候同意娶阿巧，是个厚道人。阿巧安慰自己，跟一个厚道人过一辈子，还不算太坏。
可张三那时候还不到十八岁，他跟阿巧吃同一锅饭，睡同一被窝，却压根不知道为人夫是咋回事，更别提跟阿巧生出一点男女之情了，所以很多时候，他就跟个孩子一样任性。
阿巧觉得自己比他大，而且他算是救了自己，所以总是先退一步，忍着。
日子也就这么磕磕绊绊过下去了。
二牛赶在除夕夜回来的，他攒够了钱，比预想的多，能盖个漂亮点的房子了，他急着要去阿巧家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却被他爹拦住了，他爹说，阿巧已经嫁人了，就是张家三小子，你以前还带他去摸过鱼。
二牛傻了，阿巧怎么会跟别人成亲？他们不是都说好了吗？翻了年盖好新房，就办喜事，他还在外边带了一件首饰送阿巧。
他二话不说就要冲出去问阿巧为啥嫁别人。
他爹敲了一烟杆子怒骂，大过年的，别出去给老子丢人！
二牛妈把年夜饭操办好了，看着自家儿子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说，这不能怪人家阿巧，土匪就要来抢人了，你又不回寨子，她爹妈担心自家闺女，重新寻人家也是应当的。换了我是她妈，我也会这么干。
二牛这才知道，原来土匪来过了。
二牛爹妈也才知道，二牛，没收到让他回来成亲的信。
信捎去的前几天，城里有个大户人家要人干活，工钱开得高，二牛就去了。
大户人家的规矩多，不许他们外出，也不许外头的人进来，二牛就这么跟外界失去了联络。
当时他也没在意，想着规矩多点不怕，只要工钱开得高，他得了钱就好。
可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一点工钱，把他和阿巧的未来，断送了。
3
二牛爹妈怕他去找阿巧会惹出些风言风语，一直把他关在家里。直到过了元宵，大家伙都要出门干活了，这才放他出去。
他一出来，就去找了阿巧。那些天，他爹妈拎着他耳朵念叨，别去给阿巧添麻烦。可他忍不住。
人可以接受现实，却没那么容易认命。
阿巧挑着一担井水，张三就走在后面，手里拿着两根枯草玩。阿巧挑累了，放下担子歇气，张三没管她，甩着腿走了。
二牛看得难受，阿巧要是嫁给他，他怎么舍得让她挑着那么重的水桶！
二牛跑过去想帮阿巧，一见是他，阿巧面上一震，往后退了几步，慌乱地冲他甩了甩手，把扁担胡乱架在肩上，逃了。
二牛追在后面喊，阿巧停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走。
停下了，回过头，两人又能说啥？
阿巧已经知道二牛没有回来的原因了，她不怪他了，只怪命，命让他们没缘份，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又能怎么办？
打从她跨进张家门的那一刻，日子就已经翻了篇，不管她以前和二牛畅想过啥，都已经成泡影了。
阿巧嫁人了，二牛家的房子还是要盖的。
盖好了新房，二牛爹妈寻思着给二牛说媳妇。
当爹妈的，哪能不知道二牛心里还挂念着阿巧，可能有啥办法？她都是张家媳妇了，那张家待她也不差，他们怕二牛心里拧不过弯，万一闹出点啥来，到时候三家面上都不好看。
所以，早点给二牛找个媳妇，成了家，心里有了新的惦记，就好了。
可二牛，转头却去打土匪了！
他的理由也很充分，土匪一天没消灭，说不定哪天又杀来寨子里，总不能为了避难，让那些七八岁的女娃娃都去嫁人吧？所以，他要去打土匪，还寨子一个安宁。
但谁都知道，二牛心里憋着一口气呢，他气土匪逼得他的阿巧嫁给了别人，所以，他要报仇。
4
土匪打了两年，他们被打跑了，二牛却再也没有回来。
他死了。
消息传回寨子里时，阿巧正挑着井水往家走，啪的两声，水桶掉在地上，沁凉的井水浸湿了她的鞋袜，冷得她打了个哆嗦。
那天，她没再去挑水，也没顾旁人的眼光，跑去了二牛家。
送信的小兄弟还没走，他说二牛中了土匪的埋伏，人……被炸没了，他们收殓了余下的尸骸，火化了带回来。
除了骨灰，小兄弟还带回来一样二牛的东西，是个银手镯，一看就是女式的。
小兄弟说，二牛哥就把它挂在胸前，没事拿出来摸两下。
阿巧没忍住，哭了，她知道那是二牛想送给她，最终却没能送出去的……定情信物。
二牛爹妈再讲理，可好好的一个儿子就这么没了，难免有些迁怒，就冲着阿巧吼，让她滚。要不是阿巧，二牛怎么会去打土匪，他哪里打得过那些穷凶极恶的人啊！
阿巧没让二牛为她去死，可二牛的死，的的确确有她的原因在。
二牛家的怒气，她甘愿受着。
哪怕二牛只剩下一小罐骨灰，二牛家也打算为他做场丧事，好好地送他走。
不管旁人怎么看，也不管二牛家是否反对，阿巧都打算送二牛最后一程。停灵那几天，阿巧天天去二牛家帮忙，滴溜转个不停。
按习俗，二牛在家停灵了三天，抬上山下葬之后，阿巧磨磨蹭蹭地留到了后面，她想看二牛最后一眼。
没想到，二牛妈把阿巧叫住了。
二牛这一走，仿佛抽掉了她大半的精神气，头发白了大半，眼角的褶子也更多了。
她递给阿巧一块黑布包的东西，阿巧打开一看，是那个银手镯。
阿巧哆嗦着，抖着手要把东西退回去。二牛妈把脸别到一边说，拿着吧，就剩这个了。
二牛妈是个善良的女人，以前二牛跟阿巧好的时候，就拿她当儿媳妇看，只是造化弄人，她们没缘做婆媳。她疼惜阿巧，也心疼儿子。如今二牛死了，她没法再心平气和地面对阿巧，尽管阿巧本身没啥错。
这世上有些事儿啊，又岂是你没错，就可以置身事外的？
她知道二牛的心思，这个镯子，就当是她这个做娘的，替儿子做的最后一件事儿。往后，桥归桥，路归路，人间地下两条道。
阿巧懂这个意思，正因为她懂，所以心痛得厉害，眼泪断线似的滚了出来。
5
阿巧在二牛的坟边坐了一整天，哭了一整天，天擦黑时她才往家走。走到一半，虚脱得厉害，晕倒了。
醒来时人已经在家里，她有些不安，自己是张家媳妇，却为别的男人哭晕了，这算咋回事啊。
张家却都很高兴，她大嫂还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荷包蛋让她吃完。
原来，阿巧怀孕了。
这时候，她就不是为了旧情人伤感而晕，而是怀孕累着了才晕的。张家人哪还介意别的事儿。
阿巧摸着尚且平平的肚子，有点高兴，也有些酸涩。
在二牛的坟前，她曾动过一个念头，她想跟张三离婚，然后替二牛守一辈子。
他因她丢了命，她就赔他下半辈子。
可是，孩子来了。她心里蹿起来的那点火苗，被扑灭了。
阿巧和张三的第一个女儿出生了，后来，又有了第二个女儿。
时间慢慢往前走，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
阿巧三十岁的时候，张三，有了情况。
他喜欢上了一个绣娘，想娶她，他把人直接带进了家里。
那些年，阿巧一直让着张三，她把情都给了二牛，愧疚使得她在张三面前的姿态放得很低。
张三也知道她的愧疚，他就想利用这点，让阿巧成全他和绣娘。
阿巧一开始，是想答应的。
她跟张三过了快十年，她很清楚两人之间，最多有点情义，却绝不是爱意。
她自己和二牛天人永隔，成了一辈子的遗憾，所以她想成全张三。
可是，张家其他人都不答应，在他们看来，跟阿巧过得好好的，整啥幺蛾子？！
阿巧想劝婆婆，却反被婆婆劝服了，她说，你跟他离了，那孩子咋办？你要是带着她俩，怎么养活她们？要是不带，这天底下的后娘是个啥样，你心里就没点数？
婆婆说张三就是个混蛋，自小一家子都惯着；有了阿巧后，她也惯着，养成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二十大几都当爹的人了，想一出是一出的！
她让阿巧别去管，她自有法子对付张三。
阿巧想到了两个女儿，心就软了。是啊，她跟张三分开容易，可女儿咋办？
做了娘，她就没那么无私了。于是，张三带着绣娘在家里闹时，她沉默了。
6
婆婆对付张三的办法简单又粗暴，一哭二骂三威胁。
她大骂绣娘不知羞耻，有老婆孩子的汉子她也要，也不怕别人戳她的脊梁骨，转头又威胁张三，要是敢再跟那绣娘来往，她就吊死在祠堂里！
张三还想撑一撑，可那绣娘没撑住，她本来就父母双亡，跟着张三是想有个后半辈子的依靠，她听张三说他和阿巧没感情，也就抓了这根稻草，但骨子里，她的廉耻心还在。
被这么一骂，她又羞又怒又绝望，于是，跳了河。
绣娘这一死，张三和阿巧的关系降到了冰点，他没法去怪养了自己二十多年的亲妈，只能把气撒在阿巧头上。
要不是阿巧临阵倒戈，说不定他爹妈就同意他和绣娘的事儿了，她也就不会死了，气极了的时候，张三就骂阿巧，你就是个灾星，害了二牛哥，也害了她！
阿巧晃了晃身体，是啊，她是个罪人。
可她，到底又做错了什么？
是她不该跟二牛好那一场，还是不该嫁给张三，不该生下两个女儿？
命运这只手在人间随意搅了一搅，就把她的人生打得七零八落。
后来，张三跟阿巧关系缓和，是因为她婆婆病了。
在床上躺了两年，吃喝拉撒都是阿巧伺候的。婆婆临死前，跟张三说了几句话，她说要怪就怪我这个老婆子，当初是我死活不让你跟阿巧分的，是我害死了那个绣娘，等我去了地下，就跟她请罪，三儿啊，你好好跟阿巧过日子，再生个儿子……
张三是个孝子，把这话听进去了。
婆婆走后，阿巧狠狠哭了一场，她知道婆婆是在替她铺路。那几年，她跟张三的关系一直僵着，没有再生孩子出来。将来公婆都走了，上头没人压着张三了，那时候，阿巧的日子就该不好过了。
她想把日子过好，就不能跟张三离了心。
7
就这样，阿巧三十五岁时，有了一个儿子。过了两年，她又怀上了，张三没有等孩子出世，就出去当兵打仗了。
走前，张三说，好好把孩子带大，往后，你就当我死了。
那时候，阿巧才明白，婆婆过世时，他就已经想好了，他会跟阿巧生个儿子，让她下半辈子有个指望。
他去当兵，兴许为了国家，也兴许，只是不想跟自己过一辈子。
他活了快三十岁时，终于懂了情这个字，命运却早早让他失去了跟心上人生活的资格。他谁都怪过，可再怪谁，绣娘也不可能活过来了。
如今，阿巧生了一个儿子，肚子那里不管是男是女，将来也是她的依靠。
他完成了对母亲的承诺，也替阿巧做了打算，然后，他就把自己的命，豁了出去。
阿巧没说啥，公婆都不在了，她和儿女在张三眼里的那点亲情，不足以动摇他的决心。
她也没有哭，顾不上了，张三看似替她打算了以后，可四个孩子要养大，她一个女人，得吃多少苦头才扛得下来？
幸好大女儿也大了，能帮得上忙，她生小儿子时，大女儿帮着产婆一起给她接的生。
最苦的时候，娘五个就守着一锅稀得不能再稀的高粱粥过了三天。
大女儿后来嫁人了，有次回娘家，问阿巧，恨不恨张三，阿巧愣了愣，她其实不知道答案，她跟张三，就是一笔糊涂账绞在一起，他固然混账，对不起他们娘几个，可追究到源头，却是为了将她从土匪手里救出来。
最后，她还是摇了摇头。不恨吧，恨太累人了。
后来，仗都打完了，张三没死，他断了两条腿被送回寨子。
那时候，阿巧五十多了，他们最小的儿子都能独挡一面了。
阿巧把张三接回家，精心伺候他，每天推着他去晒晒太阳。
但阿巧知道，他活不长了，他没了那个精神气。
有一天，张三突然对阿巧说，我对不住你。
阿巧懂，他为人夫为人父，却因为心里的一道坎，把那些责任通通都丢了。临了，还要她照顾他，替他送终。
阿巧拈走他衣袖上沾的白发，说啥傻话，你是他们的爹，还是个好兵。
对，就冲这个，把他们之间所有的恩怨都撇开，只说张三是孩子们的爹；只说，他为如今世道的太平付出过那两条腿；他都值得她这么做。
弥留之际，张三跟阿巧提了一个要求，他说我能不能跟她葬一块儿？
阿巧哽咽着应了一声，好。
张三咧了咧嘴，那个，以后你也跟你二牛哥躺一块儿去吧。
她笑了，眼泪滚了出来说，哎！
都在这个字里了！
张三闭了眼。
送走张三后，阿巧去看二牛，在他坟前坐了很久，她才慢腾腾站起来，捶了捶发麻的大腿，望了一眼天边的残血夕阳，说了一句话。
她说，下辈子啊，咱们在太平世道里再遇上。
那样，他们就不会像这辈子这样无可奈何地被分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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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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