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娟披着棉袄,借着外头煤油路灯的光,开了鸡窝笼子,粗壮的手挤进燥热的鸡群,顿时叽叽喳喳一片。
隔壁二楼的苑莺睡觉轻,听见响动,便把窗子推开一条细缝,问道:“夏太太这么晚还喂鸡呢?”
翠娟一听这把嗓甜嫩嫩脆生生的,便知道是谁,直起身拽了衣裳,才笑道:“苏太太好啊!这天冷得很,鸡鸭最喜欢挤在一道取暖。俺们那母鸡刚下崽,要是晚上不赶开,明早可就都没了!”
苑莺不懂,停一晌儿,才转言道:“夏先生辛苦!”
翠娟一愣,顺着苑莺扬起的下巴,才意识到二楼书房的灯还亮着,依稀有个人影在帘后伏案,便道:“他练字呢,我不懂!哎!”
互道晚安,翠娟关上鸡窝,往冷水里迅速净了手,才进了屋。
关了灯,翠娟照例把铺盖在厅里铺了,烧热了炭,正要歇下,又起来点亮小号美孚灯,把灯芯子旋得短短的——省油,才擎在手里往楼梯上一晃,见那二楼门缝里隐隐横着一线光,便又只得吹了灯。
躺下时,清冷的月光从眼前横扫过去,有些惆怅了——她都会用这样的文艺青年字眼了。不过细细一想,这也是自己的福气。她的丈夫可比她村里的男人强多了,不仅不打不骂,就是高声红脸也没有的,还手把手教她怎么在城里过日子。更是没有短了她钱的时候,还经常嘱咐她裁新衣服别委屈自己,还请女先生教自己习字,生怕自己待在家里闷——毕竟那些官太太看不起她。就是有时候,他说的话,她总听不明白。兴许等她学会了诸葛亮的《出师表》,就懂了呢?
翠娟想不通,他这样顶体面的一个人,为啥偏同自己这样的女子结了亲?况且他还是个在政府里干事的,听说好些人在老家说定了亲事,结果日本一投降就都反悔了,纷纷在城里娶了胜利太太。
“把你托给夏家老三,爹安心。”迷迷糊糊间,翠娟似乎又听见阿爹生前的话,又仿佛瞧见那门下的光线上下延伸起来,慢慢将她吞没了。
要是能给他生个小子就好了。翠娟想。
他的耳朵是青浦特训班练出来的。
只有翠娟呼吸声沉了,沉得贴在地板上,他才能安心写信——距上一封信已经过去了五十四天。
今天没有收到电报——没有任务,或许可以多写两句。
“筠:
“卿卿如晤。总是如此开头,自己看来,竟也有些生疏了。可要是学古人顿首,自然太过。只满心恳求你还愿意听,因为在我心底总是愿意用这两个古典的字眼珍重地呼唤你的。
“抗战胜利了,筠,你可还记得我们当时的约定么?你总是说我带着点儿小布尔乔亚主义,但婚礼总是不能少的。还有什么比抗日胜利更好的证婚词呢?
“一说到婚礼,我就想起当年玩笑时拟的婚书,我写的‘龙凤呈祥,百年好合’还教你笑我搪塞。是啊,到底是你写得好——‘松筠并生,相看冰雪’。于湖居士之《念奴娇》一直为你所钟爱,不独因其清迈奋昂,更在于其浩然正气。倘若爱人兼为知己,肝胆相照,共同成就一番利国利民之事业,便能一扫世俗之琐碎,实是毕生至高之幸福。而两千年以来为人称颂的举案齐眉,自然是陈腐了,而我又免不了憧憬传统家庭夫唱妇随之程式,因为那毕竟是我自儿时便受教的人生理想图景。更何况,你我之父母多半也是这样想的。
“当与你说出我这心底羞于启齿的愿望,我满以为你会笑我受了高等教育,有了新思想的熏陶,不思贡献社会,反倒只是围绕个人家庭,但你却说身处乱世,这正是所有人所希冀的。你也想每礼拜不排队便能领着白米,也不想在路上看到头上插草的妇孺,更不愿见到膏药旗插在街口。倘若有一天,我们所有中国人都能将柴米油盐调剂得有滋有味,再也不必担心什么时候受了耻辱,丢了性命,失了家园,岂不就是最好最高的愿望么?如今回想,也许正是这个愿望,让你暂舍下我们的厮守,不顾一切地奔向了延安。
“筠,我们足有十年不见了。你我均已而立。而我也只有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藏在密实的窗帘后,才敢将思念泄于笔端——也许下一个字就顿在某一笔上了。不日军调就要开始,但我是不信美国人的——他们是左右逢源之专家、民主自由之画皮。而我更加不信的,是如今的政府。眼下胜利了,正是百废待兴之时,可他们在做什么?这是忘了何行健、陈明楚之流的下场,纷纷做起任援道的勾当来了。这是公然违背三民主义!况且身为政府人员,人民公仆,立场之差异岂能高于国民之福祉!寒心啊!
“其实,我是早就寒了心的,民国三十四年,民族存亡之际,一万八千担粮饷啊!还有新四军的情报!这是赤裸裸的投敌叛国!
“这时,我才懂得你说的信仰。我是多么后悔阻止你,我应该同你一道走上街头,与你一同高喊‘援助绥远抗战’‘各党派联合起来’!那样兴许你就不会离开我了。
“还记得我们的相识么?因你在校报上发表的豆腐干,我竟同你争得面红耳赤——只因身为男子竟争不过你,说起来也实在羞耻。但没想到你竟笑了,向我伸手,同我说‘我姓华,单名一个筠字,不如交个朋友’。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吧。
“一直以来,我只当你私淑于德先生与赛先生之学,是只爱读西方先进思想,可是有一次你却在看《红楼梦》。我便故意与你搭话,等你说些抨击贾宝玉之懦弱、林黛玉之消极、王夫人之虚伪的话,自己便附和于你,进而得到你的关注。不料你却说贾宝玉认知透彻,倒教我愕然了。
“你说贾宝玉深知封建社会之阶级森严,帝王政治之专制腐朽,毫无人性可言,因此孑然如他,便只能消极抵抗。你见我眼睛里透出疑惑,便又说,于贾宝玉而言,封建社会的男子独有做官一条正途,可是做了官又如何呢?逃不出王子腾、贾政、贾雨村、戴权之境地,因此贾宝玉不读八股,背道而驰,专做富贵闲人。我便说他是个不事生产的安富尊荣者,何以竟是个斗士了?你便笑我心胸太狭,须知文学作品是无法完全超脱其时代之桎梏的,便连孔夫子也说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可此女子绝非彼女子;况且此女子也是他社会塑就的。后来,我们便常常聚在图书馆里,谈论《大众生活》《青年进步》《玲珑》,当然还有《新青年》。
“只是,我终究难有你之决心,那样干脆地便同固有之历史决裂了,而我也终究被塑造成了这样的一个男子。是啊,否则我又如何结了婚呢?之前同你说,若是我悔婚,翠娟便活不下去了,况且她已经守了我三年。目下自省,不过是要以大男子之英雄主义掩饰自己对爱情之背叛、对旧文化之归降与既得利益者之虚伪罢了。翠娟固然因我改善了生活,免于战火,但终究还是因我葬送了另一种生活的余地。
“翠娟有着传统女性共有的美德,令人可敬可爱,这不会因为她不识字、不摩登、不进步而减灭毫分。她能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还垒了一个鸡窝——难以想象前几日还孵出一窝小鸡。之前翠娟拿鸡蛋对着点灯旋着看,认真极了,就像你写字时的模样。你说得对,即使旧社会腐蚀着人,让无数人成为孔乙己、阿Q,也应看到人性之积极、希望,而我们是可以为了这些而奋斗的!
“我知道,等我明白你的选择时,已经晚了,尽管我已坚定地同你站在了一起,以一种看似对立的方式。希望你深信,我此刻的坚定。
“筠,也许,我们是永远不能再见面了,可是我知道我们共同的志向让我们紧紧相连,信仰会指引我们走在一起,一同迎接未来阳光下之中华,迎接真正自尊、富强、美好之中华!
“吻你万千。
“松。即日。”
笔停,灯灭。
次日一早,翠娟便起身喂鸡、洗米、烧饭。洗了衣裳,刚好同他一块儿热腾腾地对桌吃了,便上楼收拾。书房洁净,唯有笔洗里烧了好些灰。翠娟知道是他夜里练的字纸——《出师表》。她听到他出门的声音,很想揭开窗帘目送他,但是她记得他的嘱咐,永远不要拉开家里的窗帘,等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