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论》是一部唯物史观的理论巨著,是对唯物史观的证明、运用、深化与发展。这一深化与发展有赖于马克思走向现实历史的深处,即向资本主义大工业生产内部的切近。或者说,只有把历史置于现代技术实践即资本主义大工业的产生、发展中加以探讨,才能科学解释历史的发展动力及内在机制,才能深刻证明唯物史观。“马克思指出,仅靠资本逻辑难以引发工场内部的生产方式革命。因此,只有理解和把握工业革命以来的技术及其科学化形态,以及技术与资本共同作用引发生产方式革命和工业革命的机制,才能真正把握资本、资本逻辑和资本主义制度的本质,也才能深化《资本论》哲学思想的研究,并在政治经济学、历史唯物主义和科学社会主义方面获得更多发现。”(潘恩荣,第103页)
工业生产“是现代问题的缩影和典范”(姚远,第26页),《资本论》对19世纪工业史的详细考察、对工人生存境况的强烈关注、对工厂制度的尖锐批判,以及对工业生产规律的深刻揭示,使其可以被“当作一本工业民族志来阅读”(黄志辉,第34页)。其实,早在《手稿》和《神圣家族》中,马克思就已经开始使用“工业”一词,但彼时,“工业”是以“劳动”的现实形态或自然科学的应用方式进入马克思视野的,马克思对“工业”的认识还是笼统的,尚未对其丰富内涵和内在机理展开分析。在《贫困》与《宣言》中,马克思开始了对资本主义工业的历史考察,概述了工业的发展及其带来的政治与文化后果,但这种考察依然处于宏观层面,“工业”的内涵仍然不明确。在《资本论》中,马克思通过考察技术与资本的融合互动与逻辑共契,对资本主义大工业生产进行了深入分析,详细考察了资本主义从工场手工业到机器大工业的发展历史,分析了资本主义工业生产所造成的人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变革,由此深刻揭示了工业生产的本质内涵、价值系统、历史逻辑、发展动因。在马克思看来,工业是人类技术实践发展到资本主义的具体形态,商品是现代工业生产的基本元素和现代社会的细胞,工业在与商业的结盟中借助技术提高商品生产效率;机器是最适合于资本主义大工业的技术基础,是工业的技术核心与内在本质。资本主义大工业以资本为原动力,资本与机器的融合互动促成了以理性为根本特征的现代社会的形成,同时也造成了现代工业文明的矛盾困境,而人类走向新文明形态的条件亦在此过程中生成。由此可见,《资本论》中以机器为核心、以商业为同盟、以资本为根源、以理性为表现的工业生产已经成为编织现代社会网络的枢纽和生产现代价值系统的基点,也因此成为马克思从微观视角考察并阐释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核心范畴。
借助“资本主义大工业生产”话语,《资本论》进一步实现了对唯物史观的深化和创新发展,推动唯物史观精确化、系统化、科学化。《资本论》对唯物史观的创新发展是极为丰富的,其中之一就是丰富和深化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内涵及其矛盾运动的规律。就生产力而言,在写作于1845年年初的《评弗里德里希·李斯特的著作〈政治经济学的国民体系〉》一文中,马克思对李斯特的“生产力”学说的批判已经隐含了其对生产力范畴的初步理解,即生产力是人通过生产而形成的“自然力量和社会力量”(《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258页);在《形态》中,马克思探讨了生产力与交往形式之间的关系等问题,但并未对生产力的内涵作出更多阐释;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则通过对机器大工业生产过程、内在机制及历史演变的考察,详细揭示了生产力的内涵与价值。他明确区分了生产力的质的规定性与量的规定性、生产力的经济意义与文化意义,分析了生产力的内在结构、影响生产力的因素及其相互关系,探讨了科学技术如何通过应用于大工业生产中而提高生产力,基于对社会再生产过程的考察提出了“社会(总体)生产力”概念,使生产力范畴得到系统科学的表达。就生产关系而言,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批判蒲鲁东“平等的占有”观念时所讲的“人同人的社会关系”已经接近“生产关系”概念;在《形态》中,马克思以“交往关系”来指代“生产关系”;在《贫困》中,他把生产关系视为一个“统一的整体”(《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603页),但并未对其作出具体说明;在《资本论》中,马克思从工业生产出发理解生产关系,指出生产关系“即人们在他们的社会生活过程中、在他们的社会生活的生产中所处的各种关系”(《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第994页)。基于工业生产和再生产过程本身,马克思又“系统地探讨了狭义生产关系的三个方面和广义生产关系的四个环节,从而完整地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总体系”(黄楠森、庄福龄、林利主编,第155页)。
关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矛盾运动的规律,马克思在《形态》中已经提出,并在《宣言》中运用这一规律分析资本主义社会从而得出“两个必然”的结论。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深入资本主义机器大工业的技术实践,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产生、发展和灭亡的内在机理,使这一规律得到了充分、详尽的证明和运用。在马克思看来,机器的发明和应用是资本主义工业革命的关键,它必然引起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巨大变革。特别是随着大规模的机械工厂的建立,“不断地改进机器就成为目的”(《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第351页)。这种改进加快了发达社会分工的形成,强化了竞争,极大提高了劳动生产率和资本增殖的能力,推动了生产力的迅猛发展。但与此同时,“随着一旦已经发生的、表现为工艺革命的生产力革命,还实现着生产关系的革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第473页)一旦机器被应用到资本主义工业生产中,这些机器就作为资本同工人相对立,并通过与工厂制度联合实现对工人的剥削与操控。资本家越是扩大生产规模,工业技术体系越是发达,工人的社会结合规模就越大,而分工和专业的固定化就越强。这一矛盾及其所派生的其他矛盾的演变和激化,最终必然导致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被新的生产方式取代。可以说,正是借助“资本主义大工业生产”话语,马克思揭示了资本主义发生、发展的内在机制及未来走向,充分证明了《宣言》提出的“两个必然”论断,使唯物史观的理论逻辑得到科学检验。
从话语特点上看,《资本论》的哲学话语与经济学话语的关系呈现出一种新的形态。《资本论》的经济学话语显而易见:马克思深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部,剖析资本的生产过程、流通过程以及资本主义的生产总过程,创立了劳动价值论与剩余价值论,建立起系统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大厦和话语体系。相比之下,《资本论》的哲学话语似乎不够明显。这是因为,随着《形态》中唯物史观的确立,马克思已经扫除了黑格尔和费尔巴哈思辨哲学的话语障碍,可以在不需要进行大量理论批判和前提阐释的情况下专心解剖市民社会的“现实问题”。但实际上,哲学话语在《资本论》中依然存在且发挥重要作用,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首先,《资本论》具有生存论意义。经济学研究并非目的本身,从商品、货币、资本等物与物的关系中揭示出人与人的关系,透过对经济现象的考察反思人的生存境遇,才是马克思研究经济现象、探索经济规律的真正目的。这就必然借助哲学范式与哲学话语。其次,《资本论》具有方法论意义。辩证思维方法,如矛盾分析法、具体与抽象统一的方法等,在为阐释经济规律、解决人的问题以及丰富发展唯物史观奠定方法论根基的同时,也推动了自身的进一步创新和发展。最后,《资本论》具有本体论意义。表面上看,《资本论》研究的是物,是经济现象,实则探究的是现象背后的深层本质与内在机理。从商品到商品拜物教,从货币到货币异化,从资本到资本逻辑,从技术到技术理性,对它们的深刻揭示无一不是建基于对经济现象的哲学追问,难怪马克思由衷慨叹,商品“充满形而上学的微妙和神学的怪诞”(《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88页)。
由此可见,《资本论》中哲学与经济学的双重话语依然存在,且相互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实现了逻辑“互构”:一方面,马克思通过经济学分析提供事实和材料支撑,在此基础上创立经济学基本范畴、基本理论和话语体系,经济学话语为“哲学”的结论提供证明,为唯物史观的深化发展奠定微观基础;另一方面,哲学的宏观视野始终观照于经济学分析之上,哲学话语“浸润”式、“播撒”式的存在(看似无意却有意),使经济学的分析始终离不开唯物史观的价值引领与方向指引,人的解放的目标始终如一、岿然不动。这种“互构”是一种“嵌入式”的关系,既相互制约、互为条件,又相互支撑、互相成就,交织融合、共生共契。甚或说,《资本论》中的哲学话语与经济学话语已经融为一体,这使得唯物史观不再是纯粹哲学的或纯粹经济学的,而是自成话语体系,意即指向一种新的生产关系生成的哲学话语与分析当下社会微观机制和机理的经济学话语的融汇贯通,使唯物史观成为兼具“总体性”与“具体性”双重形态的独特话语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