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潮流多变,越要坚持自己,大家都这么说。那么,如果一直坚持着自己,却又一直未获得巨大成功,你还会坚持下去吗?这个问题,我相信,绝对不是摄影家杨俊坡一个人面对过。
对话:
照片没有对与错,只有喜欢与不喜欢
照片,是观看的剩余产品
杨俊坡:大约是1985、86年的样子,我在开封相国寺看到了《清明上河图》。它或许没有文人画那样优雅,但是,也少了文人的酸腐。我觉得是有社会认知,并且对社会生活有一个大把握的人,才能画出这样的画。
我希望我的照片,也能像《清明上河图》一样,丰富、生动,可能谈不上什么视觉冲击力,但是,耐看,不急不躁,非常生活。
李楠:那么,能具体说说你理解的 “看”吗?
杨俊坡:照片,就是观看的剩余产品。“看”,是摄影的第一要义。“看”,甚至可以说是照片的另外一个名字——你此时看到的照片,其实就是我彼时的“看”。
为什么会视而不见?这不是器质性的,完全是心理层面上的。所以,苏珊·桑塔格说:摄影是观看的伦理。摄影师走在街上,是在看,从人的服装、表情去看人物的社会层面间。看到了,理解了,才会去按下快门。维根斯坦说过:看到眼前的事物是多么难!的确如此,对于摄影来说,形式和技巧真的不是那么重要,最重要的,是“看”。
摄影最基本的原理:小孔成像是中国人发现的,可摄影术却起源于西方。如何解释这种现象?我想最好的解释是:中国是一个诗意浪漫的国度,中国人是一种生活在自己心灵世界里的族群,它并不需要一种直接面对当下、观看现实的技术。所以,这又证明了摄影的发明,本质上是一种观看需要的延伸。
李楠:东方的观看可以完全主观,比如在文人画里,兰花没有根,鸟会翻白眼,梅花与海棠可以同时出现。但摄影的观看,往往是当下的。
杨俊坡:我们可以把摄影史上层出不穷的风格梳理一遍,每一种风格都是这根链条上的一环,照片拍下的那一刻的“当下”,一定是像胎记一样与生俱来,不可磨灭。这意味着无论摄影师本人有多大的本事,多高的技巧,但图像,是无法超越他自身的认知的,就是说,无法超越那一刻的“看”。
我这样说不是否定摄影的创新。创新肯定是永无止境的,向前的,但是,摄影永远是无法“自我超越”的。
摄影从技术上讲,发展更快,相机、镜头,不断地有更好更新地出来。但是,照片不是由这些技术决定的,它是由认知决定的。你看,现在很多摄影记者也玩8×10、4×5,我不认同。好像用这样的相机去拍新闻照片,很特别,很能出效果,与众不同,但是,你的职业是新闻记者,你的认知必然是新闻思维,换一种相机,改变不了照片的本质,反而显得是在玩花样。
照片是一种平面的二维形式,它本身的信息其实有限。麦克卢汉说:媒介即信息。对啊,照片这种“媒介”就决定了它的信息含量。照片的更多意义,其实是观看者赋予的。比如说,一幅烟囱矗立的欧洲城市照片,60年代看,觉得那是现代化;今天看,读出的是工业污染。
李楠:往往有这样的情况:照片的意义,现实世界的意义,和观看者解读的意义,三者不完全相同。它们并非一种简单的直线关系。
杨俊坡:你说得非常对!的确如此。比如黑明拍摄的知青系列,坦率地说,我看了之后并不激动,但知青看了之后,就会很有共鸣。有时候,观看者不能对照片赋予意义,是受其自身所限。
所以我觉得对照片的解读需要学习。一个婴儿来到这个世界上,可能除了吃奶,什么都要学习,难道我们对照片的解读反而不需要学习了?开辆奔驰就是贵族了?拿部相机就是摄影师了?不是书法家,手上拿着最好的毛笔也写不出好字儿。同样,是不是摄影师不是由你掌握的相机来决定的。
脱了中山装换上西装,不能叫创新
李楠:如果你认同摄影是不能确定的,那么你如何理解摄影的意义?
杨俊坡: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我想用我的一张照片来说明。
我拍过一张照片,墙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各种各样的电话号码。那么,这个场景,只有在深圳,只有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它才会出现。现在,这样的场景没有了,已经成为历史了。但这张照片能告诉人们,深圳,曾经就是这样的;现在的深圳是从照片里的深圳一步步走过来的。这么多年,我就是这样坚持我的摄影的。
李楠:从一而终不容易。
杨俊坡:因为这种坚持,我常想,观念摄影对摄影是否是一种异化?早期的相机很笨重,技术比较原始,对于捕捉稍纵即逝的瞬间显得力不从心。现在科技发达了,技术先进了,社会丰富了,当我们开始面对当下,也能够面对当下的时候,为什么又不去面对当下呢?反而要去瞄准一些设置摆布出来的道具和布景?
我看过很多当代艺术摄影作品,坦率地说,就是看图识字——把生活标签化,把人物脸谱化,画面结构是很标准的“三一律”,太完美啦!但是,那是属于戏剧的哲学,不是现实和生活的。
现在很多摄影师都改行做当代了,这种在某一个方面的过度集中会造成什么后果?我记得你在一篇文章里半开玩笑地提到:当大家都玩观念的时候,聪明的人应该去拍纪实。因为物以稀为贵,假以时日,这些不可再现的纪实照片就能卖个好价钱了。
我能理解你的意思。如果在某一个时段,比如说眼前的这20年,摄影师们都没有对于当下现实的关注,那么,这一段历史岂不是一块缺失吗?我记得罗兰·巴特说,当他看到拿破仑弟弟画像时非常激动,倒不是因为那幅画的画艺多么高明,而是因为:“看这双眼睛!那可是看见过拿破仑的眼睛!”照片也一样,凝结在照片中的“当下”,是照片最重要的价值。
李楠:(笑)我说这话的时候,大约是 “市场”和“老外”们把一些摄影师弄得有些慌神儿,有感而发。不过,我倒不是排斥观念摄影,观念摄影里面也有很重要的“当下”,也是不可复制的。
杨俊坡:这个我承认,或者说,艺术应当是多元的。但是,那些心情、感受,一定非要用摄影表达吗?我的意思是,就像布列松对亚当斯的诘问:在这么伟大的时代,你为什么非要对着一块石头不停拍摄?
现在很多人在讲,我们要创新,我们要颠覆。看起来西方艺术是在不断地颠覆,但他们的艺术发展是像岩石一样层层堆积,清晰可见。我不能理解的是:我们前面什么都没有,颠覆什么?拔剑四顾心茫然!
颠覆本来是一个很严肃的事情,现在成为一个流行语了。流行的就好吗?当然有人会反问:不好的会流行吗?感冒也流行,那好吗?再说,现在所谓的创新,是真的创新吗?就像脱了中山装换上西装,那不还是学人家吗?
我一直有这样一个观点:艺术艺术,无“术”何以托“艺”?照片的颗粒、影调、色彩、质感都是在承载摄影师的思想。许多“摄影家”都“去技术化”了,只出个主意就行了。可是,思想不是一个口号。如果要用摄影表达思想,那么就得依从摄影的规律,踏踏实实地让摄影回到原点,炼就所有的元素,去展现摄影之美。其实,我体会:回去的路,比前进的路,更难。
太聪明的摄影师总忍不住要动点手脚
李楠:你怎么看自己的照片?
杨俊坡:我从不认为我的照片拍出来,是挂在墙上供人赏玩的。我的照片是观看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的产品,是人们了解现实与当下的一种媒介。比如我拍《公共汽车》那组作品时,我自己就是个坐公汽的,这和那些本来是开车,专门为了拍照而拍照的摄影师心态不同。我的摄影就是我的生活,我参与其中。
我曾经把我的作品命名为“擦肩而过”:就像城市里,人和人的擦肩而过,车和车的擦肩而过,或者是人和城市的擦肩而过。也许没有抱着一个宏大的主题或是深刻的动机去拍摄,或是非常刻意完整地纪录一个事件,有情节和故事,但是,它们就是生活的状态。
李楠:摄影师的真实心态是会透过镜头泄露出来的。有的人,但凡出场必眉头深锁,悲天悯人,可是真的很矫情。摄影有时候也挺能让人“装”的;不只照片能PS,其实动机、目的、主题都能PS。照片看得越多越会发现,一张去掉所有伪饰的照片是多么珍贵!
杨俊坡:我大约是1986年开始接触摄影的,1994年到深圳,最初的深圳我并没有拍到,但是今后我不想再有这种遗憾了。其实我的时间很自由,但是我没去拍过西藏、也没拍过国外的什么题材。那些地方我都去过,但从不带相机。我始终就是在关注眼前的、身边的生活。而且,我从来不进入别人的家庭拍摄,全部是街头抓拍,全部是公共环境里的自然状态。
常年坚持这样的摄影,其实很孤独,很痛苦,甚至也焦虑过。我似乎永远在街上走着,等待着一次美丽的邂逅。有时候走上一整天,都按不下一次快门。你知道,一幅好照片必然是意义与结构同时达到完美。很多次,不是意义不到,就是结构不到。很难。
好像脚步永远不曾停下,但至今也没有获得什么巨大的名利。但我想,这个世界上没有对与错的照片,只有喜欢和不喜欢的照片。
我所喜欢的照片,就是能把生活像煲汤那样慢慢讲出来的照片。风格上它不是爆发式的视觉冲击力,内容上不是已经成为历史的陈迹。它完全是一种个人化的视角,我从不预设它会怎样,只在意它是否表达了自己。
李楠:你要能一直这么想,真的挺棒的。为自己拍照吧,快乐会比较久。
杨俊坡:因此,对待我的拍摄对象,我从来不敢说是一种关怀呀关照呀什么的,顶多就是一种自恋吧。在生活这台大戏中,我在演绎自己的同时随手给这个舞台拍了几张剧照。
我作为摄影师,没有任何优越感。我也不会把自己弄得奇装异服、一头长发,很艺术的样子。我甚至觉得摄影师不能太聪明,因为摄影师面对的永远是实时的现场,永远拍的是现在,你超越不了这个。而太聪明的人总忍不住要动点手脚。
比如把人打扮成过去的样子,但那是拍电影,不是拍照片。我总觉得,这样的“摄影”是在让摄影失语,如果一种媒介想去模仿别的媒介时,它就是在失去自己。摄影师应当让摄影做只有它能做到的事。
有人说摄影师是“沉默的观察者”,呵呵,其实谁真的想沉默啊?至少我不想,只是没人理会而已。但是,我还是要坚持我的眼睛由我的大脑和心灵支配,不由市场和买卖左右。因为我不能失去自己。
我希望我的作品能作为一种城市文献保存下去,这是我的愿望。比如现在正在和一个国外收藏家谈合作,说真的,我宁愿价格便宜点,也不愿意把作品拆散零售。因为只有完整的作品,才是我的“观看”,才是我对这个时代的对话。
我只有坚持住了这些,我的摄影才有长久的价值。
评论:
质朴的敏感
李楠
杨俊坡不是非常打眼的摄影师,或者说,不是那么“有名”的摄影家。在许多摄影师聚会的热闹场合,他是安静地来、又安静地去的那个人,并不特别引人注目;但说起片子来,大家都有印象他执着于“擦肩而过”的偶遇,安静地在庸常、琐碎的周遭,寻找与自己内心相合的一瞬间惊喜。
他小心翼翼地做一个旁观者,等待生活自己达到高潮。他仿佛十分被动,其实每一张照片的选择,都一以贯之他对于摄影是“观看的延伸”的理念。
延伸到哪里去呢?我觉得杨俊坡其实有一个很高远的目标,他希望自己的摄影能够以“摄影”的方式存在,展现着摄影最本质、最朴素的力量。他以细腻的敏感去邀请一张照片,与他共行这一段旅程。这样的拍摄,注定不会惊天动地,甚至无法让人找到可以贴上标签的话题。但是,在相当长的积累之后,反而,耐看。
其实,像他这样的摄影师并非个别,而是属于一个沉静而坚实的群体:他们通常和聚光灯保持距离,诸般大师点将录不一定会榜上有名,但也会时不时地在展览上露个面,诚恳地奉上自己的作品。
你会发现他们通常在持之以恒地观察一个主题,多半不宏伟,多半在他们的个体经验范围之内,小处着眼,细节处入手。他们似乎集体对喧嚣和繁华采取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既是心理层面的暗暗抗拒,也有物理层面的不可接近。
他们的影像语言通常变化不是很大,但是一步一步能让人看到他们自己的想法。实际上,对很多事情,他们都有自己的想法,同时,他们内心的骄傲可能并不比大腕们少,只是,往往因为沉默着而不显现罢了。
这是一个值得关注的群体。因为,他们对待摄影的态度一般比较真诚,或许他们中间会出现真正的大师,但也有可能,他们一直会徘徊在某个水平线,坚持着,摸索着,同时也会迎来他们的迷茫和焦虑。
所以,的确,就像杨俊坡的影像,有一种质朴的敏感,这很重要。更重要的是:能往前再走一步吗?
文中图片
均为杨俊坡作品
-END-
■视觉,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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