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电影《色即是空》
人类之心
文/九支鹤翼
1.
这个男人已经盯着我看了十五分二十六秒八,眼里充满着强烈的欲望。
他想要我。我确信,在过去的五年里,我见过很多次这样的眼神。
再有一秒钟,他就会挣扎,会迟疑,会焦躁不安来回走动,然后垂头丧气懊恼不堪地离开。
我会目送他落魄的背影消失在街边拐角。等着下一个男人来重复这样的悲剧镜头。面前这扇玻璃橱窗是最好的屏障,穷困的男人们总是铩羽而归。
可一秒钟之后,我却惊慌不已。
这个眼里满是欲望的男人,并没有如我所想,他仍是用那双欲眼看我,不同的是,他是在看我。
他是真的想要我!想要一个百货商店橱窗里的人形模特。
我承认,我总是虚荣得把那些为了挽救失败爱情,对我身上最新潮时装感兴趣的男人,当成对我感兴趣,可我并不需要他们的兴趣,我只是个人形模特。
这个男人,是变态吧。
但我心里却有一股窃喜,一个橱窗里的模特竟然能吸引一名真正的人类的注意,这不能不让我为之骄傲。我甚至以微不可见的幅度跳起了舞蹈,身上洁白的纱裙在商场的冷气中飘然清逸。
往后的几天,他总是准时站在我面前,用那双饱含情感的眼看着我,那双眼清澈又多情,总能让我想起清洗我刚出厂身躯的那条小溪。
我想我可能离不开他了,他的存在就是对我最好的肯定。身上新潮的服饰和其他人懊丧的神情再也无法使我满意,没有他那双眼,没有他站在我面前,我就找不到自己的定位。
我想成为一个人类,一个真正的人类,能和他站在一起,永远生活在一起。有天他没能如约而来,那天我放佛失了魂魄,尽管我并没有魂魄,我提不起任何精神,一整天都怀着迫切的心情希冀看向街角,希望下一个出现的人会是他。
尤其没办法把那件婚纱穿得灵动飘逸,如果没他来看,穿什么都没有意义。于是就在那天我下定了决心,不管付出任何代价,都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类。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男人对女人使用的最低级的欲擒故纵的手段。但那时的我并不是人,这个最低级的方法,简单却有效。
于是在一个晚上,我忍受着姐妹们的嘲讽和鄙夷,借着黑夜的掩饰,用安全栓砸碎了橱窗的玻璃,趁着警报大作,奔向了未知的黑暗,奔向了我以为的幸福。
我清楚记得那夜,风在我耳边呼啸,而我在风中欢笑,警报声和嘈杂人声被我远远抛弃身后,远处黑暗中金黄的太阳正向我招手。
2.
老年服装区的阿嬷孤僻又古板,年轻的模特都不喜欢她。但我时常去找她说话,只有她知道巫师住在哪里。听说她曾经是一名真正的人类,因为一段绝望的经历变成了人形模特。
人类有什么好?短暂的一生充满了背叛、算计和欺骗的痛苦。
因为有他啊。我不怕。我倔强固执地顶撞了她,她只好叹着气无奈地告诉我巫师的地址。
如果阿嬷没记错的话,眼前这所爬满绿色藤蔓的屋子应该就是巫师的住所了。我轻手轻脚走到木门前,壮着胆子对视门口充作门卫的绿色眼球,右手用力扯住垂在眼睛旁边的藤曼。一道沙哑的声音乍然响起。
“尼尔挂啦大黑兔!”
“阿各提那咩咩咩!”
话音刚落,老旧的木门嘎吱着大开,一条通往绿藤曼房子的道路浮现眼前。阿嬷说巫师喜欢设置稀奇古怪的暗号,对不上来门口的藤曼就会像鞭子一样狠狠抽过来。她当年也是费了很大力气才弄清楚这句暗号。
我蹑手蹑脚踩上铺满碎石的道路,鉴于听闻的巫师传说和秘闻,我甚至做好面对各类突发情况的准备,然而直到我走到绿屋门口,除了刚进门那一声嘿嘿的怪笑再没有其他古怪。我犹豫地抬起手,不知道是不是该叩响门扉,一个长相清秀的男人已经开了门对着我。
“你想要什么?你能交换什么?”
原来这个清秀的人就是巫师,传闻他已经活了几个世纪,不仅没死还这么年轻,看起有点本事。而且开门见山的架势干脆利索,像个靠谱的人。
“我想成为人类,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出。”
“成为人类?真是愚蠢的想法。我可以答应你,但你要为我做一件事情。”
巫师用那双细长的眼嘲弄地看着我,嘴角挂着讽刺。但我不在乎,成为人类就这么让大家厌恶么?人类可是万物之长,有什么不好呢?
“帮我杀一个人。你想成为人类,就要有人替你成为模特。”
我没杀过人,也没见过杀人,从巫师的语气中杀人仿佛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何况这个人是要和我互换,只有杀了他我才能成人。我爽快同意了巫师的条件,然后我亲眼看到自己身上生出一层柔软的肉色皮肤,温热粗糙的触感和冰冷滑腻的白色体表截然不同。
“这颗人类之心暂且借你,七天后你要是杀了那个人,它就真正属于你了。”
3.
离开绿屋后我如同做梦一般,巫师的嘱咐被我暂时抛在了一边,因为成人的喜悦和幸福笼罩了我全身。我从没想过成人的感觉是这么棒。
落日夕阳竟然挥洒金子般温暖的光线,使眼前所见都镀上了一层暖淡的色调。靠在木栏亲吻的情侣,清风吹起他们的发丝和衣角,微光调皮地跳在他们的鼻尖和嘴唇。长街的转角突然涌出奔跑的孩子,悠闲骑车的少年顿时惊慌失措,控制歪歪斜斜的车子撞上拎着购物袋的少女,两人狼狈又尴尬的相视一笑。
还有衣着考究的绅士,红着脸上前邀我前往今夜盛大的舞会。一旁卖花的姑娘恰到好处递来一束玫瑰,绅士颤着手腼腆地插进我的长发里。
真是可爱的人儿。如果没有遇见他,我一定会跟你走。
我摘下玫瑰,轻轻插到绅士的胸前轻轻吻了他的额头,洁白的纱裙划过他挽留的手。但我只能留下一个奔跑的背影,因为他还在那扇破碎的橱窗前等我。我的生命是为他而绽放。
眼前的景物不断后退,吹起我发丝的风比昨夜温柔,我的心情却比风儿还要紧迫。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站在他面前了,可以做那些我见过无数次亲昵情侣做的甜蜜举动,也可以一直看着他多情的眼眸,直到我溺死在他眼里。
可是我要以怎样的姿态去见我心爱的人儿呢?他的身影正如我所想站在百货橱窗前,我却忽然躲进拐角的话亭里独自烦恼。他高大的背影是不是苍老了很多,没有看到我他会不会很难过。天呐,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有这么多奇怪且复杂的想法。
但他一定是难过的,我要给他安慰和惊喜。你瞧他前行的脚步缓慢又沉重,趴在橱窗上的背影哀伤而孤独。因为那里再看不到我了。
然而当我不顾一切从话亭出来,朝他迈着甜蜜而羞涩的脚步时,巫师给予的心脏反而像是要从整个胸膛跳了出来,它正面对着最恶心最肮脏的东西。
“心脏会告诉你他是谁。它会跳会动,会用无尽的厌恶来提醒你。”
不,这不是真的。我要杀的竟然是我爱的。如果他替我成了人形模特,我做的事情还有什么意义。我痛苦地伏在地上,光滑的脸蛋挂满了泪珠。我第一次体会到流泪的感觉,伴随着天旋地转的绝望。
他也发现了我,隔着身前的人群和堆满泪的眼,我看到他欣喜的一步一步朝我走来。他每朝前一步,我的幸福就满一分,我的心脏也快一下,我的身子就愈发佝偻。如果他真的来到我面前拉起我的手,那我幸福而痛苦的死去也绝不遗憾,佝成虾米的身子是被死神和天使同时触摸过的祭品。
可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像是发现了秘密一样疑惑又怜悯地看着我。他慢慢后退几步,我脸上的扭曲就舒展几分;他上前几步,我脸上的表情就狰狞几分。他忽然明白过来,站在原地不再走动,那双多情的眼竟然泛起悲哀的波浪,然后深深看了我一眼利落得转身离开。
4.
“阿嬷,成人一定要付出代价吗?”
我偷偷潜进百货商场找到阿嬷,离开时我可没想过会狼狈回来,因为有些事或许只有这个知道我底细并且曾经作为人类的阿嬷能给我解答。
“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都要付出代价。有些代价甚至在你后悔了,也没办法追回。”
阿嬷的手冰凉光滑又坚硬,空洞的眼睛在黑暗里无可辩别,白日套头的棕色卷发无声滑到我手里。
“阿嬷,你变成模特也付出了什么吧?你后悔么?”
我握着粗糙硌手的劣质假发,问了阿嬷一个问题,阿嬷沉默了好久,安静的老年服装区只有我沉重悠长的呼吸声。
“我不后悔,只是不甘心。轻易沉醉在虚假的幻觉中,连做人的资格都丢弃了。”
于是阿嬷那晚告诉了我一个故事,一个听起来不算复杂,但阿嬷一直无法释怀的故事。
阿嬷年轻的时候是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外人一点小小的好意都足够阿嬷欢喜一天。正是这个年纪,阿嬷遇见了自己的劫,一个名叫契的男人。
契英俊高大,幽默风趣,最吸引阿嬷的是一双眼,那是一双绝无仅有的眼。阿嬷见过的所有珠宝都比不过,那双眼里有春水秋花、有金阳紫月、有浩渺苍穹。只是一眼,阿嬷就沉沦了。
可阿嬷的哥哥看到阿嬷的样子,看到每次契来到家中阿嬷都手足无措,一气之下将阿嬷锁在房中,和契断了朋友关系不再往来。
锁在房中的阿嬷时常会想契,想的如痴如醉,想的癫狂入骨,于是她拼着半条命破了哥哥的封印跑去找契。但是去了之后才明白契接近阿嬷真正目的,也知道了自己真正的身份,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
这一切听起来都如此不可思议,但阿嬷知道它们是真的,她只觉天地倒悬,寒冰刺骨,便毫不犹豫听了契的话,喝下他手中的液体。
“成为人类有什么好?你要是后悔了,趁来得及去找巫师终止交换。”
天明后我便再次来到巫师居住的藤蔓绿屋,虽然我同情阿嬷的故事,但看到阿嬷的样子我却更想和他在一起了。失去了他我会比阿嬷还要寂寞吧。
清秀的男人正在花园里摆弄七彩的植被,传闻可怕的巫师竟也会有温柔可爱的一面。不是亲眼所见,说出去怕没人会相信吧。他正眼也没打量出现在门口的我。
“只要不是杀了他,什么条件我都可以接受。我想成人就是为了和他在一起,如果没有他,交易就没有必要了。”
男人脸都没有转一下,只打了个响指,一瓶幽蓝一瓶赤红的液体凭空浮在我面前。
“喝了红瓶,喂他蓝瓶。”没等我答话,一股巨力把我连人带瓶一起推到门口,紧紧闭合的木门上唯有绿色眼球和我相互对视。
巫师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5.
但我终于和我心爱的男人在一起了。喝下那瓶红色液体后,再见他时心脏没有丝毫痛苦和厌恶,有的只是少女对情郎无尽的狂热。
他真的是世上最好的人。星空下会抱着我细数天上星辰,告诉我来自远古的神话。下雨天撑起我头上雨伞,风雨浸湿他半个身臂不及我。古旧城堡中他单膝跪地,小心翼翼亲吻我伸去的手背。夜半噩梦惊醒时,他揉着迷糊的眼轻柔安慰,宽阔的胸膛温暖有力。
可我却越来越恐惧,欢乐时光短暂如流沙,七日之内如果没有完成巫师的交易,眼前一切都会变成镜花水月。可那瓶蓝色液体喝下去会有什么结果?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巫师原本要他死。
第六天的傍晚,我拒绝了他外出用餐的邀约,躲在房子独自茫然哭泣。门口的铃声却鸟雀般鸣叫起来,他温柔的话语隔着门板传进我的耳朵,我的泪水止不住流淌。
我还是开了门让他进来,他紧紧抱着我恨不得把我揉进他的身体里。他说他可以和我一起承担任何事,只有我们在一起,没什么不能承受的。我再次不可抑制的泪流满面。我如实坦白了和巫师的交易,看到他毫不犹豫喝下了混着酒水的蓝瓶液体,还调皮朝我眨了眨眼。
我刚要咧开的笑容突然凝固在脸上,可怕的一幕正在上演。他秀美的金发一根根飘落,和公园秋日落叶如出一撤。精致的脸庞更加精致,充满了瓷器般的光滑触感。柔软的手臂一点点凉了下来,好像出水冷却的炽热铁器。
他惊恐的面容上那双多情的眼还在转动,但只能眼睁睁看着跳动的心脏一点点从胸膛出来,完完整整跳进一桶满是液体的容器。
人形模特?!我的爱人竟然在我眼前活生生成了没有生命的死物?!
果然好说话的巫师背地里都藏着说不清的诡计。可如果是这个结局,我何必费尽力气去成人?我悲愤交加下晕了过去。
直到第七日巫师特殊的提醒响起,我才在热烈的阳光下悠悠醒转。望着眼前冰冷僵硬的他,和染红瓶子的跳动心脏,悲伤的情感潮水涌来。我要去找巫师理论,我要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但前去之前我还要做一件事,我要把他的心脏放进我的胸膛。我们要永远在一起。邪恶的巫师是最大的恶人,他的东西我一点也不想要。就是因为这颗心脏,我最爱的人永远也不可能活生生出现了。
6.
我背着人形模特去了绿屋,隔着很远就见到大门洞开无碍,那条铺满鲜花的碎石道路倏得延伸到我脚下,一踏上其中眨眼就到了巫师的面前。
巫师正熬制着绿色的汁液,小瓶子里咕噜噜冒着泡。他低下头满意地嗅了嗅,塞入盖子放置一旁,才边擦拭手掌边看向我背后的人形模特。悠闲又笃定的样子,似乎一切都尽在他掌握。
我什么话也没说,用仇恨的眼愤怒地瞪着他。他嗤笑一声,毫不为意。一边信步向我靠近,一边用救世主的口吻说道。
“我给了你新生,并再一次拯救你。对于有过两次恩情的救命恩人,恩将仇报可不好哦。”
他到底在胡说些什么。明明用诡计让我亲手葬送了自己的幸福,明明是个披着羊皮的恶魔,还大言不惭说着什么救命之情。如果手里有刀剑,如果我能打过他,我会毫不犹豫插进他肮脏的身体。
这个下流的东西。
“我亲爱的兄弟,真没想到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我因为巫师靠近而僵硬的身体,听到这话突然一抖,下意识和他拉开距离,狠狠拨开他抚摸模特的手。
“你,你到底乱说什么。他怎么会是你这种恶魔的兄弟。你害死了他!”这时候还鬼扯什么关系。
“纠正一下,不是我,而是你害死了我最好的兄弟哦。”巫师抱着揭秘般畅快又恶意的语气道:“他没告诉你吗?我们可是最好的兄弟。”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让你来找我可都是他的主意。”
不可能,不可能。我踉踉跄跄后退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地。象牙白的他“咚”得掉在地上。
我心心念念的人儿,那个温柔的人儿,竟然会是这恶魔的兄弟,他为什么骗我。
“啧啧,先别这么吃惊。后面更大的秘密还没告诉你呢。”巫师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弯下腰用手指挑起我下巴,嘴角划出残忍的弧线:“你以为他爱你么?真是天大的笑话哦。谁会爱一个百货店里的人形模特呢?小可爱,他是为了这颗心脏哦,我最最最珍贵的心脏。”
巫师的手指一点点下移,到我胸口处停了下来。
“多丰满柔软啊。死前能享受到这样的待遇,也不枉此生。”巫师用力戳了戳揶揄道:“这个蠢货,如果不是一直打心脏的主意,说不定早以享受到全城最富有的人的生活了。”
“我们费尽辛苦得来的东西,他竟然想毁了它。我给过他机会,我甚至为了他抛弃我的宠物。可他怎么报答我的?他竟然想用你来骗取我的心脏,要彻底毁了它。真是愚蠢的计划,既然他想挡我的路,那我只好去搬开他。”
我呆呆看着巫师翕张的嘴唇,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只是觉得眼前的世界升起一团迷雾,冰寒从脚踝一点点爬上我的身体。
“哦,对了。还有一件更惊喜的事要告诉你。我抛弃的宠物一直和你呆在一起,就是她和契暗中诱导你来找我的哦。”巫师看到我的表情不忘哈哈大笑的补充。
我惊恐地看着寒冰一步步吞噬自己,颤抖的身子什么也做不了。幽冥地狱的温度,也不过这样吧。
原来他就是契,原来阿嬷就是巫师的妹妹,原来他们好心地接近我都是用我来做诱饵。
原来我一直都是一只痴心妄想的蛤蟆。
7.
“人类有什么好?短暂的一生充满了背叛、算计和欺骗的痛苦。”
是啊,阿嬷,成为人类真的太让人痛苦了。我好想回去啊,好想再回到百货店的橱窗,继续当那个骄傲又虚荣的人形模特。
我好想回去。
“嘿嘿,放弃了么?真是听话的小可爱呢。借的东西可要及时归还,这样才是好孩子。”巫师一手抚摸我的脸,一手伸向我上衣的纽扣:“再告诉你个秘密哦,契的眼睛是我下过魔力的。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被他深情注视过就会爱上他。我的宠物就是被他这样勾引了。所以看到你的那刻,我就明白了他的计划。”
“好的巫师从不食言,要不要考虑当我的宠物呢。我让你变成人,再把那双眼安到其他人身上,你是爱上了它,所以是不是契都无所谓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