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写万航渡路的心愿，起码有二十五年了。
但是，一直没有写。
这条路，一般来说，我考考你，你根本不知道在哪里——除非，你就是住在这条路上。
万航渡路十分之没有名气，如果不是华东政法学院正门开在万航渡路1575号这里，我觉得，简直就是一条乡村小路。也没有想到，一条路竟然有这么大的号，简直是奇迹——但是，华东师范大学有一个超级的大号：中山北路3663号，相比之下，万航渡路1575号好小，好小。
八十年代末刚刚进华东师范大学读书，我是一个好动好串门的年轻人，动不动就窜到华东政法学院，窜到中山公园，到处闲逛一通。
那时上海不复之前的光荣，在其他地方开放搞活时，还是稳稳定定的死守古旧，沉寂了一段时间。
还没改革开放，上海颇为低调，那时墙壁外最流行的装饰，是涂抹成疙疙瘩瘩状，灰色，简直不知道有多么的阴郁。
我们上学都爱找老乡，那时我一开始是去华东政法学院找一个学姐。后来，多是乱串。也不知道华东政法学院的前身是圣约翰大学，那么光荣，那么厉害的中国最早的现代大学。
根本不知道，总之，四九年之前的历史，我们这些学生一般都不知道。只是觉得，华东政法学院的办公楼和教学楼，都好古老，好陈旧，没有在“破四旧”中被拆，也是奇迹。
尤其是，一片很大的草坪前，伫立着好几幢红色的楼，各有风格。其中一幢红色小楼，从头到脚都是红的，红砖黛瓦，安静婉约，觉得是很厉害的角色。
后来知道，是原圣约翰大学的罗氏图书馆。该图书馆为庆祝圣约翰大学老校长卜舫济任校长25年筹建的，当时纽约大学因曾购入兆丰花园大片土地而成为圣约翰的主要股东之一，而时任纽大校长罗氏，也捐了巨款，修建这个红楼。
我一直没有进去过，只是常常经过，又见草坪翠绿可爱，周边的香樟树极其婆娑庞大。
但是当时是一无所知。
因为地图也奇缺，当时更不知道，华东政法学院所在的位置，非常奇特，是苏州河到此一个凸字形向北绕而成的“半岛”，现在查地图看得清清楚楚，非常性感。在半岛右侧，有一座铁桥横跨苏州河，可以到河对岸的另一边华政小区，主要是宿舍区。好像女生宿舍什么的，都在这边。
当时的苏州河，污染严重，其臭无比。从铁桥过去，颇有立即就会被熏倒毙的恐怖。而从那片小校区有一个门出去，是另外一条神秘的道路。
有一次，不知怎么的，不知道谁带路，我们从这里出去，竟然莫名地走到了曹杨路，然后沿着中山北路往南到金沙江路，觉得位置感严重受辱，简直无法相信，我们明明是从中山北路东侧（现盘湾里）铁桥过去的万航渡路，从华政前门进后门出，竟然又是华东师范大学了。
完全失去了分寸感，十分魔性。
上海的道路，就是这样的神鬼莫测。
我现在想到写万航渡路，也是因为这条路简直是十分魔性。如果不是有电子地图，可以直接查出来，在电脑上不断地看，仔细端详，我简直不能想象世界上竟然有这么一条曲折反复，没有开头没有结尾的道路。
简直是，这条道路，“你猜不着开头，也猜不到结尾。”
我要写万航渡路，其实是因为后来知道，万航渡路竟然就是极司菲尔路！
你也不知道极司菲尔路是什么路了。
这条路不在法租界，也不在公共租界，是一条郊区僻道，但一直主要沿着苏州河修筑，苏州河有多么曲折，它就有多么婉约。而且，就在最婉约的地方，当时成了很多丝绸厂和丝绸庄店的据点。从丝绸的故乡湖州，驾驶舢板，就可以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地顺着水路，来到上海。
当时的极司菲尔路还在上海外围，有点郊野情怀。
九十年代张艺谋拍过一个风情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是他和巩俐的最后甜蜜。
我不记得具体讲什么了，只记得有个小孩子叫做水生，黑黑的，浓眉大眼，傻乎乎站在船头，听着水声欸乃，夜色笼罩。这小孩子，后来大概长大，成了上海滩的一霸——还是香港黑帮片名作《上海滩》的那一个路数，但是带着浓重的张氏陕北土味，确实不地道。
我当时很不解，为何反而是香港人拍的《上海滩》更有味道呢。后来才知道，四九年后，很多上海人包括电影人都跑到香港去了。
《上海滩》的历史顾问陈存仁先生，原是上海的一个奇人，可以说是中医药学家，也是词典编撰家，更是日记有心人。他写的日记，后来出版为《银元时代生活史》和《抗战时代生活史》，是研究上海民国史、租界史的最重要资料之一。
香港人拍的《上海滩》，有很生动的推演，人物形象活灵活现，人物关系复杂而扣人心弦，至于周润发的一举成名，就不用说了。
而张艺谋的《摇啊摇》里的水生，不过是一个影子而已。
十几年前我爱开车到处转，因为作协老费的带领，曾去过湖州深处，他老家菱湖镇射中村，那里水道纵横交错，在上面摇船观光，忽然想起了水生。我们开车都要好几个小时，摇船呢？好几天吧？
说到“上海滩”，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最为复杂的汪伪政权、军统、中统、日本宪兵、租界当局和进步人士这些词。
有一段时间，我非常着迷地看了很多书，对这段历史是越看越糊涂。还曾经看过图书管理没什么人借的“政协委员丛书”，具体书名一时记不太清楚，各种民国时期名人都有，竟然还有杜聿明等国民党将军。
他们的书里，有些故事，简直就是我们的历史教科书里完全没有的内容。
忘了是怎么知道“76号”的，肯定是某革命电影里提到过，汪伪政府的特务机构“76号”残酷无情，杀人如麻。特务头子丁默邨和李士群，几乎就是恶魔再世。他们联手，采用各种方法，暗杀了军统、中统的特务，还有各界知名人士，制造了一个又一个惨案。在短短几年时间里，控制了几乎整个上海知道汪伪政府1943年时，从法国维希政府那里收回了中国四大法租界。
除了上海法租界，还有天津法租界，汉口法租界等。而“76号”所在的极司菲尔路，竟然就是万航渡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