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报:1917 年2 月1 日,林纾在《大公报》发表《论古文之不宜废》,强调新文学的正确轨道应该是使用白话,不废古文,后一句让他深陷激烈反对。林纾自己对“不废古文”也深感困惑,吾识其理,乃不能道其所以然。
马勇:
“不能道其所以然”,原本是一个严谨的学术态度,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却受到新派学人普遍嘲弄。陈独秀说:”顷见林纾先生新著《论古文之不宜废》一文,喜而读之,以为定足供吾辈攻击古文者之研究,不意乃大失所望。林先生既然说不出古文不宜废的道理,那古文就没有存在的理由,就应该由白话一统天下。
陈独秀的决绝、果敢,深刻影响了历史进展,废除古文这样重大的事件,竟然比十几年前废除科举制度还简单。一百年过去了,白话不仅一统江湖,成为朝野各界通用话语。而且,随着后来语言文字改革发展,古文,又叫文言文,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这是中国历史最大的改变。
新京报:当时的纷争以及古文退出历史舞台的结局,很容易让人把古文与白话文理解为分别代表传统与现代的对立两方。
马勇:
胡适、周作人的研究表明,尽管白话文在新文学运动后流行并广泛使用,但作为一个文化形态,白话并不是现代人的创造,而是古已有之。孔子的言说,司马迁对古文的改写,《孔雀东南飞》《木兰辞》,直至《六祖坛经》、《朱子语类》,王阳明的《传习录》,一个清晰脉络是,中国自古以来就有两套话语系统,一套文言,用于述学;一套白话,主要用于非学术的口语表达。这两套语言系统共同存在,支撑了中国文化两千年。
新京报:今天我们已经和那一套文言断裂了,这是否恰验证了林纾“不能道其所以然”的担忧?这样的结局会启发我们如何理解百年前的“林纾之惑”?
马勇:
在农业文明状态下,知识确实是少数人的事情。少数人垄断知识无法满足工业化对有文化劳动者的大量需求,这是白话应该普及的理由。但新文学运动将知识人视为“雅言”的文言完全摒弃,其结果就是中国文化不断俗化,甚至卑俗化、俚语化,美其名曰接地气,殊不知这就是林纾当年说不清的理由。历史不幸验证了林纾的担忧,短短百年,“尽废古书,行用土语为文字”,则“都下引车卖浆之徒”、“京津之稗贩”,“均可用为教授”。
一个正常社会肯定是分层的。职业分途,学术话语一定是会有适当门槛,并不是人皆可知可懂。林纾之惑,应从这个角度求解,由此或许也容易明白严复、章太炎、钱钟书述学之雅,而梁启超、胡适,乃至我辈之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