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在秋冬,散步也依然是件充满治愈的活动。许多人认为散步是一种产生思想的神秘仪式,如约翰·缪尔所说的那样“我只是出去散散步,最后却决定在外面待到太阳下山,因为我发现向外走,其实也是往内心去”,也许,生活就是从散步开始的。
本书《观画》的作者罗伯特·瓦尔泽就是一个痴迷散步的作家,他曾说,散步这件事,我非做不可,为了让自己活着。1933年,他封笔,用散步代替了写作。1956年,圣诞节,他因心脏病发作死于散步途中的雪地里,悄然离世。
黑塞说要是瓦尔泽有十万个读者,世界将变成一个更好的所在。而本书涵盖了他近乎整个写作生涯的艺术随笔,将是我们了解他最好的一个入口,阅读他对艺术作品的评论,可以想象出,他是一个在散步时会忍不住追逐蝴蝶的孩童。
本文摘选自《观画》,经出版社授权推送。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
一位年轻的女士,二十岁左右年纪的少女,正坐在椅子上看书。或者她刚刚在埋头苦读,而现在正思考她所读到的东西。
这种情况经常发生:一个正在读书的人必须停下来,因为由书而生的种种想法都在兴奋地纠缠着他。
那位读者正在做梦;也许她在用书中的内容与自己的经历作比较;她想着书中的男主角,几乎觉得自己就是女主角。
但说回这幅画吧,说一说它的画法。这画面是奇异的,其中的画法也是精巧而微妙的,因为画家以一种优美的无畏跨越了平常的界限,从偏颇的现实中突围出一条通往自由的道路。
卡尔·瓦尔泽《一位女士的肖像》|1902年
在画这位年轻女士的肖像时,他也在画她可爱的秘密遐想,她的思想和白日梦,她美好的、快乐的想象,因为,就在这位阅读者的头顶——或大脑——的上方,在一个更柔和、更微妙的距离之内,他构建了一片仿如幻想的景致:他画了一片被茂密的栗树所环绕的青青草地,在这片草地上,在阳光照耀下的甜美宁静中,一个牧羊人懒洋洋地躺着,他似乎也在看书,因为反正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牧羊人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外套,在这个心满意足的懒汉周围,羔羊和绵羊们正在吃草,而在头顶夏日清晨的空气中,燕子正掠过万里无云的天空。在郁郁葱葱的圆润树冠之上,隐约能瞥见几棵冷杉纤细的树梢。草地的绿色浓郁而温暖,诉说着浪漫而冒险的语言,整个清朗的画面让人不禁陷入凝神、默静的沉思。
远处躺在他画中绿草地上的牧羊人无疑是快乐的。正在看书的女孩也会是快乐的吗?她当然值得拥有快乐。世间一切生命和存在都应该快乐。没有一个人应该不快乐。对于所有这些,也就是顺便一提——这段开场白会被各位如何理解,几乎不需要我去操心——我在想,这将只是毫不起眼、微不足道的一篇小文,要说的是鸿蒙太初,那个被俘虏的、赤裸的男人。
我非得要具体说明是什么时候、哪个世纪吗?好像给出具体年代是如此要紧,能让事情有什么分别似的!
顺便说一句,我正忙于思考一个相当冒险的问题,也就是时下那个虽小却举足轻重的大问题:按摩师被派去给一位女士按摩,他得要揉搓她,几乎就像是在为她塑形,那么为了达到召唤美感的目的,可否允许他给她一个吻?这难道不会导致意想不到的后果,造成戏剧性的场面,引发最不愉快的事情吗?
“天哪,您怎么胆敢这样!”会是一个人体艺术家为此收到的叱责——如果他一时兴起,自作主张地扩大他的本职范围和工作使命的话。
但回到我那位可怜的人身上吧,他还一直赤身裸体地站在这里呢。说起这一位,我们能不能谈谈他无人能及的暴露程度?我希望这是被允许的。
今天,阳光照耀着这样一个日子,一个可称为“关爱婴儿日”的日子。一个如花蕾一般稚嫩的小女孩问我,是否有意为这一人道事业做些什么。我怎么能拒绝呢?这简直是不可能的。
一位著名的诗人正以白纸黑字的形式,躺在我衣柜抽屉里的一块刚刚买回来的面包旁边,而此时从我的嘴里——它有一些可笑之处,我把它归咎于父亲和母亲——可能将要说出一些相当古怪的话:之前已强调过的那个犯人,正孤零零直挺挺地站在某种箱子或是铁柜当中。
哪怕是最无意识地、最轻微地动弹一下,他也会被利刃刺中,正是在那些被打磨得极为锋利的刀尖之间,是他被囚禁、被束缚、被挟挤的所在。这对他来说意味着怎样的孤独!
人们几乎无法想象。这个极其可怜、不幸之人的情况就是这样:他做错了一些事情;他把自己弄得极其不受欢迎,为了惩罚这种罪过,他此时正以一种极为特殊的方式、在一个对他而言非常狭小的笼子里受折磨,这一定使他感到不可名状地难受。
昨天,坐在一个酒馆的角落里,我赏读了一篇显然很出色的社论。我是否有理由相信,我的这篇文章更有把握得到“出色”的评价,因为其中可能还会提到一些盲人?话说最近,我参观了本地正在举办的一个艺术展,在这次展览中,我看到了勃鲁盖尔的一幅画,描绘的是一个关于盲人的场景,你很难想象还有比这更意味深长、更令人惊讶、更深刻、更有思想的描绘。
盲人们拿着拐杖互不相让地争吵着,以至于他们看上去几乎乐在其中。这当中有强烈的悲喜剧效果,这幅描绘盲人的绘画有可能是整个画展中最令人震撼的一幅作品。
在一定意义、一定程度上,我们每个人都是盲人,尽管我们有双眼可以用来观看。有一次,我在街上遇到了一个盲人,他的平静或者说是平和引起了我的注意——那种怡然自适和自给自足,一种与他的命运所达成的一致。
而在勃鲁盖尔的画中,人们盲目劈砍着对方那宝贵的、值得尊敬的头颅。这发生在一个被描画得蔚为可观的村庄的夜晚。
小彼得·勃鲁盖尔(Pieter Brueghel de Jonge)《盲人寓言画》(摹老彼得·勃鲁盖尔而作)|约1616年
在那个时候,可以说全人类都躺在他们的卧室和床上沉睡着,在这万籁俱寂之时,在这普世同享的睡眠之中,这些流浪汉上演了如此一场酣斗,以至于我们可以认为,他们必是与众不同的。
光辉神圣的大地啊,你是何物?有福居住在这片美丽的大地上的人类啊,你们是谁,从何而来?其实这些问题可能很平庸,但至少它们挺耳熟能详的。
现在,让我们再怜惜一下我们那待在装满了刀子之类东西的箱子里的可怜人吧。
小时候,我在某本杂志的插图上看到了这个善良的、不幸到极点的人,那本杂志的名字大概是《大众艺术》(Die Kunst für Alle)。那时候是不是还有一本名为《从悬崖到大海》(Vom Fels zum Meer)的杂志,也许它至今仍然蓬勃活跃着?
若是我们假设,不再有任何可爱心善的女人来确保这犯人至少能有一双袜子可穿、有一点东西可吃,那么,面对这样一个完全被遗弃的存在,我们会不可避免地被一种从周遭一切当中跳脱而出、婉转歌唱着的同情心所压倒。
亲爱的读者,你是否有理由感到高兴——或者说几乎要乐不可支?
因为首先,你不需要盲目地四处流浪;其次,你碰巧没有落到要打人或是被打的境地;再次,没有利刃在你稍一动弹时就搔刺你。
你最好时不时为那些盲人们祷告几句,而不是为那些让你烦心的鸡毛蒜皮大惊小怪;在你歇斯底里地开始为自己焦虑不安时,偶尔也想一想那个铁箱子里的可怜人,这对你的精神有好处。
至于按摩师,让我们恳请他谨慎行事。
美丽的女人们正以她们的存在装点着长廊,而我却还坐在这里写字?梵·高的画
在几年前的一个画展上,我看到了一幅可以说是令人着迷的珍贵画作:梵·高的《阿尔勒的女人》。
这是一位平常妇人的肖像,她年事已高,无疑并不漂亮,她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她穿的是素日常见的那种裙子,她的手也是随处可见的那种手,平常得让人不会多看一眼,绝对称不上美丽。她的头发上扎着一根朴素的发带,但这也并不算起眼。这个女人的面容冷酷刚硬。她的五官诉说着种种深刻的经历。
我得承认,起初我只想对这幅画草草思忖片刻——在我看来它无疑是件有力的作品——以便尽快移步观看下一件展品。但是,一种奇怪的力量牵制住我,就像我的手臂被抓住了一样。
我自问,这幅画里到底有什么美妙之处值得我仔细端详,很快我就确信,这位艺术家实在是值得同情,他枉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去描绘如此低微而简朴的主题。我问自己:这是一幅我想要拥有的画吗?但对于这个特殊的问题,我不敢随意回答“是”或“否”。
沉思中,我又进一步提出了一个似乎很简单,且在我看来相当合理的问题:在我们的社会中,是否存在合适于《阿尔勒的女人》这一类画作的容身之所?没有人会订购这样的作品;看样子,艺术家是给自己下了一个订单,然后画了一些大概没有人愿意眼见其入画的东西。谁会想要在自己墙上挂这样一幅描绘日常的画呢?
“高贵华美的女人们,”我对自己说,“已经被提香、鲁本斯、卢卡斯·克拉纳赫画过。”随着说出这些话,我感到内心充满了痛苦,可以说是为我们的这位艺术家而痛苦,因为他经历的生活想必苦难大于欢乐;也是为我们这个时代而痛苦,因为它方方面面都是如此艰难和阴郁。
“当然,”我继续说,“这个世界显然还是美好的,快乐的希望必会开花结果。但某些事物的状态极其压抑,这无可否认。”
梵·高的画被一些悲伤或令人不安的东西萦绕,所有艰辛的生活境遇似乎都从它的一旁或是背后涌现出来——尽管并不清晰,但仍然可辨——即便如此,我还是乐在其中,因为这幅画算得上是一种杰作。
色彩和笔触有着非凡的生命力,造型上也极其出色。尤为值得一提的是,画面中有一抹奇妙的红色,令人愉悦地流动着。然而,作品整体上反映的内在美更甚于外在美。
某些书之所以不畅销,不也是因为它们不易懂吗?换言之,不也是因为很难赋予它们某种价值吗?只是,有时候,美的事物并没有得到充分的揭示。
梵·高这幅画带给我的感受,就像是听了一个严肃的故事。
那个女人忽然开始说起她的生活。曾经,她还是个孩子,还要去上学。每天都能见到自己的父母,在老师的引导下学习各种知识,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教室是多么明亮,她与玩伴们的嬉戏是多么欢乐。青春是多么甜蜜,多么幸福啊!
这些刚硬的五官曾经是柔软的,而这双冰冷的、近乎凶恶的眼睛曾是友善的、纯真的。她和你一样多,也一样少。前程一样富足,也一样贫乏。她和我们所有人一样,也是一个“人”,她的双脚带着她穿过许多白日明亮而夜色黑暗的街道。
她想必经常去教堂,或者去舞会。她的手曾无数次打开一扇窗,或者关上一扇门。这些都是你和我每天都在做的事,对吧,这样的境况中包含着琐碎,但也有庄严。
她难道不曾有过一个爱人,体味过快乐,也体味过很多悲伤吗?她听过钟声悠扬,用双眼捕捉花枝绽放的美丽。岁月在她身上流逝,夏天过去了,冬天也过去了。这难道不是简单得可怕。
她的生活充满了劳累。有一天,一位画家——他自己也是个穷苦的劳作者——对她说,他想要画她。她为他坐下,平静地让他画她的肖像。
对他来说,她不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模特儿——没有任何形象对他而言是平平无奇的。他画的她就像她自己,朴素而真实。然而无意之间,一些伟大而高贵的东西进入了这幅简单的画作,一种难以被忽视的灵魂的庄严。
在把这幅画仔细地记在脑海中之后,我回到家为《艺术与艺术家》(Kunst und Künstler)杂志写了一篇关于它的文章。
这篇文章的内容现在我已经不记得了,因此我想再写一次,此刻已经写好了。关于梵·高《阿尔勒的女人》
面对这幅画,人们会冒出各种各样的想法;当沉浸在那一方光景当中,会不由自主地产生许多问题,这些问题既简单又非同寻常、令人诧异,似乎无法回答。
正是在其无法作答当中,诸多问题找到了它们最美好的意义和最精巧、最微妙的答案。比如说,当一个情人问他的心上人:“我还应该抱有希望吗?”而她没有回答,那么她的不作答或许就意味着那热切的“是”!
一切玄奥、伟大的事物都是如此,而我们面对的正是这样一幅画——它充满了谜团和伟大,充满了深邃和美丽的疑问,也充满着同样深邃、庄严和美丽的答案。
文森特·梵·高(Vincent van Gogh)《阿尔勒的女人:约瑟夫-米歇尔·基努夫人》| 1888—1889年
这是一幅不可思议的画作,我们不禁感到惊讶,一个19世纪的人竟然能画出这样的作品,因为它看起来就像是出自一位早期基督教时期的大师之手。
如此质朴却又如此高贵,如此静默却又如此动情,美得令人心醉却又如此谦逊——这就是这幅阿尔勒女人的画像,让人想就这么随意地、带着请求和疑问走近她:“告诉我,你是不是受了很多苦?”它时而只是一幅女人的肖像,时而,这个女人作为画家的模特,作为参照的典型,残酷的生命之谜以她的形象显现。
这幅绘画中的一切,都是以同样的一种爱所画就,这种爱有着天主教的庄严、坚定不移的忠贞,真诚而一丝不苟——从袖子到头饰,从椅子到眼圈发红的双眼,从手到脸;那神秘而有力的运笔和笔触看起来气势有如雄狮一般,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面对庞然巨物的印象。
但说到底,这仅仅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女人的画像,而恰恰是这神秘的况味,才是那伟大、动人和震撼之处。画面的背景就像是艰难命运本身的必然性。
在这里,一个人就以她本真的面目被描摹出来,连同她想必早已习惯悄悄藏在内心的一切情感;其中的一半她也许早已忘记了——那些她想必曾经忍受、曾经暂且搁置、曾经克服过的一切。
人们想要抚摸她——这个受苦的女人——瘦削的脸颊;心中会有这样一种感觉,觉得不该戴着帽子站在这幅画前,而是应该摘下帽子,就像进入教堂神圣的穹顶之下。
而奇怪却又一点儿也不奇怪的是,那位受苦的画家(的确如此!)怎么会想为这个受苦的女人画像?他必定是一眼就被她无限吸引,于是就画了她。这个被世界和命运残酷对待的人,如今可能自己也已经变得残酷,她对他来说是一种突如其来的伟大体验,是一场灵魂的冒险。
关于塞尚的随想
其体积感的缺失——若是你特意关注这一点的话——是显而易见的;但其着意之处是轮廓,是一种可能经年累月的对绘画对象的琢磨。
比方说,这个人会凝视着这些既普通又奇特的水果,看上好一阵子;他专注于它们的模样,那紧致地包裹着它们的表皮,它们的存在中奇异的平静,它们欢笑的、发光的、亲切的样子。
保罗·塞尚《有苹果的静物画》| 1895—1898年
他大概会对自己说:“它们没法意识到自己的用处和美丽,这不是很悲惨吗?”他多想把自己的思想告诉它们、灌输给它们、传递给它们,因为它们无法对自身有任何认识这件事让他很是惋惜。
我敢确信,他曾经为之痛惜过,然后又感到自怜,长久以来,他都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希望去想象,连这块桌布也有它自己独特的灵魂,而每一个这样的愿望都立刻成真了。黯淡、洁白、谜一般纯洁——它就这样地横陈于此:他走到它跟前,把它弄皱。它让自己被触碰的方式,竟与那触碰它的人所喜欢的方式完全一致!
他大概是对它说话了:“活过来吧!”与此同时我们不要忘记,他有足够的时间来进行那些古怪的尝试、练习、闹着玩儿的试验和研究。
他有幸拥有一位妻子,可以把柴米油盐和家政琐事毫无顾虑地托付给她。他似乎把她看作一朵巨大的、美丽的花儿,这朵花从不会张开嘴唇——她的花萼——吐出任何一个字的怨言。噢,这朵花儿啊,她把对他的一切不悦都藏在了心里;我想,她真是一个温良的奇迹,她对她丈夫的特立独行和谨小慎微的容忍与天使无异。
后者对她来说是一座魔法宫殿,她放任它、赞许它,从不以任何明嘲暗讽去侵犯它,她对其不以为意,同时却也尊重它。她会告诉自己:“这些都是与我无关的事情。”因为她从不干涉她伴侣的“书生气”——他的抱负在她眼中常常就是这样——毫无疑问,她是有人情味,或者说是有品味的。
他花费数小时或数天时间,致力于让显而易见的事物变得不可理解,为简单易懂的东西找到不可解释的依据。对他而言,轮廓是某种谜样事物的疆界,久而久之,由于无数次沿着这些轮廓精确地游移,他练就了一双随时伺机而动的眼睛。
他在整个寂静的一生中都在无声地,或者有人可能想说,崇高地为改造山峦而战斗,这也可以被具体描述为,改造山之框架。
其意义在于,打个比方,让一片区域因群山而变得更广阔、更丰富。
他的妻子似乎常常想要说服他,让他放弃这种甚至有些可笑的艰苦战斗,去别的地方走走,不要一直沉浸在这种奇异而单调的任务中。
他回答说:“好啊!能麻烦你帮我打点行装吗?”
她照办了,然而他并没有去旅行,而是留在原地,也就是说,他去旅行了——再次围绕着他所描绘、他所重塑的躯体的疆界环游,而她呢,把她精心打包好的东西再次轻柔地、带着些思虑地从篮子或是箱子中拿出来,一切如同旧日,而这位梦想家一次又一次地让这旧日获得新生。
你可能会注意到一个奇怪之处:他看他的妻子就像看摆在桌布上的水果一样。对他来说,他妻子的外形、她的轮廓,就像花朵、杯子、盘子、刀叉、桌布、水果、咖啡杯和咖啡壶的轮廓一样简单,因而也一样复杂。
一块黄油对他来说,就和他妻子衣服上微妙的褶皱一样重要。我自知此处的表述不甚完整,但我想,这种不事雕琢的措辞自有光辉闪现其中,读者借此仍然能够理解我的意思,甚至会理解得更好、更深刻,当然,我原则上对任何形式的草率都感到遗憾。
他始终是那样一种活在自己画室世界中的人,自然容易招致那些来自家国情怀角度的攻击。人们几乎会相信他是个“亚洲人”。亚洲难道不才是艺术、灵性等这些最为奢侈的事物的家乡吗?
若是以为他是个不好美食的人,那多半就误会他了。他喜欢吃水果,就像他喜欢研究它们一样 ;他觉得火腿之美味,足与其形状和色彩之“美妙”以及其存在之“非凡”相媲美。当他饮酒时,也会惊讶于口舌之中的愉悦——尽管我们对此不应作出过于夸张的评论。
他把酒也转化进了艺术塑造。他在纸上施展魔法,让纸上的花儿们尽情以其植物的摇曳姿态颤抖、欢呼、微笑
;他关注的是花儿们的肉体,是栖居在奇特造物不被理解的秘密中的精神。
他所描绘的一切事物都彼此联姻,如果我们认为可以用音乐性来谈论他,那这种音乐性正是源自他丰富的观察,源于他向每一个事物征询和争取它们的同意、让它们为他袒露自己的本质,以及最主要的——源于他无论事物的大小,都将它们纳于同一座“圣殿”里。
他所琢磨过的东西变得意味深长,他所塑造出的东西看着他,仿佛为此感到幸福,而且,直到今日,它们还在这样看着我们。
我们有理由坚信,他把自己双手的柔软和顺从,利用到了精进不倦的极致。
保罗·塞尚《穿红裙的塞尚夫人》| 1888—1890年霍德勒的山毛榉林
今天早上,我满心欢喜地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但是在这样一个娇弱的人却肩负着最粗重的忧虑的时代,这种话还是小声一点说出来比较好。
然后,我迈开我的脚步——一个仿佛站在时代之巅的人的脚步——来到了奥斯卡·比德的纪念碑前,绕着纪念碑走了一圈,收获了颇为美好的印象。
我的拙见是,当面对一件由市政府或国家委托艺术家创作、竖立在某处公共广场上的艺术作品时,首先最好是保持尊重。
我们大多数同胞都认为他们可以立马发表自己的那点浅见——我是说,他们的个人见解。好像每件作品都必须让他们立刻理解,而只要他们无法立刻理解,那就有理由作出轻蔑贬低的评论。
然后,我来到了一帧绘画复制品跟前,它正被陈列在一家书店的橱窗里。我在这儿站住了,感到又开心、又恢复了活力。我心里还在默默为那些在比德纪念碑旁发表的批评而发笑,有些话实在是叫人乐不可支。
此刻我想起,我曾经在这幅画的主人家里看到过原作。它被挂在大概是给女仆住的那么一间屋子里。怎么说呢,画总得找个什么地方挂着吧。那座宅子里塞满了精挑细选的绘画杰作,而那位自称拥有这一切的女士则把自己打扮得像是一尊小雕像,我在这座小雕像的陪伴下喝了茶,而我毫无瑕疵的行为举止堪称奇景。
主人还准备了开放式三明治,我一边享用着,一边把谈话引到了施皮特勒的话题上,在我们离开那座别墅后,我的同伴不得不向我坦白,他万万没想到我的举止竟然能够如此得体,而此刻我正凝视着这帧复制品,内心在呐喊:“多么美妙的写生!”
费迪南德·霍德勒(Ferdinand Hodler)《山毛榉林》| 1885年
你能在其中凝望一片冬日里光秃秃的山毛榉林,它们的种种特征都被描绘得淋漓尽致。这幅画是霍德勒的作品,但撇开这一点不谈——也就是说,如果它出自某个不那么有名的画家之手——这幅作品的价值与乐趣也并不会减少。
那些树干修长、苍白、纤细,零落挂着几片哗哗作响的叶子。你可以真切地听到它们是如何在冬日的萧瑟中飒飒摩挲,令人感到愉悦。
这幅画或许并不够引人注目。你没法用一片小小的山毛榉林来炫耀什么,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它会被放在阁楼的房间里——对了,从那儿望出去可以看到最迷人的景色:下方有一面湖泊像丝绸一般铺开,就像那种最典雅的微微透明的女士罩袍,而现在站在这家艺术书店前,我又看到了这帧画面,画面中有一阵寒冷的冬风盘踞在树林之上,这风并不是非常猛烈。
而奇妙的是:您看,清冷和寒风是如何被画进画面中的,连那几片树叶的颤抖也一并被画了进去,树林矗立在冰蓝色、从冬日的蓝调逐渐过渡到绿调的天空下,这一切都让人有如耳听其声、身临其境,很少有作品能如此令人信服。
也许,如果我是这幅画的主人,我也会把它藏在阁楼里,因为这不是一幅属于客厅的画。当你看着这幅画时,你会不由自主地把手插进口袋,因为它如此绝妙地还原出了冬天。在树林里,一个人正在忙碌着,你可以看得到、感觉得到:树林的地面已经结冰,你的视线能越过树林看到很远很远、直到树林之外最遥远的地方,现在,我也许仍然没有把这幅画所能言讲的一切都说出来,但从我说的这些话当中,你一定能感受得到我是多么地欣赏它。
本文摘编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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