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于4月6日《团结报·文史周刊》，经团结报授权转载
有“人间天堂”之称的苏州是享誉世界的历史文化名城，成为人们心中相遇、相知的圣地，颇受情侣们的喜爱，因而也留下了一些与苏州有关的绵绵情歌。在这些歌曲中，有一首曾蜚声海外、广为传唱的作品，在苏州当地却并没有太多人知晓，这首歌就是《苏州夜曲》。而围绕着这首歌的产生、流传与二度加工，上演了一幕幕曲折的传奇故事，折射出70余年来的时代巨变。
1938年12月，日本全面侵华战争已进行一年多，时任日本首相近卫文麿提出了日中“善邻友好”“共同防共”“经济提携”的“近卫三原则”，希望以此诱使中国政府投降，及早结束战事。就在此时，一位叫松平晃的日本歌手发行了新专辑《上海航路》，其中有一首名叫《支那之夜》的歌曲。此曲描写了一位中国姑娘于夜晚苦等心上人的场景。当时，这张专辑的销量并不理想。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支那之夜》竟然在一年后于日本军中大为流行。甚至连联合舰队司令山本五十六也为之倾倒，一度要求舰队旗舰的军乐队演奏此歌。鉴于《支那之夜》的风靡，日本东宝映画便在上述“善邻友好”口号的名义下，开拍同名电影，《苏州夜曲》也因此而诞生了。
影片讲述中国女子桂兰在战争中失去双亲，因而痛恨日本人。一次，她遭到日本醉汉纠缠，幸为船员长谷哲夫搭救。长谷成功化解了桂兰对日本人的“误解”，并一同挫败了抗日组织劫取军用物资的计划。后来，在二人的新婚之夜，抗日组织对长谷所在的运输船发动袭击，长谷生死不明。桂兰独自来到二人曾愉快游玩的苏州，正欲投河自尽时再度被路过的长谷救下，故事宣告结束。
作为男女主人公共浴爱河以及女主人公的赴死之地，苏州在影片中有着重要的地位。为了更好地营造气氛，导演伏水修特地为影片中的女主角桂兰量身打造一支与苏州有关的情歌。日后闻名的《苏州夜曲》便因此而诞生了。歌曲完成后，伏水完全被它所倾倒。除了专门在片中播放演唱版本外，还在最后的10多分钟里以各种变奏反复播放其旋律。
《支那之夜》剧照
影片完成后，先后在中国、日本、朝鲜、越南、泰国、菲律宾等多个国家和地区上映，《苏州夜曲》也因此而为人所熟悉。然而，影片却存在着二战时日本对华文化侵略的严重问题，其情节意味着温柔的中国姑娘只有靠日本男人来拯救，寓意中国无论多么顽强，最终都将被日本所征服，这激起广大中国观众的强烈愤慨。同时，由于影片着力向中国观众宣传日本的价值观与生活方式，使得表现手法也存在与现实的脱节。当桂兰对长谷产生“误解”时，长谷狠狠地打了桂兰一记耳光，并大声斥责。在当时的日本，男人殴打女人被认为是体贴的表现。日本国内的许多文艺作品中常有女主角被男主角殴打后反而加深双方爱意的情节。但当中国观众看到中国姑娘遭日本男人殴打，反而爱上对方时，却感到双重的侮辱，在国仇家恨的驱使下更加激发抗日意识。因此，当影片在上海上映时不得不更名为《上海之夜》，却依然无法平息观众心中的怒火。而讽刺的是，影片以爱情为主轴的做法在日本国内被认为违背了战争国策，同样遭受猛烈抨击。
在上述因素的作用下，《支那之夜》迅速被人遗忘，并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而作为片中重要插曲的《苏州夜曲》亦受其波及，知名度也远远不及同时期的其他一些流行歌曲。
由于与《支那之夜》存在着难以割舍的联系，《苏州夜曲》自诞生之日起便笼罩在浓浓的阴影之下。就情歌本身而言，作品充满着想象中的古典中国氛围，这与歌曲的创作经过密不可分。
《支那之夜》的导演伏水修早年曾凭借《歌唱弥次喜多》《在歌的世界中》《东京狂想曲》等音乐影片而声名鹊起，在当时被认为是发展日本音乐电影的青年骨干。因此，他对于影片中主题歌的创作十分重视，邀请极富实力的西条八十与服部良一分别担任词曲创作，并最终为世人奉上了《苏州夜曲》。
歌曲的词作者西条八十是日本诗坛的象征主义诗人，曾与日夏耿之介、原朔太朗、佐藤春夫等组成大正诗坛上的艺术诗派。而国人对他的认知，大多来自80年代风靡全国的日本电影《人证》。《西条八十诗集》在片中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道具，更作为一个重要的象征贯穿始终。片中主题歌《草帽歌》的歌词更是直接来自于他的诗作。这是由于他的作品风格并无一般象征诗的幽暗晦涩，更多体现出日常尘世间的情感，因此颇为适合用作流行歌词。而他本人也时常从事流行歌词创作，有《东京音头》《青色山脉》等作品。在《苏州夜曲》的歌词中，他将桃花流水、月色迷蒙的凄美景色与情人之间无限缠绵的感情予以互相映衬，营造出独特的艺术氛围。
西条八十
而曲作者服部良一则是以日本歌谣曲、J-POP及爵士乐创作而闻名的作曲家，曾以一曲《离别的布鲁斯》而广受好评。他与中国乐坛也有着密切的联系。他曾撰专文介绍中国著名流行音乐作曲家梁乐音、严工上、陈歌辛、黎锦光、姚敏。还曾将由黎锦光创作的经典歌曲《夜来香》与由严工上作曲的同名歌曲予以糅合，改编为由交响乐伴奏的《夜来香幻想曲》，成为中日音乐交流中的一段佳话。1987年，年已八旬的他还曾赴四川音乐学院进行交流。与中国的缘分贯穿了他的一生，并使他对中国有着深深的情感。因此，由他来为《苏州夜曲》作曲可谓再合适不过。当伏水要求他为歌曲作曲时，他刚刚结束在中国的旅行，西条八十的歌词也已经创作完成。于是，他将浮现在脑海中的中国音乐的旋律作为基调，与甜美的美式恋歌风格结合，一气呵成地写出旋律。而在乐曲的间奏中，他巧妙使用短号、提琴等西洋乐器，同时又未破坏胡琴等传统乐器的音色，营造出中西合璧、亦中亦西的奇妙效果。在此曲问世已40余年的1985年，服部良一将它称作自己一生中最喜爱的作品。
服部良一
《苏州夜曲》问世后，由李香兰于影片中演唱。与服部良一一样，李香兰的一生也与中日两国有着紧密的联系。而她与服部之间的关系也非同一般，服部曾自称《苏州夜曲》是为了李香兰而特意创作的。而上文所述的《夜来香幻想曲》也是由李香兰于个人音乐会演唱并大获成功。而李也确实唱出了创作者所欲营造的心灵意象，使水乡苏州的风土景致与缠绵的儿女情爱充分交织。
不过，在日本国内首先唱红《苏州夜曲》的却是渡边滨子。李香兰当时隶属于帝蓄唱片公司。因此当哥伦比亚公司出版《支那之夜》的电影歌曲唱片时，其中的《苏州夜曲》便由同属该公司的渡边滨子演唱。而影片与唱片中不同的演唱版本也起到了互相衬托的作用，使《苏州夜曲》迅速传播。日本左翼电影评论家岩崎昶当时曾因参与“唯物论研究会”而被捕入狱。某天深夜，他在狱中听到附近收音机中传出的《苏州夜曲》的歌声，感到“那个不知在什么地方，流动着中国韵调的节奏和曲调的歌声，不断地美妙地拖着长音继续下去”。而对远方世界的想象和往昔生活的回忆则充溢于他的内心。二战结束后，日本曾再度上映《支那之夜》，但将争议镜头剪去，并更名为《苏州夜曲》。旅居海外的华人女作家贝拉有一部描写留日中国人生活的小说《太阳破碎的季节》，第九章即以《哭泣的苏州夜曲》为题。小说男主角玲木在沐浴时，更是深情演绎此曲。
《支那之夜》的电影歌曲唱片
与此同时，围绕着《苏州夜曲》的二度加工也屡见不鲜。在此曲问世不久，中共地下工作者袁殊即将歌词译作中文：“抱在你胸前，听到了——梦的船歌，鸟语。水国苏州，是为惜花谢春时，春柳的啜泣。流水漂浮着落花，即使未知明天去处；今宵映着了两人的姿影， 莫消逝啊，到地久天长。戴上鬓边，还是吻它一吻呢！是你手折的，这桃花？且莫含泪啊！在朦胧月下，钟声来自寒山寺。”但此一版本的歌词与旋律的契合度并不高。而涤亚所译版本的歌词则与旋律相得益彰，并符合中国古典诗词的格律：“投君怀抱里，无限缠绵意。船歌似春梦，流莺宛转啼。水乡苏州，花落春去。惜相思长堤，细柳依依。落花顺水流，流水长悠悠。明日飘何处，问君还知否。倒映双影，半喜半羞。愿与君热情，永存长留”。歌星白虹据此歌词而首先演唱了中文版。在此后几十年的岁月中，平原綾香、藤田恵美、户川纯、安佐里、潘迪华、费玉清、翁倩玉等中外歌星献上了数十个《苏州夜曲》的翻唱版本，为此曲留下了不同时代的印记。而近年来较为著名的版本则有日本歌星飞鸟凉的演绎，以空灵深远的意境体现了现代人对于这首古老情歌的理解。而中国民乐组合“女子十二乐坊”、二胡家陈敏也曾先后与日本歌手合作此曲，生动诠释了它与中日两国的密切关系。同时，它还曾以《China baby in my arms》灌录过英文版，但如今已很难找到录音。
此外，《苏州夜曲》还曾被若干影视剧加以引用。台湾影片《无米乐》中几度重复这首歌，谍战大戏《东风雨》对其作特别处理，用以渲染整体气氛。不过，在影片《宋氏三姐妹》中，将当时被视作沦陷区作品的《苏州夜曲》当作慰劳中国军队时的歌，闹了一个颇大的“乌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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