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知道这个房子,是在周榕老师的《建筑评论》课上,甚为欢喜。
择日动身前去探访的路上,心情很是忐忑,担心这个房子早已惨遭拆除,千里追寻却终落得扑了一场空。傍晚时分,当车子开进村庄的小巷,于一角窥见高空悬挂的灯笼,我总算出了一口长气:原来你还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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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位于齐鲁腹地的这个小村庄别无二致,没有显赫的过往,似乎也不会有辉煌的未来,可是胡光州,一个据说患有精神病的农村老头,却为这平淡的村庄,画上了可能是当代农村建筑史上最独特的一笔。
这座塔楼外观上看,有7层楼高,除开顶层的木质敞亭,余下的6层都是砖石砌就。塔楼的东北角是看似杂乱的一堆枯木,这堆枯木其实是老胡精心搭建的一部外挂爬梯,我无法用我学过的任何建筑学词汇去清晰还原他的细节,但是只要你去现场爬过,你就会明白,这部爬梯真是太好用了,任何一个你需要借力调整姿势的地方,都有一段结实的树枝等着你。
塔楼虽然有7层,但是并没有什么实用的功能,内部是纵横交错的横木,整个像是一部变了形的楼梯,也像是一个抽象过后的山洞,喜欢攀爬的人,这里绝对是不可多得的乐园。空间上的体验很像《是男人就下100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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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近些年来,中国民间不乏造物的各路发烧友,飞机大炮坦克潜水艇应有尽有,但是把兴趣落在房子上的,好像只有老胡一人。
把房子盖成这样,我印象中只有宫崎骏,这位被誉为“动画之神”的日本导演在自己的动漫作品里创作了诸多充满想象力的建筑形象。
哈尔的移动城堡
纵观日本建筑界上下18代,只有天赋异禀的妹岛,可以勉强跟老胡过个招。
妹岛-纽约当代艺术馆
台湾有个很著名的野路子建筑师叫黄声远,这位建筑师以“乱七八糟瞎设计”的风格名震江湖。黄大师曾说,他的房子里,其实有好多他精心隐藏的细节,看似乱七八糟,里面却有非常严格的控制。这一点,恰恰是黄大师和老胡之间的差距。老胡乱起来,真是一点包袱都没有,完全进入一个自在的状态。
黄声远-礁溪卫生所
这座塔楼的诸多细节,充分的显示了老胡过人的形式天赋。
二楼入口的上方,挂着一个老胡自己做的装饰品,是一个不锈钢饭碗下面掉着灯泡,两者用铁丝连接,铁丝上挂着红绳,起风的时候微微飘荡,很是轻盈。
老胡自己砌的大门侧墙也同样让人惊叹,他把编织袋夹杂在墙体里,不经意间就制造出欧式古典建筑柱子上明快的节奏感。这到底是怎样的天才,才会想到这样的妙招?
中国农民把房子盖成这样,史无前例,将来应该也很难超越的吧,老胡堪称潍坊宫崎骏,临朐黄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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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更让人叹为观止的是:这座复杂的塔楼,居然是老胡一个人建起来的。
网传这座建筑造了10年,其实老胡是从2013年才开始盖的房子,据说当时盖到二楼的时候,老胡摔了下来,生了一场病,不服输的老胡,心中愤然升起一股“犟人精神”,从此便一口气盖到了第7层才略解心头之恨。
没有人来给老胡帮忙盖房子,老胡最得力的帮手,是他自己改造的这辆自行车,前轮上部焊接的角钢,增加了自行车的运载能力,老胡就是用这辆自行车,每天把四处搜集的建筑废料搬运到自己的家里。
2016年2月份,山东广播电视台齐鲁频道《每日新闻》首先报道了这个房子,一时成为那个春节的热点,好多人前去参观。地方政府引起了高度的重视,政府表示,发现胡光州自行盖房的行为后,村里多次做思想工作,劝其停建、拆除,因其性格偏执,为防止引起过激行为,没有采取强拆措施。网友飘红的心说,村里人曾用铁链捆好这个房子,准备用车拉倒,结果房子没倒,铁链断了。
老胡的房子其实很结实,墙大概有70公分厚,室内最宽的地方也不过3米,内部密集的纵横木棍将塔楼拉结成一个整体。就算是顶层轻巧的敞亭,老胡也用了钢筋牵拉加固。在老胡的草房里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安全第一,足以见得老胡是个胆大心细的人。
当我向当地的大妈们询问老胡的情况时,大妈们的笑容很是深奥。她们说老胡一天也不出去挣钱,就捡垃圾盖房子,一辈子家也没成,老婆孩子都没有,言语中略有鄙夷。后来我说我是从北京专门来看这个房子的,她们又似乎有了些许“自己丢掉的鹅卵石被人当成宝贝”的困惑和羡慕。
我说我要去爬老胡的房子,她们好心劝告我别去:“他有精神病,会打你的。”
我第二天上午见到了老胡,老胡正在给一株植物培土,一点精神病的气质都没有,他很欢迎我,我问老胡你为啥要盖这么个楼,老胡说:“嗨,盖着玩。”
这个房子是老胡的玩具。
我申请去爬他的楼,他满口答应,上去之前我给他说,你可别让他们把这个房子拆了,老胡停下手中的活,目光坚毅的对我说了三个字:“是!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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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但是这个房子的由来,还有另外一个伤感的版本。
老胡是家里的老大,其二弟、三弟早在十多年前已经过世,但老胡一直认为两个兄弟还在世,就自行盖房等着两个兄弟来居住,村干部和村民多次告知其两个兄弟已去世,但胡光州坚持不信。村干部多次做工作让他到街道敬老院居住,但他一直拒绝,他要等着他的两个弟弟。
老胡并没有向我说起这个事,我正在他的楼顶拍逼格照的时候,他热情地喊我下来喝酒,我赶紧答应,但是他这个房子实在是太有意思了,我几乎忘记了时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爬了两遍。等我下楼的时候,老胡餐厅的大门已经锁上了,他正在门口等着我,满口酒气,还没等我开口,他就赶我出去,我听不太懂他的方言,大概意思是说他要出去干活了,我耽误了他的时间。
老胡态度的突然变化,让我有点诧异和尴尬,我问隔壁的大妈,老胡什么时候犯病,她说喝酒之后。
要离开的时候,我几乎是依依不舍的,不时地回望。
对于终身独居的老胡而言,这片不大的宅邸,就是他的独乐园,杂乱而温暖,茂密又清澈。当老胡为植株培上一捧土、给房子加上一段枯木、往天线挂上一个水瓶的时候,他是自在的,当初七贤幽聚竹林,肆意酣畅的自在也不过如此吧。
愿老胡安好,这座塔楼也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