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省安康市平利县八仙镇,这是袁凌的家乡,也是这部小说集中每个人生活的地方。他们当中有在煤矿事故中失去眼睛,一身伤痛地回到家乡的中年人;有一身旺盛青春在大山深处犹如困兽的年轻男人;有出国打工染上艾滋病客死异乡的年轻女人;也有翻越大山只为打一个电话给自己安排后事的老婆婆……这些故事来自土地,也终将被埋入土地,而袁凌用深情而克制的文字写下了他们的命运,使之得以被见证。
作者:
袁凌
,1973年生于陕西平利。复旦大学中文系硕士毕业,知名记者,曾发表有影响力的调查和特稿报道多篇,代表作《走出马三家》和《守夜人高华》获得2012、2013腾讯年度特稿和调查报道奖,暨南方传媒研究两届年度致敬。《南方周末》和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在《小说界》《作家》《天涯》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诗歌数十万字。出版《我的九十九次死亡》《从出生地开始》等书。腾讯书院文学奖2015年度非虚构作家,新浪2014年度好书榜入围,归园雅集2014年度散文奖。
世界
——《我们的命这么土》试读
一
刘树立听到了那股凉水的声音,刚过石拱桥不远。
石拱桥没有拆掉修成水泥桥。在桥头下车,车路总算坐完了,这是刘树立坐过的最长的路,后来他完全失去了感觉,任凭自己被带往什么地方。刘树立像是一架梯子被弟弟扶下来。但是脚底接触到石拱桥,一种坚硬却带着湿润的细致感觉传来,像是一缕线进入了心里,心思开始搜索是什么,忽然知道是青苔。
青苔还好好地生在没经多少车辗过的石条桥面上。一时间,青苔绵绵匀净的样子出现在眼前,回到了眼睛干净的年轻时候。
这是几个月以来刘树立清晰看见的第一样东西,却来不及看清,弟弟已经扶他走完了石拱桥。桥头是下坡路,转着弯绕过了几家人户,听到人说“回来了”,声音不高,似乎透着没有说出来的很多话,弟弟以同样的声音作答。刘树立不想这是谁的声音,虽然声音很熟悉,少一用力就可够及。转过沟口最后一户人家的屋角,泉水滴注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耳里,就像它是从耳朵深处拿出来的。
声音是在水泥盖子的里面,是水池底部的沁水。水池是沟口几户人家合砌,商量的时候分派钱粮和劳力,还是请的刘树立主持。
砌池子之先,这股水是从草莓坡上的一个小洞里流出来的,小洞周围的土很粘,里面露出黑火石,水一点没沾上土气。水顺着草莓坡打开了一条豁口,在陡的地方有点飞起来,打湿了周围的草莓花,在坡下路边汇成一个水潭,又越过了道路落下竹园溪。竹园溪刚刚接纳了小溪自己也落入大河了。
往年刘树立上学的时候,来去一气跑累了,上沟下沟就在这里喝水,歇气。草莓熟的时候,可以就着吃被水打湿的早草莓。秋天风过还会有掉下来的核桃,泉声随风变细。刘树立长大成人的几十年里,它没有变化,水流不大也不小,人们修拖拉机路也只是在路面上稍微给它留了个凹槽,用不着涵洞。水池扣好之后,泉眼和声音被封住,泉水通过胶管子流去了几家人户,成了龙头里的自来水。但是在水池的底部,它从什么微小的缝隙沁出,保留着声音和跟脚泥土的湿润。
沁水声很小,刘树立上次出门,还以为池子严丝合缝,眼下却清晰流利地听见。医生说,视力失去之后,器官会进行补偿,听力会变得更灵敏。在山西刘树立并没有感觉到。连矿井前几天被炸平的响声,他也没有听见,直到后来老板来说,煤矿不让开了,连工棚也要拆,你跟弟弟回老家吧。
忽然想起来刚才打招呼的人,就是当时请他主持修池子的,有杨光友和刘世伦。那个喉咙有点粗的就是刘世伦,经常唱丧鼓的,他大概想走上前来说两句话,走了两步又和他的话一起哽住了,有什么挡住了他。他们几家都在沟口上,是三队的,过了这股凉水的界,真的进沟了。
刘树立坐在火屋里。
屋子里很暖和,比山西暖得多。刘树立知道这是坐在土墙房子里。身下的凳子也是他熟悉的,磨光了的硬硬的感觉,面前有火炉的热力。但是火炉离得多远不知道,那些土墙就在附近,有一堵就在身后,却也不知确切在哪里,是从开在哪里的门进来。没有一丝亮光,一丝也没有,他的眼睛被扣在两个锅底了,锅底那样完整,像是造酒的天锅和地锅,找不到接口缝隙,正是这个让人绝望。他知道,也许就在他的对面,墙上开有一扇窗户,不大,是他亲手从墙里掏出来的。可是这些事情离得很远,是不是真有?
除非起身去摸一摸,可是中间地上很远,隔着火炉。他离那扇可能的窗户有一块地那样远。是在自己的家里吗?或者只是被人放在一个随便有火炉的地方?
弟弟把他放在了家里也就走了,回了他自己的家。老婆和还小的幺女儿接手了刘树立,把他落在火屋里的椅子上。他可能已经在这把椅子上坐了很多天,比他在山西呆得还要长久。老婆在做什么,动作很慢,自从他受伤,她的动作就慢了下来,也许是一种慢动作。她没有说话,他有时觉得想找到和捉到她的声音,她却躲着。只有幺女儿的是清脆的。
在山西的病房里,她的话就来得少了,明显比出事以前少得多,在什么地方掐掉了。
“你能不能看见啥子。”手术拆线之后,她扶着刘树立经过窗口,总是这样说。“眼前有点啥子”。
“有光线。”起初刘树立答话。他仰着头,追着自己左眼前的那点光感。
“能看见啥子不。”
妻子伸手到他眼前。
刘树立看不见。晃着也看不见。心里想到那是手,可是连一点点也看不见。
后来她就不伸手了。后来那光线越来越弱,完全消失了。医生说没希望了,也不让扶着刘树立游了。原来是说不能多睡,要走动。
刘树立心里的想法也没了,只剩下一个想法,是等她走以后就跳窗。他知道病房在六层,头冲着地面跳,一定会死。因为家里的猪,她在出院前两天走了。出院头一晚半夜,刘树立站到窗户面前,摸索打开了被冻住的窗扇。
他在想怎样保证头部着地的姿势,被弟弟抱住了。陪床的弟弟听到了开窗的声音。
“你这么一死也容易,”弟弟说,“可是你还没见到普儿,两个女儿你也一个没见到。将来孙娃子出世,你想见也见不到,想抱也抱不成。”“你的手还在,你还能抱孙儿。”
回到矿上,弟弟下井,刘树立呆在工棚,吃饭的时候旁人带给他一碗。每天的大便是弟弟出井带他去。一直等到老板补了9000多块钱,刘树立想给弟弟一千块钱抵误工,弟弟把农行的折子搁到了他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