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全世界看成一本书,世界因为我的阅读而存在,遂成了一体两面的事。
内容整理自11月30日詹宏志与梁文道北大光华对谈,以及《梁文道:旅行之间多读书》
分享|梁文道
摄影|杨明
来源|正和岛(ID:zhenghedao)
詹宏志的新著《旅行与读书》,表面上看一篇一篇都是游记,但每一篇游记都能够让你清晰的感触到这是在同一位读书人在交流,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是一个“书呆子”的旅行故事。
无疑,“书呆子”的旅行,跟常人还是不一样的。
詹宏志在《旅行与读书》里头谈过他自己的经历。在一次瑞士少女峰附近的旅行,他被随身携带的旅行指南上的一段话吸引住了:“全瑞士最美丽的景致出现在少女峰区域……人们的注意力太常聚集在当中的三个巨峰:少女峰(Jungfrau,4158公尺)、僧侣峰(Monch,4099米),和艾格峰(Eiger,3970米)……但闪闪发光的皓首雪峰只是一半的真相,邻近山丘与溪谷以绿色、棕色、金色交织而成的景色其实更为美丽……”敏锐的读者詹宏志在这段描述读出了言外之意:“只知道游览少女峰的旅客并非真的‘行家’,懂得在‘邻近山丘与溪谷’寻求旅游目的地的人才是真正懂得这个区域的隐藏之美。怎么办?照这样说,我也即将变成一个‘外行人’。”
正如所有旅人,绝对不甘只当外行观光客,他决定一探那“山丘与溪谷”之间的隐密圣境。又像一切书呆子,他在书中寻找线索,找到了一条语焉不详、标识不明的文字通道。没想到,接下来却是一次差点有去无回的绝境穿行。最后,他们能够安全走完,只能说是万幸。
首先必须明白,詹宏志可说是一个书呆子中的书呆子。而“书呆子相信凡事书中都有答案,在旅行一事也不应有例外,所以他们通常会以一本书或几本书做为旅行的依据,我当然也是这种人”。我当然也是这种人,所以我完全懂得,为什么单凭一本旅行指南里头几句几近于暗示的引导,他就可以充满信心地带着夫人计划一段预估六小时路程的登山之旅。
其实起步没多久,他就该意识到问题了。因为一位一看就是运动健将的登山客光是瞧了瞧他俩的行头,便主动建议把自己的手杖让给他们;但詹宏志拒绝了。然后呢?然后一路翠绿,瑞士国花edelweiss沿途相伴,他俩只觉自己身处标准的风景明信片当中,尽管山上行人渐少,但也浑然不当回事。直到眼前亮出一整片陡峭的雪坡,唯一的路径是一个个踩出来的足印,足印一旁是“直下数百公尺的山谷,最底下则是淅沥声响的溪涧,只要一个失足,你就要滚下数百公尺,撞上各种巨石,……”。
可他们还不回头,一方面是赌运气,以为过了这坡又是一片田野好风光;另一方面大概是相信书本不会犯错。于是他们再走,等待他们的却是一座又一座的雪坡甚至冰壁。终于,轻松的健行变成了艰险的登山,二人爬在盛夏不解冻的高山峻壁之上,掌心划满裂痕,掌背晒到灼伤,脚下是鞋底传来的透骨冰寒,心里是不知命运何往的恐惧。天色近晚,最后的一班缆车早已开走,他们却还不晓得自己到底要面对多少座险坡,眼看就要在这雪山上过夜了,可他俩衣装单薄……。
很多年后,詹宏志听到一则新闻,一位来自澳大利亚的青年失踪在台湾的中央山脉。从搜救人员找到的遗物看,原来那个年轻人生前是想根据一本旅游指南,走一趟传说中的古道。指南并没有说明,这条古道荒废已久;而这本指南,恰好和詹宏志拿去用在阿尔卑斯山上的指南,出自同一知名系列。
新一代的旅人大概会坏心眼地暗笑,今时今日,还有谁会依靠旅游指南书呢?你不必熟悉阿尔卑斯山,光上几个网站便能发现夏天的高山一样有成片的冰原,而且网上的游人一定还会告诉你,行前该有的装束配备,一路上时间的计算方式(比方说以瑞士人的脚程来看,他们的六小时起码当是我们的八小时)。
书本过时,尤以旅行为甚。难道詹宏志竟连这点都不知道吗?毕竟,他是台湾,乃至于整个华文世界的“互联网教父”。早在马云的淘宝之前很多年,他就开创了雄霸一方的网购平台“PChome”,台湾三大入口网站之一。还有《明日报》,这份最终失败的实验“报纸”,在报刊等传统媒介还是新闻资讯主要来源的时代,詹宏志便筹办了这份至今仍然叫人怀念的网络媒体,形式创新,内容扎实,他最大的失算,其实可能只是他走得太快,没想到时代与运势自有自己的步伐。
无论如何,詹宏志绝对不可能是位不通世事的书呆子。并且我还记得他和我说过他打工生涯的心得,真是职场金句:“绝对不说现任老板的好话,绝对不说前任老板的坏话”。
作为一个读书人,这恰恰是詹宏志最让我佩服的地方。
把读书变成一种工作,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说不幸。
常常有人误会我读书一定有什么好的法子,引来很多人的询问。其实真没有什么奇妙的法子,在我看来,读一本书要多快、怎么读,不同的书方法是不一样的,其实翻开书的头两页差不多就已经告诉你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在这本书上,每一页又该需要你投注多少时间,需要怎样的方法阅读。
读书,在我看来,是培养心智和感受能力的弹性的。我们每个人活在此生此世,这一生的经历有限,因为每个人的惯性与需求各不相同,大脑看世界的方式、方法以及判断事物的标准自然就会形成不同的轨迹,最终每个人的反应也就千差万别。
北大光华学院分享现场
以前我读哲学,总是讲人要学哲学、要学批判思考,对什么事情都要有提问。但是,如果一个人真的贯彻始终,对所有事都抱持怀疑的态度,那这个人的生活是很难持续下去的。比如,早上起床刷牙,要先问“人刷牙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一定非要用牙刷不可”。如果每做一件事都这么问一个为什么,那生活一定完蛋。
那么,读书究竟是什么?
在我看来,读书让我们更有弹性。通过读书,我发现原来世界上有一些人的价值观跟我不一样,看事情的角度跟我不一样,对人世间很多事情的感知、反应也是五花八门,而且那个人很有可能就坐在我们旁边,但我以前居然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因为弹性不够,所以感受不到他。
读书,是为了锻炼弹性,打开自己,通过读书来体验多重人生,学会变换不同的角度看事情。
如果读书是为了这些,那么太过于相信一套很稳固的读书方法就显得不是那么可取了。读书,只坚持一种阅读方法,就跟只在机场旅行一样,好像去了很多地方,但也许你哪里都没去过。
读书要求我们要有很深刻的改变,只有那种深刻的改变,才能改变你形成的偏见跟固执。所谓的深刻改变,有时候包括身体上的东西。比如,中古欧洲的工匠就是游学,而学习是古人旅行的重要目的之一,跟今天的旅行意义很不一样。以前的旅行常常让人面对很多不可测知的风险,很多旅行者可能就死在了路上。
旅行,很危险,那么还有谁愿意旅行?
只有商人、朝圣者或者为了学习的人,理论上这三种人都是在做学习。
古代的商人是世界上最早的翻译家,出于商业目的要学懂很多种语言和很多地方不同的生活方法,古代学徒跟朝圣者更加相像。比如我学的是南传佛教,南传佛教的世界里都保持着一个习惯——师傅一定会把徒弟赶出门。比如在泰国出家,一段时间之后,寺院会说“你应该走了”,然后把你赶到另一个地方、另一个寺院。有时候还会跨国,比如在泰国待久了就去缅甸,去过缅甸之后就去斯里兰卡。
他们不太相信一个人,一辈子只在一个寺院出家,一直等到某天当主持,他们相信的是,你应该去到不同的地方学习不同的方法。所以,我们应该把旅程理解为是一个朝圣,同时也是一种修行,这种修行在很多工匠、匠人的传统里是非常常见的。
现场学生
最近,很多人喜欢讲匠人精神,一讲匠人精神就讲日本,一讲日本就是那些老头几十年不变干一件事,有人可能会讲,没有一种人生比这种人生更没有弹性了。但事实上真的是这样的吗?不一定,要知道日本很多工匠的修行里就包括旅行。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在日本,厨师经常会被看作是一种匠人,他们将过往工作经历称之为“修业”。修业,就是将你扔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里锻炼,而厨房里的任何一项工作都是关乎于身体运用的问题,纵然有些东西今天看来没有多少意义,其实不然。
很多人都说日本寿司之神非常厉害,但你们一定想象不到寿司之神是如何锻炼徒弟的。
他们锻炼一个徒弟,第一年里几乎就是洗地板,这期间甚至连鱼都没有摸过,这听起来似乎很变态,好似一个血汗工厂的老板在逼迫工人。其实事实并非这样,既然是做寿司,一定要保证东西很干净,干净是做餐饮的第一前提。你用一年的时间学习清洁,纵使表面看着很干净,但如果用放大镜看到一些小黑点,你也会被师傅痛打一顿,他希望有一天你对干净的苛求程度能够达到身体的本能反应。
一段时间之后,他们会把你赶出门,去另一家店学新的方法。所以我们会看到,很多小店、旅馆、餐厅继承人的履历都非常有趣,他们都在不同的名店工作过。这就是一种修业、修学,在同一种行业里不断地有弹性,不断的改变自己。
读书也好、旅行也好,对我们都很重要,特别是对今天的中国人很重要,这能够刺激我们,给我们一种生活之中原本可能不具备的一种弹性刺激。就算不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句老话,不提圣奥古斯丁“世界是一本书,那些不旅行的人只读过其中一页”那句西洋名谚。我们也该明白,在把世界理解为一本大书这种隐喻里头,可以开掘出多少丰富的义蕴。
詹宏志读书何止万卷,走过的路更是远迈万里,他这部《旅行与读书》让我看到,也许在歌德的浪漫主义典范,和艾柯所说的秘教式诠释传统之外,世界作为一本大书这个经典课题,也许还能添加多一重题解。那就是把世界看成阅读的藉口,于是旅行往往因读书而起,同时又成了读得更多的理由。
将全世界看成一本书,世界因为我的阅读而存在,遂成了一体两面的事。故此,透过读书进入世界就不是管中窥豹了;相反地,世界之所以完整,唯系于我在读书,书的边界即是世界的边界,万一世界真的还有一些角落仍未被任何现存书籍覆盖,那就意味着我得开始考虑是否应该得写一本书了。
这,会不会就是一个书呆子的世界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