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国社会稳定的总体评价,学界历来有各种不同的观点。于建嵘认为,国内学界对中国社会稳定的形势有两种针锋相对的观点。一是“动荡说”:认为随着经济危机的加深、社会分配不公的扩大,社会冲突会更加激烈,中国将会发生较大的社会动荡;二是“超稳说”:中国虽然存在很多问题,但总体而言是世界上最稳定、最活跃的政体。于教授不同意这两种观点,并提出了自己的“刚性稳定说”。所谓“刚性稳定说”,主要强调中国社会秩序总体上是稳定的,但这种稳定是“刚性稳定”,它以垄断政治权力为制度特征,以绝对管治秩序为表象,以国家暴力为基础,以控制社会意识和社会组织为手段。这种高压下的社会稳定会导致政治合法性快速流失,迫使当权者在面对社会矛盾和冲突时越来越依赖国家暴力,并导致政治体制维护自身运行的成本越来越高,一旦这种维稳成本超出其支付能力,就可能出现社会无序和冲突失控,从而演变为“社会动荡”。
如何看待这三种观点?在笔者看来,他们各自都有一定的可取之处,但都存在很大的局限。“动荡说”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未来趋势假说。未来中国社会将如何演变,在理论上当然存在着多种可能性,但我们不能用“假如”来作为中国当前社会稳定形势的一种判断。“超稳说”强调中国是世界上最稳定、最活跃的政体,显然是过于乐观了。于建嵘教授的“刚性稳定说”强调中国社会稳定是表面的,但其实是很脆弱的,所以从本质上也是“不稳定说”。这种观点本质上不是对中国社会稳定与否的评价,而是对中国社会形势当前还算稳定的一种理论解释或机制与原因的分析。
应该说,这种观点与当前某些维稳决策实际部门的认知是相通的。虽然于教授主张要从“刚性社会稳定”过渡到“柔性社会稳定”上来,但其对中国社会当前形势的分析恰恰使得维稳决策部门不敢进行这种过渡。作为维护国家稳定的相关决策部门,如果认为这个社会的稳定完全是靠暴力维持和高压体制维系的,那么它必然更加依赖这种暴力和高压模式。它害怕一旦放松,就会导致社会崩溃,除非决策部门完全失去道路自信和信念坚守,默认这种体制的瓦解和崩溃。这一点恐怕是于教授所没有想到的。因此,我虽然赞同“柔性社会稳定”的诸多观点,却不赞成其关于当前中国社会稳定的基本评价。
我们认为,当前中国社会的基本面是稳定的。为什么这么说呢?主要有以下几点:
第一,社会各阶层人心思稳。过去30年来,中国从一个低收入国家迅速跃升到中等收入国家,中国社会各阶层的实际生活都在改善和提高。社会中上阶层是改革的主要受益者,他们的生活已经远远超过了中国社会的实际发展水平,他们肯定是不希望中国社会发生动乱的。那些处于中国社会结构的底层,他们的社会生活水平在过去几十年内也有了相当程度的改善他们同样希望生活稳定,不要发生动乱。当然,极少数别有用心的人和极端分子除外。可以说,人心思稳是当代中国社会最大的稳定因素。
第二,中国的政治局势是稳定的,国家政权在全国范围内的治理是有效的,执政党的自身组织仍然能够有效运转。更重要的是,执政党的执政理念在普通民众中仍有较大的认同。理论上说,政治稳定未必等同于社会稳定,但政治稳定与社会稳定具有紧密的内在联系。在中国,国家权力始终处于社会的中心,并渗透进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因此在中国,政治稳定对社会稳定有极大的影响,只要国家政治局面处于稳定和治理有效的状态,社会就不会乱到无法收拾的局面。
第三,中国社会中的问题的确多如牛毛,社会的矛盾和冲突不断,有些矛盾和冲突还是相当严重的。但是总体来说,这些问题、矛盾和冲突都还是局部的、可控的,并没有“伤筋动骨”。面对这些问题,执政党和国家权力部门仍然具有积极面对的勇气和自我调节、自我修复的能力,社会大众对国家的未来仍然抱有基本的信心。
明确当前中国社会形势的总体评价,认定当前中国社会的基本面是稳定的判断,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方法论意义。我们现在有些学者一方面强调中国社会的基本秩序是完全靠暴力维持和高压获得;另一方面又要求执政党放弃暴力维稳模式,这是一种很矛盾的应对思路。它相当于要求一个医生面对已经不能自我呼吸的危重病人停止使用呼吸机。当我们认识到中国社会的基本面是稳定的,具有内在的自我秩序维持机能,我们才有可能要求决策部门改变暴力维稳模式,执政党也才有信心接受这种建议,真正放弃那种“越维稳越不稳”的维稳模式。
有的学者已经注意到中国在维护社会稳定方面的一种矛盾现象:一方面是国家政权的稳定性。改革开放30多年来,中国的政治运行总体上平稳有序。但另一方面,近年来消耗于“维稳”上的精力和资源难以计数,社会各界对“维稳”工作的不满和质疑越来越多。既然政治是稳定的,为何各级政府感觉维稳压力越来越大?如果说政治稳定秩序的根基受到侵蚀,为何又能保证这样超常的政权稳定?换句话说,到底是现行的“维稳”模式保证了当前的政治稳定,还是这些小规模、低烈度的不稳定因素不足以动摇整个社会的稳定大局?
其实,这两方面都不是。中国社会稳定的基本面不是靠维稳保证的,而是靠30年的改革和发展带来的。中国近年来的维稳矛盾现象的根子在于决策部门认识上出了问题。一方面,被“刚性稳定说”所忽悠,对中国改革30年所造就的社会稳定局面缺乏自信,从而在维护社会稳定方面反应过度,用力过猛;另一方面,在如何维护社会稳定问题上缺乏深入科学的研究,迷信警力,追求百分之百不出事。正是这种较极端的“治理”思路和维稳模式,导致维稳成本急剧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