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有毛病,医生你帮我看看!”一位母亲拉着孩子对我说。
孩子躲在妈妈背后,探着脑袋。她手上用红笔画着幼稚的龙纹,我看了眼,明白了。
“医生,你帮我看看这孩子是不是有多动症!整天上蹿下跳的!”她妈妈说。
“这孩子啊不是多动症,是中二病。”我说。
“啥病?难治么?”
我推了推眼镜,“说难治也不难治,说好治么……还得具体病例具体分析。”
说罢我蹲到小女孩面前,小女孩很警觉。我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她眨巴着眼睛打量着我。
我对她妈妈招了招手示意她先出去。我说我要给孩子诊断一下。
“你在这会给孩子压力,我对病人都是一对一治疗,孩子也不例外。”
孩子妈勉为其难地在门外等候。
“叔叔,你说你认识跟我一样的魔法师,是真的么?”孩子弱气地问。
(2)
这世界上存在着各种妖魔鬼怪,它们会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危害人类,如果是一般人,碰上这些魔怪或许早就崩溃了。
然而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儿,她却一直在与它们战斗,至今,至她的下半生。
“你看,这是什么?”程可指着我眼前的拖把。
“这是你马上要用到的工具,请你将它拿在手中。”我说。
“不,它看上去像是一个拖把,其实它是怪物的伪装……慢着,你别动!”程可一把将我推开。
“你自己不想干活,你还不想让我干了是不?”
程可围着拖把转圈,张牙舞爪。
“程同学,还有半个小时活动就开始了,我真的没空在这里跟你闹腾。”我推开程可,伸手抢来了拖把。
“住手!”只听程可大喊一声,我就被她推倒在地。
“程同学,请问你贵庚?”我问。
“今年大一,马上就20了。”程可说。
“我是心理专业的顾涛,请你多多指教。”
“日语专业的程可,幸会幸会。”
“所以你能开始打扫了么?”
“不。”
“为什么啊?”
“我讨厌看到带触手的东西。”
“触……拖把怎么得罪你了?”
“它们没得罪我,它们都是妖怪,我,身负着重大……”程可说。
“行行行行行,别说了,我明白了,你有中二病。”
我和程可同属于动漫社,和程可接触久了,我发现,这小姑娘看上去傻傻的,但也有一些别人没有的专长,她能在十几米开外发现接近她的每一个人,她拥有一种常人所不具备的高度警觉。
“我身体中有股波涛在翻滚,我要去找个空间释放一下。”程可说着溜远了。
“顾!涛!限你十分钟把这儿打扫干净!”十几米外传来社长的嘶吼。
在我和程可接触的大学生涯中,这只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开始,也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片段。她幻想中的敌人永远只有一种,一种长着十根触手的怪兽,但永远说不出这种怪兽的全貌。
这种触手怪给她下了个诅咒,导致她永远无法将它说出口。
那年夏天,程可19岁。
(3)
“这一切都是宿命。”二号教学楼2301教室,程可端端正正地坐在我旁边。
“你拿我书干嘛?”我问。
“这些愚蠢的知识会扰乱你,由我来为你承担。”程可说着翻开了思修课本。
“忘带书就说忘带了呗,你同学呢?”
“我跟他们没选上同一节。”程可悻悻地说。
“哦,我知道了,一定是你犯懒癌选晚了。”可能是我说错了什么话,程可的脑袋耷拉了下来。
我确实是说错了什么,每次程可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她会对空气大喊大叫;叉腰指着垃圾桶,热血对视;或者突然跑起来,对着路边的大树来记飞腿。
有时我看到程可在夕阳下独自行走,晚霞在她头顶熊熊燃烧,我会想,这个人身上一定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所以她把自己全副武装了起来,与全世界宣战。
程可是在生日那天失踪的。社长本打算办个庆生给程可惊喜,但程可反常地在生日这天请了假,我心里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学心理学的人都有一种敏感。
“程可有说要去哪儿么?”我问社长。
“没说去哪儿,就是请了个假。”
“哪天请假不好,偏偏在生日这天请假?”
“问我干啥?你那么在意直接去问啊。”
“我没有,我就是,随便问问。”
她这么一个独来独往的人会跟室友庆生嘛?我来到了程可的寝室楼下,偷偷跟了程可这么久,我早就摸清了她住哪一个房间。
“这不是程可说的跟踪狂么?”我听到有人在我背后议论,原来是程可的室友。
“程可不在,她今天也没去上课。”程可室友对我说。
“去哪儿了?”我问。
“我哪知道,她一直都奇奇怪怪的。”程可室友说着就要离开。
“慢着。”我叫住她们。
“你一定是觉得我们讨厌程可,你想多了。”程可室友对我说,“程可挺可爱的,在寝室也从来不给我们找麻烦,说实话,我们挺喜欢她的。反而是她好像心里有什么事似的,总和我们躲得远远的。”
“啥事儿,你咋知道她心里有事儿?”
“女人的直觉。唉你不是学心理学的么,程可就对社团活动最勤快了,你应该比我们清楚啊。”
“我分析分析。”
1920年代美国心理学家提出了“同理心”,同理心源自希腊文“empatheia”,意思是神入,在身体上模仿他人的痛苦,从而引发相同的痛苦感受。
通过行为模仿可以理解一个人的内心。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专业的心理医疗师,为了理解程可,我决定让自己得个中二病。
我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想象自己是程可,对面是巨大的触手怪,我具象化不出它的模样。程可从来没向我描述过,有个诅咒封印了她的语言。想来也是非常可怕,这个怪兽肯定懂得心灵攻击,不是一般等级的怪兽,除此之外,十根触手也注定它有强大的物理攻击。只有魔法才能打败它……所以程可必须是个魔法师,必须要习得强大的魔法力量,魔法力量来源于强大的精神力……
我编不下去了。
(4)
第二天,程可像没事一样回来了。她一个人坐在图书馆里看书,我顿时有点生气,拉开椅子啪一声在她对面坐下。
“你怎么回事儿?”我问。
“什么怎么回事儿?”
“你昨天去哪儿了?”
“昨天,我也没去哪儿啊。”
“我发你消息,你怎么不回?”
程可望着天花板,任凭我怎么晃她,她也像是失忆似的装傻卖乖。啪!我郑重地拍了下桌子,惹来众人的嫌恶。
“程可同学生日快乐。” 我咳了一声,收敛地坐下。
挪开手,桌上是一个魔卡少女樱的魔法棒挂饰。程可对着魔法棒凝视许久,然后泪眼婆娑。
“送给你,你也不至于感动到哭啊。”我说。
程可擦了把鼻涕,“我没有。”她握住魔法棒,举起手,在桌前呆住不动了,我一度产生了股时间静止的错觉。
可能在程可的脑海中已经构成了一系列的变身仪式,在虚幻的空间中打跑了一个个妖魔鬼怪。
突然她捂住胸口干咳了几声,一副难受的样子。
“你怎么了?”我匆忙问。
“不行了,触手怪的力量越来越强大了,光凭我的力量已经控制不住它了。”程可说。
“……”
“我需要一名勇者。”程可说,随后她把我的手放到我脑门上。我心里一慌,好像我昨晚想的傻逼事儿被她知晓了一般。
“我感受到了,你就是被命运召唤的勇者。”程可说。
“啥?”
“从此,不管面对任何恶魔与野兽,你也愿意守护你的主人,直至死亡么?”程可悄声问我。
“……”
“回答我,这全部都是命运的召唤。”
“……”
“说话。”
“成吧。”
“回答我, 从此,不管面对任何恶魔与野兽,你也愿意守护你的主人,直至死亡么? ”
“行行行行行,愿意愿意愿意。”
在命运的召唤下,我成了一名勇者。那一天,程可刚满20。
(5)
没骗你,这全是命运的安排。
从心理学的角度讲,从一名勇者的角度思考,这样我就更能弄清楚一直困扰着程可的触手怪的原型是什么。
“我说你跟程可交往有一段时间了,几垒了?”室友问我。
“谁说我是在跟程可交往?”我跳起来大叫。
“兄弟,做人要坦诚。老实讲,我们不会烧了你的。”
“没有!程可那是我的研究对象。”
“研究你个鸡巴研究,上二垒没?”
“你们没完了是吧!”
“上没上二垒?”
“没有。”
“二垒都没,一垒总有了吧,咋样,啥感受?”
“没有。”
“拉倒吧你。”室友呸了一声,继续沉迷在游戏里。
我躺在床上,思绪乱飘,说起来我连碰都没碰过程可。程可与我总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学术上,男女之间的安全距离为44cm,44cm之外一切都是未知。程可就是这么一个未知数,我永远碰不到她。高度警觉、选择性失忆、难以与人亲近……我盘点着程可的一项项症状,充满疑问。
勇者,琢磨着我的新身份,我躺在床上举起手,触手怪的触手粗大坚硬,如同千年老树的树干,才能在十几年的时间里一直纠缠着程可。所以勇者的剑一定要是把长重剑,像剑风传奇格斯的巨剑一样,这样才能砍伤触手怪。
那是一片荒芜的世界,魔物肆虐。我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披着破旧的铠甲,巨剑上是魔物干涸的血迹。在一座被碎石掩埋的洞窟前,我停下旅行的步伐,洞窟掩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狂风呼啸,我握紧了巨剑,将巨剑扎进碎石堆中,铲去碎石。突然,一条巨大的触手从碎石中冲了出来,将我甩了老远。
终于出现了。我爬起身,直直地向触手冲去,它足足有我的腰那么粗。巨剑砍在触手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伤口,它将我裹紧,将我碾得喘不过气。
“哈哈哈,打败我你才能从此经过!”触手对我说。
“区区一条触手居然如此嚣张。”我听到我铠甲粉碎的声音,巨剑也从我手中落下。
“小垃圾,别嘴硬了。”
“为什么?打不过你,连话都不让我说了嘛!”
“因为你已经死了。”
“啊!”我大喊一声,从梦中惊醒,引来室友的一阵审视。
勇者的耻辱。我心里默念,钻进了被窝。
“唉,看来你的精神力还不够强啊。”程可对我叹气道。我忍着羞耻,对她描述了昨晚的梦境,而程可只是摇头晃脑地数落我。
夏天晚上的风是最让人惬意的,吹在皮肤上凉丝丝的。天还没黑,路灯就亮在路边,照着程可的睫毛一闪一闪。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和程可走过的一条最为漫长的道路。
“但是!跟着我,你会越来越厉害的!我会赐予你我强大的精神力,有了这份力量,面对任何魔怪你也能顽强战斗!”
“哦。”
“冲啊!”说着,程可元气满满地跑进了黑夜。
天黑只是一瞬间的事,我和程可的关系也是。之后,我三天两头就约程可出来做功课,我似乎成了她唯一的朋友,就这样一直到了大二。
庆幸的是,我和程可越走越近,悲哀的是,程可的生命,差点就止于这一年。
(6)
“医生,你怎么了?”那孩子对我眨巴着眼睛。
“哦,没事。”我从不堪的回忆中回过神,继续往下讲,“没想到的是,那触手怪的威力也变得越来越强了……”
程可的生日马上又要到了,生日的前几天她看上去心神不宁。在图书馆复习时,她只是对着课本发呆,一个字都没动。
“嘿!”我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
“啊,发生了什么我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你是程可,这里是图书馆,我叫你出来一起复习。”我一字一顿地对她说,“你又去拯救世界了?”
“……”
“喂!”
程可抬起头,眼里一片迷茫,我知道她又开始焦虑了。
“程可,你知道的吧?”
“什么?”
“一年了,你什么都可以跟我讲。”
“我也想,可是……”
“可是你受了不能说的诅咒,我听得耳朵都烂了,你已经不是小孩了。”
可能是我说的有点重,程可突然起身,整理好课本,“对不起,我要走了。”
我看她脸色不太对,连忙拉住她。可是手在碰到她的一瞬间被她狠狠甩了一下,我惊愕地呆在原地。程可连连跟我说了对不起,然后出了图书馆。
在一片废旧的大路上站着一位落魄的勇者,他没有跟魔法少女说的一样,变得越来越厉害,而是在一次次的闯关中接二连三地被触手打跑,落败。那些堆砌在洞穴的碎石,他一点也无法接近,深藏在洞穴中的秘密他毫不得知。他无力地在触手上砍几道伤疤,然后看着它们瞬间痊愈。而人身上的伤痕是无法痊愈的,无论被遮掩地多完全,它也一直都在。不可以,我是勇者,怎么可以输?
“你怎么这么抗揍啊?”触手怪有点抓狂了。
“在砍了你之前,我是不会倒下的。”
“你追不到她的,她永远不属于你。”触手怪说。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拾起巨剑。
“因为啊,原来的她早就不存在了。”触手发出邪笑,“连她都打不过我,每一次都被我拖入深渊。你看她,肯定是急了,因为她打不过我就永远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所以我来对付你啊,来啊,干翻你!”我甩着巨剑,向触手冲了上去。触手攥着我,继续念叨,“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占据了她的身体,在她身上刻下了烙印,日后的每一天她都饱受我的诅咒折磨。魔法少女没有魔法,她什么也战胜不了。”
“你的设定就是个怪兽,咋话那么多?”
“不信,你听听。”触手用力一挥,我就被甩上了天。
勇者,第103次死亡。
“程可……”图书馆里,不知是听到谁在呼唤程可,我转过头寻找。图书室里一片安静,没人说话。
“程可……”声音再度传来。幻听?不对!我顿悟,“原来这就是神入”。
“程可,你和那小子进展怎么样了?”那个声音说。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我在脑中极力匹配,哦,想起来了。是程可的室友。
“什么怎么样?”程可说。
“你们不是从大一就开始了?”
“没有啊,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没有你两天天粘一起啊?是人看到你都会这么想,再说你不处对象了?”
程可沉默着,对方没话接。气氛很尴尬。程可慌了,我的出现和迫近让她意识到了危机。我闭上眼睛仔细倾听,声音没有了。
后来我又零零碎碎地听到了与程可有关的声音,但永远只是一些片段,她的过去我依旧毫不知情,只知道她因为我的接近而开始发生了蜕变。
打败魔物,迫在眉睫。
(7)
我推测,在程可小时候的某个生日,发生了某件意外导致她一直在魔法少女的驱壳下逃避,而触手怪就是那场灾难的化身。
程可有好几天没来社团活动,程可室友跟我讲,程可有几天没出门了,就宅在寝室里,看动画片。
与程可失联的几天,“神入”也越来越少,最后不再出现了,可能这所谓的“神入”也都是假的,都是我的妄想。
“我病了。”
“被甩了?”室友调侃。
“不要紧,怎么说也是你占了便宜,再找一个呗。”室友说。
“我给你出个法子吧,C小区702室,300块一发,你要我把电话给你。”室友又说。
我气得把枕头甩了过去。
“包夜只要500。”
我狠狠瞪着他,他不出声了。离奇的事情发生了,我看到他身上逐渐伸出了触手,在他背后群魔乱舞。我揉了揉眼睛,室友又恢复了正常。
我一定是太沉迷了,才产生了这种幻觉,不对!触手怪不是一件事,而是一个人。我突然这么想,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剧烈的不安。
这两天我频繁地做着噩梦。触手怪时常冒出来,在你出现的任何地方,附身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它在你的梦中出现,袭击你,让你难以入眠。
它会给你下一个诅咒。
你无法说出它是谁。
无法说出它是谁?
焦虑、心神恍惚、孤立、恐惧与别人接触、频繁地做噩梦、高度警觉……
那挥之不去的触手,我回想起触手怪的言语,原来的程可早就不存在了……或许我内心深处早就得出了一个结论,只是一直不想让自己相信而已。
原来程可的每一天都在这样的折磨中度过,每一年的生日就是程可被害的时间点。
我看了眼时间,正好过了0点,今天是程可生日。
我拿起手机,焦虑万分。我该对她说什么呢?
生日快乐?
我知道为什么程可那么不愿过生日了。每个人都会在生日跟他说生日快乐,可是程可的生日根本不快乐。
睡了么?我愚蠢地问。
没有。
你是不是……每晚都睡不着?
魔法少女不需要睡眠。
抱歉。
你道歉什么?对了,我明天去不了社团活动了。
为什么?我心里一慌。
嗯,可能以后都去不了了。
为什么这么说?我问。
程可过了很久才回复,抱歉。
之后无论怎么问,程可都不再回我了。夏夜的蝉鸣叫得我更加聒噪,我推开阳台门,对面寝室楼稀稀拉拉还亮着好几盏灯,我自然望不见程可的寝室楼,宿管阿姨早就锁门了。
心中充斥着不安感,我踩上拖鞋就冲出了门,跑下楼卖命敲着一楼的寝室门。
“这么晚了谁啊?”里面的人厌烦地回应。
“抱歉,借个路。”一开门,我就冲了进去,从一楼阳台翻了出去。
我跑到了程可的寝室楼底下,大喊:“程可——4楼201室的程可在嘛——”
喊了好几遍,4201的阳台门终于开了,出来的是程可的室友。
“程可还没回来呢!”
“去哪儿了!”
“又是你啊,我以为她跟你一起呢!”
不好的预感在我心中徘徊不去,我跑遍了整个校园,对着马路喊,对着草坪喊,对着停车区喊。程可电话始终关着机,这么晚她能跑去哪里呢?
我跑得脑袋都懵了,还是没能找到程可,大脑一片昏沉。
“魔法终将死去。”朦胧中,我听到有声音在说。
“又是你!我的剑呢?”
触手趴在地面,蠢蠢欲动。
“我的巨剑呢!你别来烦我,我很急的!”我对它嚷嚷。
触手二话不说就伏击了过来,一下将我扫翻在地。我呛了一口血,死命踹着触手,“你放手,我要去找程可!”
“为什么呢?你都知道了吧?为什么还那么拘泥那小姑娘?”
“她是我重要的!患者!”我一边挣扎一边喊。
“真的吗,只是这样?”
“没错!我是专业的!心理医师!”
触手攥着我抬起,将我拍在地上,“真的?”
“真的!”
“真的?”又是一阵痛扁。
“真的吗?”
“卧槽痛死了,够了够了。”我喘着气,“你别再来折磨我了,一切都够了……”
“哈哈哈,你这个废物!还说自己是勇者呢,想跑,晚了!”
“所以我要打败你。”
“什么?”
“我说你去死吧!”
“哈哈哈——我就让你看看程可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触手将我高高举了起来,“她肮脏懦弱胆小,她连自己都战胜不了,怎么可能战胜我?”
疼痛,触手将我举到半空,我看着脚下,这是一个顶楼。“神入”又出现了,我切换到了程可的视角,她慢慢地向顶楼边靠近。
“程可,是程可嘛!”我大喊,匆忙观察周围的风景,这是在二号教学楼顶楼,“别在往前走了!”
“你看,她逃避了,她输了,她败了,她投降了,魔法少女什么也不是,魔法少女就是个凡人哈哈哈!”
“不!她有魔法!”我用尽全力,挣脱了触手的束缚,摔在地上,捡起巨剑,全力向触手冲去。巨剑发出光辉,烈光之剑!第107次,我终于学会在招数中使用精神力量。
第107次,勇者获胜。
我从地上爬起来,摸了摸刚才摔倒时磕坏的伤口,我拼命往二号教学楼奔去。从远处看,二号教学楼顶站着个模糊的人影。
我敢说这五层楼是我爬过的最高的楼了,“程可!”我大喊,“我知道是你!”
“别过来了。”程可说。她趴在栏杆前,瘦弱的身体像是随时都会被风吹下去。
“程可,你把一切都告诉我吧,我知道你很痛苦,我是专业的,这么久了,你应该信任我。你下来。”我说。
“诅咒解除了么?”程可问。
“诅咒解除了,我打败触手怪了,我找到你了。”
“是啊,魔法师是不会死的。”程可说,她深吸了一口气,“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恶灵退散,时间归零!”
只听一声大喝,周围的时间静止了。程可小步走到我跟前,蹲了下来,“你看,我真的有魔法。”
我说不出话,只是站着不动。
“说出来,你会相信我吗?”程可胸前挂着我送她的魔法棒挂饰,她捏着项链晃来晃去,仿佛时间随之倒流,“这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我用我所有的力量打开了时间的裂缝,才能暂时躲避这个诅咒。”
我站着没动,风吹过程可的发梢,我仍然没有说话。
那一年,程可21岁。我永远记得,她从楼顶下来时嚎啕大哭的样子。
(8)
不是每个少女都能成为魔法师,命运的选拔从来都有戏弄的意味。小可六岁,父母离异,妈妈很爱她。爸爸的离开让她收获了更多人的关心,每年生日她都会收到很多礼物,娃娃、积木、蛋糕……
妈妈有个弟弟,在所有的亲戚中,就数他对小可最好,一定程度上他成了爸爸的替代品。然而在小可的记忆里,这个对他最好的人却被某种可怕的怪物附身了。舅舅似乎没有工作,六岁生日那天,常年忙碌的妈妈请舅舅带小可过生日,舅舅和小可独处一室。舅舅送给小可一个芭比娃娃,小可兴奋地拆开包装,附带的是好几件漂亮的衣服。
舅舅带着小可一件件脱掉芭比的衣服,换上漂亮的新装。舅舅问小可,喜欢么,小可开心地说喜欢。
舅舅突然打开了电视,电视上正播放着百变小樱魔术卡的动画主题曲。
舅舅又问小可,喜不喜欢舅舅?小可被欢快的主题曲分了神,点了点头。舅舅说他也喜欢小可,就像小可喜欢芭比。
是谁,是谁在呼唤我?
小可清晰地记得百变小樱魔术卡的第一句台词。舅舅像是收到了黑暗力量的影响,突然变得面目狰狞,两只手变成了三只手,三只手又变成了四只手,四只手又变成了五只手,最后变得比章鱼的手还多。很多手束缚着小可,她感到痛,她叫,但是舅舅调大了电视的音量,她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了。
他听小樱大声地喊出了那道咒语:隐藏着黑暗力量的钥匙啊,在我面前显示出你真正的力量……
小可在心里跟着喊,反复喊。不知喊了多少遍,魔法终于生效了,舅舅的动作停下了,终于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他给小可穿上衣服,他似乎有点累,拿起手机发了条短信,然后对小可说,等妈妈回来,舅舅晚上有工作先走了,刚才的事不要说出来,不然没人会再喜欢她。
不知等了多久,妈妈回来了。妈妈看上去很疲惫,她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买来了蛋糕,看上去很开心。如果小可把刚才的事说出来,妈妈会难过吧,小可隐隐这样感觉。小可这才发现触手怪刚才给她下了道诅咒,她永远也说不出口了。
妈妈问,刚才跟舅舅玩得开不开心。
小可盯着妈妈额头沁出的汗珠,点了点头。
因为这次魔鬼的侵袭,小可被选召成了魔法师,她披上魔法衣与怪物顽强斗争,有时又败下阵来,被触手怪屡次得手。
那一年,程可6岁。在之后的每一个生日里,她舅舅都会来看望她,每一次,那个男人背后都会伸出十条触手。
妈妈看不清这一切,只会责怪她幼稚不懂事。很多年后的某一天,她看着奇怪的小可,恍然醒悟,跪在小可身前哭声说着对不起。然后带着她离开了儿时的城市。
那一年,程可15岁。
(9)
“我说我被触手怪袭击了,没人相信。我说那个人被魔鬼附身了,没人相信。是的,我受到了一个诅咒,把一切说出来,所有人都将离我而去。”程可说,“封印解除。”
我沉默着,沉默着,仿佛时间仍然静止着。
“我知道它将给你带来巨大的痛苦。”程可伸出手指,轻轻地在我额头上画了个六芒星,这是程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触碰我,“我把它封印在了记忆深处,醒来后,你将什么也记不得。”
程可收回手指。“怎么了?”我惊愕地问。
“没什么。”程可说,“你看这月亮圆不圆?”
我望着残缺的月亮,说:“圆。”
“每年的生日,是我魔力最强大的时候。所以你们看不到我。”程可说。
我听到这里,汗毛直竖。
“魔法少女不会死。”我说。
“真的么?”
“真的。”
“你弄错了一件事,触手怪没有被打败,你只是砍去了它的一根触手。”
“所以,我需要你的力量,我需要你的精神力量。”
程可沉默着。“对不起啊,顾涛,你说的对,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程可说。
对不起。
程可退出了动漫社,我见到她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偶尔,我会在校园里瞥见她。她开始和女生走得很近,原来的中二少女不见了,她开始变得成熟稳重。或许,她需要将秘密移交给某个人,这样她才能从蛹中钻出来,褪去魔法外衣,化成自由的蝶。她选择了我,而我似乎,也不能再触碰到她了。
我沉郁了一段时间,完全将自己沉浸在学业中,大三时我已经修满了所有学分,决定在心理研究上深造。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再也没有碰到过程可。
后来一次,我在食堂里听到有人在讨论程可,才知道程可退学了。退学前的那一年,她一直跟一名女生保持着亲密关系,我想这样的一个她,一定受到了很多非议。然而这些,她已经不需要跟任何人倾诉了。她跟室友的关系变得非常紧张,她会莫名地发脾气,莫名地大哭一场,然后在一瞬间恢复正常。
我默默坐着,听她们聊了许多,大学的第三个生日,就是她离开校园的那天。我神思恍惚,像是一直以来,自己都在追逐一个幻影。她披着华丽的战服,挥舞着魔法棒,孤身一人,消灭一个个妖魔鬼怪。她们吃完离开,我也收拾好餐具,回去继续学习。
那一年,程可22岁。
(10)
大四那年,同学们终于从枯燥的课业中解放了出来。他们推搡着我出去玩,我说我不像你们,我还要考研,没空。他们说,大学四年了,你还是个处男,羞不羞,走走走,哥带你去酒吧钓个姑娘去。
“顾涛,我跟你讲,你看那些坐在边上玩手机的,这种都是出来接活的,别碰!你看,那些眼神飘来飘去的,才是真的出来玩的,可以上去搭讪。”同学在我身边指指点点。
“两杯长岛冰茶。”吧台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一个穿着黑衣皮裤的女生从点了两杯酒。她的另一位女生坐在一起,有说有笑。虽然画着浓妆,举止也沉着稳静,但是作为一名一流的未来心理分析师,我还是一样能辨认出,那是程可。她是我的第一个研究对象,永远也忘不了。
我琢磨着,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然而始终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有两个男人走进了程可她们那桌,面露淫笑,看上去是要帮她们多点几杯。
魔物出现了。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喊:从此,不管面对任何恶魔与野兽,你也愿意守护你的主人,直至死亡么?
我放下酒杯,大步向她们走去。音乐此时突然变吵了,人群噪了起来,眼见那几个人开始对程可他们动手动脚,我匆忙挤过去。
杯子摔到地上,我听到了尖叫,男人的哀嚎。等我过去时,两个男人已躺在地上。程可拉着另一个女孩逃走了,我追了上去。程可拉着另一个女生,打败了前来骚扰她们的触手怪。我跑着跑着,嘴角挂起了微笑。
“隐藏着黑暗力量的钥匙啊!”我边跑边喊。
周围的人投来奇怪的眼神,在我眼里,他们化成了大大小小的妖魔鬼怪,在这浮躁的人世,打着不为人知的小心眼。而程可走过的路,化成了一条长长的魔法阵,穿越时空,连接着过去的小可。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恶灵退散!”我大喊着将幼年的小可藏在身后,眼前是伸展着十根触手的魔物。
我从腰上抽出宝剑,将触手一根根斩断。
“哈哈哈,你们这些来自深渊的魔鬼,都给我下地狱去吧。”我喊,“赐予我力量吧,烈光之剑!”
我将巨剑插在触手怪的巨眼之上,驱散黑暗,阳光普照。然后走下巨怪的尸体,蹲守在小可身前。
从此,不管面对任何恶魔与野兽,你也愿意守护你的主人,直至死亡么?
我愿意。我说。
从此,在小可幼年的每一个生日,再也没有恶心的触手怪出现。妈妈也没跟家里闹翻,没有带她去陌生的城市,她也不再对所有陌生人都离得远远的,她也不再依赖那几句咒语保护自己,她的身边会出现一个能守护她至死的勇者。
不像现在的我,只能通过笨拙地模仿,去倾听她的心声。
我没能追上程可。那一年,程可23岁。
(11)
孩子屏息,听得双眼放光,直到我说完,她才大喘了一口气。
“就像章鱼能重新长出触手一样,触手怪也不是轻易能够打败,它会不断地重生再重生。”我说。
“所以你那个朋友现在在哪里?”孩子问。
“她呀,现在仍然在跟触手怪勇敢地战斗着。至今,至她的下半生。”我说,“所以,你看见的是什么样的怪兽?”
孩子兴奋地对我叙述她梦幻的场景,我耐心听着,揣摩着她的表情,确认她平安无事之后才放下心来。我用手轻轻地在她额头画了个六芒星。
“这是什么?”孩子问我。
“这是勇者的守护符。”我说,“它会给你面对任何魔物都勇往直前的勇气,它会让你明白,你神圣不可侵犯,没人能够否定你的美丽与纯洁,没有人可以夺走你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明白了吗?”
孩子似懂非懂地看着我,点了点头,我让她出去把妈妈叫进来,讲了下我的诊断报告。孩子没有任何毛病,只是孩子有时候会看到大人看不见的东西,然后用他们自己的方式表达出来。那些看不见的可能是他们对这世界的幻想,也有可能是现实中的魔鬼。
“但是,你知道的吧?父母,最重要的,是要相信自己的孩子。”我严肃地说。孩子的妈妈听我讲了很久,然后说了声,谢谢。
我看了看时间,说,我约了下一个患者,这次就先到这里吧。那位母亲带着孩子离开后不久,我听到了办公室外的敲门声。
我匆忙从抽屉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蛋糕。
“准备好今天的战斗了嘛?”我说。
“乐意奉陪,勇者。”
程可剪了利落的短发,坐在我面前。
我插上了数字蜡烛,点上。
“你能不插这么刺眼的数字么?”
“我没记错吧,多少年了?”我看着烛光中恍惚的数字,32了。我认识程可13年了,那个恶魔的诅咒依然如影随行。
“行,我明白了。”我拔掉了蛋糕上的数字。
那一年,程可1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