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
从越人族群演进视角解读《史记·东越列传》传旨
——兼论与《汉书·闽粤传》传旨之异
张欣
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史研究所
【原刊于《史学史研究》2025年第1期】
摘 要:
《史记·东越列传》传题中的“东越”似乎为泛指,但本传论述的中心是狭义的东越,即余善所建立之东越。《汉书》相关内容题作《两粤传》(《南粤闽粤传》),这是《史记》《汉书》相近内容而呈现不同书法的又一具体体现。后世学者对此作了不同解读。班固《汉书·司马迁传》所记《史记》目次中第五十四卷是“闽越列传”,今本《史记》中该卷次题为《东越列传》,而无“闽越列传”篇卷。可能是班固或其他好事者作了追改。梁玉绳《史记志疑》直接将《史记》的《东越列传》改题作《闽越列传》。“东”“闽”一字之改,是慎重的符合当时历史实际的改动。文章对于《史记》《汉书》书法的这一分歧作了解释:司马迁可能据当时历史情况作了如实的记述,并追述了东越的源起流变;班固《汉书》题作《南粤闽粤传》,将南越与闽越相并立,而非南越与东越并书,是从东汉的视角,通观这段历史得出的综合判断,对该区域的历史大体并无遗漏的情况下,依据事实作出的研究性论述和概括,故而称《闽粤传》更为符合当时的历史实际。不论是《史记》题作《东越列传》,还是《汉书》题作《闽粤传》都有其合理性。不妨作为我们理解当时越人族群的两个维度,双重视角。
关键词:
战国秦汉;《东越列传》;《闽粤传》;东越;传旨;越人族群
《史记·东越列传》中的东越指称有不同说法,结合《汉书·两粤传(南粤闽粤传)》则又有将东越理解为闽越的可能。《史记·东越列传》传旨是什么,东越指的是哪一族群?通过分析《史记》《汉书》对于越人族群的不同记载,对于更为深入地理解汉代人对于东越的认识,探究战国至汉武帝时期越人族群构成的演变,有着积极的学术意义。学界较少以此为专题并予以深入研究者。本文拟对这一问题作进一步探讨。
《史记》记载越人族群历史,主要以汉王朝为中心展开叙事,依据越人族群与汉王朝关系而展开,双方有限的联系,即予以记载,而更多的时间处于无联系状态,则付之阙如。对于这些阙如,东越、闽越不可能无事可书,而司马迁并未在《东越列传》中加以记述,很可能有关档案较少,而史书编纂者只能是依据史料丰俭程度对历史做或详或略的记载。
这种不连续的书写方式,在《史记·东越列传》中颇为明显。该卷开篇,在摇和无诸的简略记述之后即大跨度转入“后数世”,继而在建元六年(前135)和元鼎五年(前112)两个节点之后,便是“天子曰”云云传文结束。在这种“跳跃式”的记载中间,存在诸多空白点。
由于越人族群没有自己的史书(可能亦无本族群自己的文字),汉代留下的相关传世文献较为有限,越人族群活动地带的考古发掘进展不甚显著,东越、闽越疑点颇多,而作为记载越人族群在战国晚期至秦汉时代最基本的史料,《史记》《汉书》中的东越传,值得再作深度考察,从历史细节中,探知越人族群在秦汉之际发展的细微变化,以进一步拓展和丰富对该族群的认知。而作为传题的《东越列传》即存在不少疑问,此传题是否符合当时历史实际?又是什么原因命名为《东越列传》?该传如何命名方更为符合当时实际,也更符合司马迁本义?古今学者直接关注此问题者似乎并不多见。我们不妨进一步拓展视野,从对东越概念的界说的研究入手。东越概念可归纳出三说。
一是泛称,越人的东部区域,或相对于南越而言,包括东瓯和闽越。《史记·东越列传》的现篇名,内容兼载闽越、东瓯、余善的“东越”,一定程度表明存在这种泛称的用法。这也是大多数学者的认识。
二是于越人南迁,同以汉永宁今黄岩地区为中心的土著相结合,形成新的东越族。
三是特指余善所建立的东越。
对东越概念的研究,还涉及对《东越列传》传旨的把握。通常情况下,传题和传旨是相关联的。《史记·东越列传》白文本1300余字,传旨在表达什么内容?为何传题《东越列传》,却在开篇即宕开笔墨,先写闽越、东瓯,最后是余善的东越?第一种说法,对于该区域的越人有关族群都加以记载。先是闽越、东瓯,最后是余善的东越。大部分读者可能也如此解读东越一词,进而理解该篇传旨。不过这种说法最大的问题是,没有提纲挈领的论述,开篇即开始分述,而在传文一半篇幅,却又记载余善的东越国,出现东越套着东越的局面。抑或是仅仅因为汉武帝荡平了越地,这个统治区域的最大障碍终于被清除,其功至伟,所以把其始末附带论说一番而已?果如此,闽越、东瓯等是为了引出余善的东越而作出的铺垫,似为一个长长的“序章”,而非开篇即切入主题。我们看到在此过程中区域的强势政权其实是闽越,而非余善之东越,后者从闽越中分离,经汉廷承认而确立,似乎只是一个插曲而已。最终荡平闽越,才使得该区域出现一种新的统治形态。这种从闽越开始至闽越被荡平,是一个完整的闭环。东瓯与闽越是近似于胞族的区域政权,所以附带书写。这样的解释似乎更具有包容性。笔者以为这也正是《汉书》将记载的这些内容称作《闽粤传》,以及《汉书·司马迁传》所载《史记》传目中作“闽越列传”的重要原因。
从今本《史记》目录来看,《东越列传》排列在《南越列传》之后,与《匈奴列传》《朝鲜列传》《西南夷列传》等相并列,似乎将东越视作一个整体,视作一个足以与南越并列的族群政权名称。但细览《东越列传》,并未出现足以涵盖所有族群的东越,而是以闽越为主,兼及东瓯,并附有余善所建之“东越”。特别是传文中东越王余善、东越国,似乎使人产生本传主旨是记载该国历史的印象。此东越国从汉王朝被迫承认既定事实予以册封开始,到据险对抗汉王朝,再到最后被汉廷犁庭扫穴,以负面形象而载入史册而结束。如此记载,则似将该传视作反面传记、微有惩戒之意,与《匈奴列传》等四夷列传有异。在撰写手法上,似乎有喧宾夺主之嫌。如果将东越理解为泛称,排列在四夷列传之中更为名副其实的话,则该传似乎应重新组织有关材料,比如,先点出东越国及其建立者,再叙述该族群的来源和如何发展,如何分化衍生出更多族群,而非在长长的“序章”之后才点出东越。如果《史记》该卷传旨如此理解,此卷可能称不上一篇优秀的传记。
笔者认为这不止是名实之争的问题,更与学者对越人族群中次级族别的历史定位有直接关系,亦即与学者对东越、闽越族群历史地位的认识直接相关。职此之故,对此问题的探讨就具有了更为积极的学术价值。笔者不揣浅陋,试作论证、解释如下,以就正于方家。
《史记·东越列传》中有数处记载了东越:
因立余善为东越王,与繇王并处。
至元鼎五年,南越反,东越王余善上书,请以卒八千人从楼船将军击吕嘉等……是时楼船将军杨仆使使上书,愿便引兵击东越。
元封元年冬,咸入东越。东越素发兵距险。
于是天子曰东越狭多阻,闽越悍,数反覆,诏军吏皆将其民徙处江淮间。东越地遂虚。
传文所说东越确为具体所指,指代的是余善的东越。余善的东越,地处闽越北部不能离开闽越而存在。如果这就是传题的来由,那么似乎不能很好地概括全篇的主旨,也无法与《南越列传》等四夷列传并列。
从本传内容上看,《东越列传》基本上是完整的,出现记载分歧的情况并不多。应该说,整体上看,司马迁对于汉武帝时代东越概念的把握,是比较明确和具体的。《史记》该传对于战国秦西汉时代越人相关记载,较为集中和较为妥帖。在充分肯定《东越列传》学术价值的基础上,也应指出这些记载仍存在可议之处,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东越列传》在叙述至过一半篇幅时才切入正题,东越才开始出现。那么此前对于东瓯和闽越的记载,用意何在,这些记载与东越之间有何关系,述说并不明确,不免使得时人和后世史学家产生一些疑惑。
二是余善所建立的东越偏霸政权晚出。建元六年(前135年),闽越击南越之后不久始建立。政权存续至前110年余善被杀止,存续时间不能和邻近区域已建立百余年的闽越相比。最强盛的区域政权,不是所谓的狭义东越,而是闽越。如果该传是记载战国秦汉越人族群的历史,只述说东越偏霸政权,难免令人心生疑惑。
三是与其他四夷传风格有异。其他诸传大都是整体的叙述,比如对于南越政权始末的记载。与此对应的“东越列传”,似乎应是该区域所有越人族群的历史记载,而非局限于晚出的偏霸政权。
四是《史记》其他部分记载东越含义并非单指余善的偏霸政权(详后)。泛指东部越人政权者,有诸多例证。即使在《东越列传》内部,也仍有一处是泛称。亦即全卷体例亦非完全一致。这似乎表明《史记》有关越人族群的记载疏于统筹删定,篇卷之间的概念并未完全统一。
五是《史记·东越列传》对东越的记载,似乎未能体现出余善政权的特色。对传旨的揭示似乎有模糊之处。
既然存在这些问题,后世学者对该传的理解难免有所歧异。如《史记·东越列传》“闽越王无诸”,三家注所引文献对东越的理解为:
裴骃《集解》引韦昭曰:“闽,音武巾反。东越之别名。”司马贞《索隐》:案:《说文》云“闽,东越蛇种也”,故字从虫。
韦昭认为闽越是东越别种,也即将东越视作总体概念,似乎包含浙南、闽地越人族群。韦昭是三国吴人,距离越人族群时代较近,其看法值得重视。早于韦昭的《说文》也将闽越理解为东越中的一支。也就是总体说、泛称说,在东汉三国时代,特别是在《说文》中的界说,值得注意。《说文》作为人们认识概念本义的重要工具,其所反映的时人对于越的认识,应当具有一定普遍性。但这种普遍性,不能替代《东越列传》传旨,也即司马迁设立此传的缘由。司马迁《史记·东越列传》似乎并未将其中的东越视作泛称,而是作为专称,指代余善的东越国。
《史记·吴王濞列传》载:
七国之发也,吴王悉其士卒,下令国中曰:“寡人年六十二,身自将。少子年十四,亦为士卒先。诸年上与寡人比,下与少子等者,皆发。”发二十余万人。南使闽越、东越,东越亦发兵从。
吴大败,士卒多饥死,乃畔散。于是吴王乃与其麾下壮士数千人夜亡去,度江走丹徒,保东越。(《正义》曰:《东越传》云:“独东瓯受汉之购,杀吴王。”丹徒,润州也。东瓯即东越也。东越将兵从吴在丹徒也。)东越兵可万余人,乃使人收聚亡卒。汉使人以利啗东越,东越即绐吴王,吴王出劳军,即使人鏦杀吴王,盛其头,驰传以闻。吴王子子华、子驹亡走闽越。吴王之弃其军亡也,军遂溃,往往稍降太尉、梁军。楚王戊军败,自杀。
按,似乎东越距离吴国更近,南使先至远地后至近地,有两层含义。一是重要性有异。闽越强盛于东越,也就是依据重要性顺序访问。二是此东越在闽越东侧,准确地说应在东北方位。这里的东越,是与闽越并立的族群政权。在前154年,发兵的东越是东瓯。
吴王“度江走丹徒,保东越”中的东越,实为东瓯。张守节《史记正义》更是明确指出“东瓯即东越也”。后续几处东越,参照《史记·东越列传》,都可证明是东瓯。《史记·东越列传》载此事云:
后数世,至孝景三年,吴王濞反,欲从闽越,闽越未肯行,独东瓯从吴。及吴破,东瓯受汉购,杀吴王丹徒,以故皆得不诛,归国。
可见东瓯具有东越的含义。不过《东越列传》并未将东瓯称作东越。司马迁认可东瓯可以称作东越,但在《东越列传》中却有意回避东瓯称东越这种含义,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混乱与误解。那么司马迁撰写该卷的传旨似乎不难理解,似乎更多是为了让余善所建立的政权专有东越的含义。
《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载:
后七世,至闽君摇,佐诸侯平秦。汉高帝复以摇为越王,以奉越后。东越,闽君,皆其后也。
此句揭示了东越与闽越的关系,都是闽越王摇之后。佐诸侯平秦的有无诸和摇二位首领,无诸势力当胜于摇。这从汉初政权对二人册封的先后顺序不难窥知。汉高帝册封为越王的是无诸而非摇,“汉五年,复立无诸为闽越王,王闽中故地,都东冶”,可证。那么将《史记·越王勾践世家》中的“摇”改为“无诸”后是否就符合事实了呢?上述引文改后为:
后七世,至闽君(摇)[无诸],佐诸侯平秦。汉高帝复以(摇)[无诸]为越王,以奉越后。东越,闽君,皆其后也。
中括号内为修改后的文字。问题依然存在。东越不是由东瓯演进而来,闽君本就是闽越王之君,自然是无诸之后,如此,几乎没有提供更多的有效信息。如果将此处的东越理解为余善的东越的话,似乎问题不多。余善所立的“东越”,就是从闽越分化出来而被汉廷所认可者。但依常理东越不应列在闽君之前。如果此处的东越,如《史记》一些篇卷所显示的,指的是东瓯,则似乎表明东瓯与闽越之间具有密切关系。也就是摇与无诸二者同为越王勾践之后,且还显示东瓯、闽君都是无诸之后。那么摇的支系如何演变?是否与无诸之间实现了族群融合?似还有更多问题待考察。
(一)《史记·建元以来侯者年表》中的东越
北石。(《索隐》曰:《汉表》作“外石”,在济南。)
以故东越衍侯佐繇王斩余善功侯。
《东越列传》载“故越衍侯吴阳前在汉,汉使归谕余善,余善弗听”,“故越衍侯吴阳前在汉”,较此少“东”字,在汉廷看来,不论是东越、东瓯、闽越都是越,但细分起来,仍有所区别,越衍侯能往来游说余善,表明二者关系较近,此处东越应该是余善所建立之东越。
蘌儿。
以军卒斩东越徇北将军功侯。
元年闰月癸卯,庄侯辕终古元年。
“东越素发兵距险,使徇北将军守武林,败楼船军数校尉,杀长吏”,可知徇北将军就是东越的将领。
开陵。
以故东越建成侯与繇王共斩东越王余善功,侯。
元年闰月癸卯,侯建成元年。
《东越列传》集解引徐广注称建成侯敖,“亦东越臣”。也就是余善被杀,是闽越繇王与东越将领、列侯合谋的结果。“与其率”,也就是和东越的渠帅一道。
缭嫈。
以故校尉从横海将军说击东越功侯。
横海将军韩说所击之东越为余善。
无锡。
以东越将军,汉兵至弃军降侯。
元年,侯多军元年。
多军系余善之东越将领,东越含义明确。
东成。
以故东越繇王斩东越王余善功侯,万户。
元年闰月癸卯,侯居服元年。
此东越繇王当衍“东”字,越繇王是闽越国国王的称谓。东越国不存在繇王。居服,《东越列传》作居股。服、股二字相近。
(二)《史记》中的几处“击东越”
1.建元六年“击东越”
《史记·韩长孺传》载:
建元中,武安侯田蚡为汉太尉,亲贵用事,安国以五百金物遗蚡。蚡言安国太后,天子亦素闻其贤,即召以为北地都尉,迁为大司农。闽越、东越相攻,安国及大行王恢将。未至越,越杀其王降,汉兵亦罢。建元六年,武安侯为丞相,安国为御史大夫。
互相攻打的闽越、东越,其中的东越实为东瓯。如《史记·汲郑列传》载:“东越相攻,上使黯往视之。不至,至吴而还,报曰:‘越人相攻,固其俗然,不足以辱天子之使。’”实际上是东瓯和闽越相攻,如《史记·东越列传》载“至建元三年,闽越发兵围东瓯。东瓯食尽,困,且降,乃使人告急天子。天子问太尉田蚡”。此时余善的东越尚未建立,这里的东越或指代东瓯,或将东越理解为整体概念,即指代闽越和东瓯,具有总称的含义。
《史记·西南夷列传》载:
建元六年,大行王恢击东越,东越杀王郢以报。
大行王恢击之越为闽越,余善等闽越宗室合谋所杀之越王亦系闽越王郢。因此功,汉廷承认余善所另立政权,东越始建国。因此,这两处东越,指代的是闽越,或者总称越。
2.元鼎六年“击东越”“破东越”
《史记·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
(元鼎六年)十二月,东越反。
故龙頟侯韩说为横海将军,出会稽;楼船将军杨仆出豫章;中尉王温舒出会稽;皆破东越。
《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载:
将军韩说,弓高侯庶孙也。以校尉从大将军有功,为龙頟侯,坐酎金失侯。元鼎六年,以待诏为横海将军,击东越有功,为按道侯。
《史记·酷吏列传》载:
温舒击东越还,(裴骃《集解》:徐广曰:“元鼎六年,出会稽破东越。”)议有不中意者,坐小法抵罪免。
这些地方的击东越,都是元鼎六年,以横海将军韩说为首的,攻打余善之东越的区域战争。
综合来看,《史记·东越列传》之外传记所载东越,既有作泛称的东部越人,作为总称指代闽越、东瓯,也有确指余善的东越国。似乎东越就是一泛称的概念。但我们不能忽视这些记载出现的时间。余善的东越国,建立于汉武帝建元六年或其后不久。《史记·东越列传》:“余善已杀郢,威行于国,国民多属,窃自立为王。繇王不能矫其众持正。天子闻之,为余善不足复兴师,……因立余善为东越王,与繇王并处。”余善鏦杀闽越王郢事在建元六年(前135),汉廷承认余善平定乱首之功,立余善为东越王应在此年或稍后不久。细分《史记》中的东越相关载记,或者可以东越王余善立国前后为界限,余善为东越王之前东越为泛称、总称,立国之后,东越逐渐成为专称。此时也可能正是司马迁撰写该传的时代。汉武帝封立的东越王,又派数路大军荡平东越国,“天子曰东越狭多阻,闽越悍,数反覆,诏军吏皆将其民徙处江淮间”。余善东越国的兴亡,皆系于汉武帝诏令。司马迁修撰《史记·东越列传》时对于东越概念的认识,似存在以余善的东越为主的观点,东越成了余善的代名词。但如同其他历史一样,汉武帝时代的诸多方面又同时具有强烈的连续性,称谓的复杂性,司马迁也当由于多方面原因未能对《史记》全书作系统的删定。因此《史记》一书中东越的称谓呈现错综的情况。稍晚于《史记》或《史记》之前的历史文献又是如何记载和认识东越的呢?
《汉书》对“东越”的称谓较《史记》更为明晰。但可能由于不同史源,记载也存在参差龃龉之处。《汉书》的相关表述,与《史记》对照,即可得到这种明确认识。
(一)《汉书》中的东越
《汉书》中有多处东越相关的记载。含义较为明确,指的就是余善所建立之东越。如《汉书·武帝纪》载:
(元鼎六年)秋,东越王余善反,攻杀汉将吏。遣横海将军韩说、中尉王温舒出会稽,楼船将军杨仆出豫章,击之。
东越杀王余善降。诏曰:“东越险阻反覆,为后世患,迁其民于江淮间。”遂虚其地。
其他如《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载:
按道
元封元年五月己卯,愍侯说以横海将军击东越,侯,十九年,为卫太子所杀。
《汉书·韩王信传》载:
后坐酎金失侯,复以待诏为横海将军,击破东越,封按道侯。(颜师古注:“《史记·年表》并《卫青传》载韩说初封龙雒侯,后为按道侯,皆与此传同。而《汉书·功臣侯表》乃云龙頟侯名譊,按道侯名说,列为二人,与此不同,疑表误。”)……掘蛊太子宫,为太子所杀。
《汉书·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载:
外石侯吴阳
以故东越衍侯佐繇王功侯,千户。
蓹兒严侯辕终古
以军卒斩东越徇北将军侯。
其中的东越都是余善所建立之东越。
《汉书·吴王濞传》载:
七国之发也,吴王悉其士卒,下令国中曰:“寡人年六十二,身自将。少子年十四,亦为士卒先。诸年上与寡人同,下与少子等,皆发。”二十余万人。南使闽、东越,闽、东越亦发兵从。
班固
《史记·吴王濞列传》仅言东越发兵从。《东越列传》亦言“闽越未肯行,独东瓯从吴”。司马迁此语似乎言之凿凿。《汉书》此处多“闽”字,即闽越亦卷入吴王濞集团。班固似乎通过《史记》之后的档案,完善了东瓯、闽越与吴王濞之间交织错综的复杂关系。从“吴王太子驹亡走闽越”看,似乎表明闽越未能自外于这场纷争。这里的东越是东瓯。值得推敲的是,在汉军即将兵临城下,危急关头,为何舍近求远,先出使闽越?
一个原因,闽越国力更强,地位更为重要。东瓯(东越)与吴国相近,有地缘之便。所以先接触闽越,而后吴王栖身于东越,太子投奔更南的闽越。这里的东越显然不是可以概括闽越等政权的整体概念,而具有区域政权的含义。
东瓯(东越)与吴国当为邻国。所以本应记载汉代吴国历史的《汉书·吴王濞传》却对越人记载较多,也较为详实、准确。《汉书·吴王濞传》载:
吴大败,士卒多饥死叛散。于是吴王乃与其戏下壮士千人夜亡去,度淮走丹徒,保东越。东越兵可万余人,使人收聚亡卒。汉使人以利啗东越,东越即绐吴王,吴王出劳军,使人鏦杀吴王,盛其头,驰传以闻。吴王太子驹亡走闽越。吴王之弃军亡也,军遂溃……自杀。
此数处东越,都是东瓯。东瓯受汉购赏,杀吴王,《史记·东越列传》言之甚明。
《汉书·韩安国传》载:
闽、东越相攻,遣安国、大行王恢将兵。未至越,越杀其王降,汉兵亦罢。其年,田蚡为丞相,安国为御史大夫。
而这些内容在《史记》中记作东瓯与闽越。《汉书·朱买臣传》载:
建元三年,闽越举兵围东瓯,东瓯告急于汉……遂发兵浮海救东瓯。未至,闽越引兵罢。
后三岁,闽越复兴兵击南越。南越守天子约,不敢擅发兵,而上书以闻。上多其义,大为发兴,遣两将军将兵诛闽越。
是时,东越数反覆,买臣因言:“故东越王居保泉山,(颜师古曰:“泉山即今泉州之山也。临海,去海十余里。保者,保守之以自固。说者乃云保是地名,失之矣。”)一人守险,千人不得上。今闻东越王更徙处南行,去泉山五百里,居大泽中。今以发兵浮海,直指泉山,陈舟列兵,席卷南行,可破灭也。”上拜买臣会稽太守。
居岁余,买臣受诏将兵,与横海将军韩说等俱击破东越,有功。
《汉书·王温舒传、杨朴传》载:
温舒击东越还,议有不中意,坐以法免。
杨仆,宜阳人也……稍迁至主爵都尉,上以为能。南越反,拜为楼船将军,有功,封将梁侯。东越反,上欲复使将,为其伐前劳,以书敕责之曰:“……今东越深入,将军能率众以掩过不?”仆惶恐,对曰:“愿尽死赎罪!”与王温舒俱破东越。
上述数处的东越指代的依然是余善所建立之东越。
其他时段有将东越理解为整体的用法,但在汉武帝时代,余善称东越王之后,东越基本成为专称。这可能也正是《史记》作《东越列传》,径直将余善之东越视作专称的重要原因。
《汉书·司马相如传》载:
告巴蜀太守:蛮夷自擅,不讨之日久矣……移师东指,闽越相诛;右吊番禺,太子入朝。(颜师古注:“南越为东越所伐,汉发兵救之,南越蒙天子德惠,故遣太子入朝,所以云吊耳,非训至也。” )
《史记·东越列传》作“至建元六年,闽越击南越”。《汉书·南粤闽粤传》载:“至武帝建元四年,佗孙胡为南粤王。立三年,闽粤王郢兴兵南击边邑……天子使严助往谕意,南粤王胡顿首曰:‘天子乃兴兵诛闽粤,死亡以报德!’遣太子婴齐入宿卫。”则颜师古注云南越为东越所伐,实为闽越所伐,亦将闽越视作东越。
(二)《汉书·南粤闽粤传》的问题
我们不难注意到,大体相同的记事,《史记》传题作《东越列传》,《汉书》传题作《南粤闽粤传》,特别是其中的《闽粤传》。有学者就据《汉书·闽粤传》内容,将《东越列传》传旨就理解为《闽越传》。东越就是闽越。这种看法貌似有一定依据,如《汉书·司马迁传》载:
于是论次其文。十年而遭李陵之祸,幽于累绁……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五帝本纪》第一,《夏本纪》第二……《匈奴列传》第五十二,《南越列传》第五十三,《闽越列传》第五十四,《朝鲜列传》第五十五,《西南夷列传》第五十六……
我们看到班固所记《史记》序目中第五十四卷是“闽越列传”,而今本《史记》中该卷次题为《东越列传》,且《史记》中并无“闽越列传”一卷。这似乎表明东汉时人对于《史记·东越列传》有不同的理解。何以如此?有多种可能。
一是版本问题。可能为班固或其他好事者作了追改。由于《汉书·闽粤传》后出,基于《汉书》的汉武帝时代不少记载都是依照《史记》而来,也就是以《史记》《汉书》之间的关系逆推,《汉书》中对于《史记》的相关记载,也被改为《闽越列传》。
二是或者正如《汉书·司马迁传》中《史记》序目所载,《史记》本应作《闽越列传》,好事者改为《东越列传》。宋本《史记》已作《东越列传》,更为重要的是,今本《史记》该传,在铺垫结束之后,确实围绕着余善东越而展开,东越是当时的中心议题,未必是好事者改作《东越列传》,而是司马迁《史记》该传主旨就是要以余善之东越相关历史为主体展开撰写。对此问题论述详见下节。
王叔岷《史记斠证·越王勾践世家》载:
后七世,至闽君摇,佐诸侯平秦。汉高帝复以摇为越王,以奉越后。东越闽君,皆其后也。
《考证》:“《闽越传》亦云:无诸及摇皆句践后。”
案《考证》说,本梁氏《志疑》。惟所称《闽越传》,“闽”当作“东”,《汉书》乃作“闽”。
此条有数处需要解读。一是“《考证》:‘《闽越传》亦云:无诸及摇皆句践后。’”实则该记述最初记载于《史记·东越列传》:“闽越王无诸及越东海王摇者,其先皆越王勾践之后也。”《史记会注考证》未明言《闽越传》属于哪部书,似乎省略了《史记》的名称,则瀧川资言似乎也有将《东越列传》误作为《闽越传》的可能。二是王叔岷认为《史记会注考证》的认识来自梁玉绳《史记志疑》,但“‘闽’当作‘东’”,即应作《东越传》。实则梁玉绳《史记志疑》即作《闽越传》,而非《东越传》。亦即不止是《汉书》引《史记》卷目《闽越传》。研究史记的名家如梁玉绳《史记志疑》、瀧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也都在某些层面认为《史记·东越列传》应作《闽越列传》。
(三)其他文献中的东越
《逸周书·王会解》“东越海蛤;欧人蝉蛇”等记载表明东越之名出现甚早,不必待东瓯和余善而称东越。
《盐铁论·崇礼》载大夫曰:“往者,四夷俱强,并为寇虐:朝鲜踰徼,劫燕之东地;东越越东海,略浙江之南;南越内侵,滑服令……”此可以解释为何东瓯称东越在先,余善又称东越王。二者实有关联。余善之东越侵夺了原本属于东瓯的国土,在东瓯族群主体迁至江淮之间以后,疆域空虚的情况下,已经事实上占据原来的东瓯疆域。称东越不但有名,也符合其实。这里的东越正是余善所建之国。东瓯本在浙南,不可能再越东海、更不可能略浙江之南。
《方言》载:“芔、莽,草也。东越扬州之间曰芔,南楚曰莽。”此东越似为泛称东部越地之意。《风俗通义·佚文》载:“徭氏,东越王徭,句践之后,其后以徭为姓。(《后汉书·岑彭传》注、《古今姓氏书辩证》一〇、《姓氏急就篇上》)”此东越王疑为闽越王徭(摇)。
五、《史记·东越列传》与
《汉书·闽粤传》
传旨之异
《史记·东越列传》传题中的“东越”似乎泛指东部越地,特别是该传与同书其他四夷传合观之时,这种印象会更为明显。但本传论述的中心是狭义的东越,余善所立的东越国。二者存在某种矛盾。而《汉书·南粤闽粤传》,更体现了这种分歧。所以后世学者对这些问题就产生了不同解读。《史记志疑》、李人鉴《太史公书校读记》等书对此都多少表现出疑惑,并作出了解释或改动史书文字。
为何会出现这种认识上的分歧呢?当与史书传旨直接相关,亦与族群之间的盛衰不无密切关系。
中华书局贺次君标点本《史记志疑》一书“目录”及正文卷34都称《闽越列传》。这并非孤例,该书还有多处称《闽越传》。直接将《史记》的《东越列传》改为《闽越列传》。梁玉绳“东”“闽”一字之改,不可全视作擅改,而是慎重的符合当时历史实际的改动。特别是这一修改,凸显了闽越与东瓯、东越的历史地位及相互关系问题,值得推考。
在闽越、东瓯和余善所建立之东越之间,甚至包括南越,东瓯、东越处于从属地位,实力、地位不能与闽越相并列,仅就实力而论,东越不足以概括(代替)闽越。
《史记志疑》“点校说明”认为该书以《史记评林》为底本,颇有鄙薄之意:
还有一点应该指出,即梁玉绳作《志疑》所依据的是明万历四年(公元一五七六)吴兴凌稚隆《史记评林》,即所称湖本。这个本子重在评论,于史文却不甚注意,刊刻时校雠不精,错误较多,其中许多错误并无版本的因袭关系。梁氏少有用其他版本与湖本比较,凡是湖本自误的,大都归咎于《史记》本身,一一疑而辨之。
这种观点认为梁玉绳所依据的版本来自凌稚隆《史记评林》本,但据《史记评林》,哈佛大学汉和图书馆藏明万历时期吴兴凌氏刊本仍旧作《东越列传》。日本明治十五年(1882)刊刻《增补评点史记评林》,为东京凤文馆本,系残本,缺卷第八八至卷一瘙懟五,但卷114保存完好,文字同哈佛大学本。关于《史记评林》整体的价值,非本文所能悉数论定,但据相关版本,似乎表明梁玉绳的有关论断,不能由凌稚隆《史记评林》来承担,当还有其他更复杂的关系。但有一点却可以明确,至少梁玉绳对《史记》作《东越列传》是有所考虑的,该书将其称作《闽越列传》即是基于这种思考而采取的一种弥补措施。
李人鉴《太史公书校读记》载:“按此《传》实为闽越王无诸及东海王摇之合《传》。闽越、东瓯所在地统称东越,此有别于南越者也。闽越得称为东越,闽越王亦得称为东越王。”也是试图弥缝《东越列传》传旨和东越、闽越历史地位而作出的解释。
其实我们似乎可以不必在《史记》《汉书》之间曲意调和。《史记》作《东越列传》,《汉书》作《闽粤传》都有其合理性。我们更值得作的是合理解释而非刻意去改变这种差异。
司马迁《史记》从当时堪称大患的、也是最为棘手“劲越”问题这一政治角度入手。余善问题的解决,是汉朝处理所有越人问题的切入点,甚至是枢纽所在,闽越归顺,南越荡平,越人故地纳入汉廷政治版图,意义重大。司马迁可能正是站在这个高度,将东越作为传题而加以论述,期间也叙述了闽越和东瓯的历史,篇幅可能还多了一些,给后世理解此篇带来一定障碍。
论及《史记·东越列传》,不能不提及《史记·太史公自序》有关记载:
吴之叛逆,瓯人斩濞,(《集解》:徐广曰:“今之永宁,是东瓯也。”)葆守封禺(《索隐》:言东瓯被越攻破之后,保封禺之山,今在武康县也。)为臣。作《东越列传》第五十四。
作为一卷内容的概述(相当于提要),本当言简意赅地指出该传的核心部分,揭示传题、传旨,而司马迁却主要记载了吴王濞叛乱,东瓯人将其斩杀。这是站在汉朝立场上的言辞。与本传合观,似乎仅述说《东越列传》铺垫部分,未直接点题,并未提及余善的东越,述说汉武帝攻破东越王余善的功绩。这似乎增加了后世读者对该传传旨索解的难度。若此处作“闽越列传”,则与前述概括性内容不协,显得颇为突兀,亦需更多辞费。由此来看,《史记·东越列传》不可能题作《闽越列传》。
班固《汉书·南粤闽粤传》特别是《闽粤传》则是遵从汉武帝时代越人力量强弱出发,将当时该区域政权的核心闽越作为传题,不无历史的后见之明。闽越是该区域政权中势力最盛者,是区域中心,是不能绕开的存在。闽越存续时间最长,又衍生出了余善的东越政权。北与东瓯沟通,南与南越交汇,又与汉廷保持时断时续的关系,因此将该区域历史的主体确定为闽越,是合适的,也能更好地统合该区域各政权,并厘清之间的复杂关系,从而作到文约而事丰。
由此来看,《史记》题作《东越列传》或《汉书》题作《闽粤传》,都有其合理性。不妨作为我们理解当时越人族群的两个维度,双重视角。对此,我们今天当然可以以今人视角再作讨论,不过当时司马迁、班固等撰著两篇卷时,当都有其充足的理由,难分轩轾。
不必如李人鉴等曲意弥缝二者之差异,正视二者之差异,体会二者撰著角度不同,可能对于理解此段历史更具有意义。
《史记·东越列传》颇为简短,白文本不含三家注,计1300余字。至一半篇幅始记载余善被汉廷立为东越王,亦即所谓的东越国方才建立。(66)接下来就是余善屡次挑战汉廷底线,终被大军消灭。如果说点题的话,虽然并未在传文开篇即叙述东越,但余善成为东越王之后,直至余善被杀,东越、闽越皆被剿灭,东越的含义是一贯而明晰的,就是指的余善被封赐之东越国。包括皇帝的诏书也是如此记述的。亦即在公元前112年前后,当时汉朝官方对于东越是有具体、特指含义的。
至余善的东越出现时,东瓯国已不复存在,原来所指称的东越,失去基础。在汉武帝时代,司马迁撰写《史记·东越列传》时,狭义的东越仅指代余善所建立政权。
余善立为东越王之后,实际上成为汉朝统一东部地区的一大障碍,是有为的汉武帝面前的一颗钉子,翦灭余善及其东越,是一个大的政治举动。时机成熟必将其拔除、荡平。数路大军对东越、闽越形成包围之势。司马迁可能据当时的历史情况作了如实的记述,并追述了东越的源起流变,这似乎也可作为司马迁《史记》被称作“实录”的又一例证。《史记·东越列传》对于余善的东越国之前的闽越和东瓯的记述,似乎不无以果索因,追溯余善之东越国源流的意图。
但以现有材料,可以清楚的是,战国晚期至汉武帝翦灭余善之东越国止,越人区域最为强盛之国,是闽越。班固作《汉书·南粤闽粤传》,将南越与闽越相并立,而非南越与东越并书,是从东汉的视角,通观这段历史得出的综合判断。《汉书·南粤闽粤传》对该区域的历史大体并无遗漏的情况下,依据事实作出的研究性论述和概括,因而称《闽粤传》,更为符合当时的历史实际。
对此情况,以往学者似乎并未作出全面分析,赞同司马迁或认定班固《汉书·司马迁传》所作《史记》序目,似乎都有一定合理之处。由于传世的战国晚期至武帝中期的越人史料极为有限,本文对于《史记·东越列传》的传题问题作了分析,提出了解说,绝非定论,期待更多学者通过对相关史料的进一步辨析讨论,得出更为合理周备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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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刘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