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月底四月初的日子,若是按农历来算,正是清明时节,祖国的大地上,无论东西南北,此时都应当是一派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欣欣向荣的图景。
而我,此时正走在圣彼得堡的小巷子里,迎着刀子似的阴风,第无数次想,当初自己填志愿的时候为什么要想不开地填了俄语系。
作为交换生,我来到圣彼得堡已有将近一年了,但依旧十分不习惯这里的天气,除了夏季最热的两个月,其他时间无论什么时候出门,外面似乎永远都是灰蒙蒙、阴沉沉的样子,阳光极度地不爱眷顾这片土地。
我曾听北方的同学说他们那里“春脖子短”,觉得生动极了,若要如此作比,我想圣彼得堡可能根本没有脖子,这倒是像极了此刻裹着羽绒服还缩紧脖子的我。
不过街上的人们大多也都这样,眉头紧锁,沉默地把自己的半张脸包进围巾或是外套里,为本就阴沉的街道更添一份压抑。
我紧了紧衣服,融入圣彼得堡的灰色,加快脚步,只想快些回到租借的单元楼里。
就在这时,一个人朝我迎面走来,我低下头,想要侧身避让,却没有避开。就在我想要脱口而出一句“不好意思”的时候,却突然发现我们撞上的肩部没有传来任何碰撞的感觉。
我愣愣地停下了脚步,把羽绒服的帽子抬高了些,才发现这个“人”是半透明的。
“先生,你看得到我?”我清清楚楚地听到那个“人”在向我搭话。
好家伙,我想,在俄罗斯白天也能遇上鬼的吗。
二、
不得不说,如果作为室友,伊万一定是个不错的人选。他懂的很多,从生活常识到音乐艺术,再到对各种文学作品的看法,他都很愿意和我分享;在交谈时,他也很愿意适时地纠正我的俄语语法;甚至我在写课程作业时,他也愿意时不时地和我讨论,给我提一些建议,而且往往一针见血;最重要的是,他十分有涵养,绝不会在不恰当的时候打扰我。
可惜他不是个人,而是个鬼。
“准确地说,是一缕残魂,我的朋友,和你们中国文化里的那种‘鬼’有很大的差别。”我从伊万那半透明的蓝色眼睛里看出一丝无奈。
自从那天在大街上撞到伊万,我们已经认识了一周,但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我有时还是很难接受我正在和一缕魂魄交流这一事实。
伊万似乎看出我的想法,道:“我懂你的感受,毕竟我也曾经是个接受唯物主义教育的社会主义接班人。”
据伊万自己说,他自己生前的记忆很模糊,他只记得自己是个苏联人,曾经还参与过对华援建项目,所以看到我这样的东方面孔让他感到很亲切。我只能对他的友好表示感谢,并在三次尝试摆脱他失败后默许他成为我的室友。
“你看,我还可以当你的语言老师,毕竟,不会俄语连鞋带都系不好不是吗,哈哈,你应该知道这句谚语。”伊万外向得简直不像个俄罗斯人。
“我原来是知道的,但我现在很怀疑自己的知识积累,在我的认知里,我以为俄罗斯人天生不会笑。”我吐槽道。
“是中国的工友同志们说我笑起来比较好看。”
“你不是记不清了吗?”
“有吗?那我可能又记起来了。”
反正我觉得不对劲也没有用。
三、
“朋友,你要出门?”伊万看着我整理背包。
我往包里塞了一本笔记本,“是啊,学校和马林斯基剧院有合作项目,我要去当一周的志愿者。”
“天啊!马林斯基剧院!我最喜欢那里的……”
“芭蕾舞舞剧了?”我抢白他的话。
“霜糖甜甜圈了。”伊万的脸上洋溢出了笑容。
作为一个男人,我本来觉得一切甜食都应该是女生的喜好,但在俄罗斯,无论男女老少都对糖分展现出一种十足的狂热。
“听说马林斯基剧院的甜甜圈店已经开了六十多年,确实很不错的样子。”我客观地评价。
“如果我能吃上一口……那该有多好。”伊万的语气里罕见地透露出一点失落。
我想了想,对他说:“那你和我一起去吧,反正别人好像看不到你。”
关于这件事,其实我们做过验证,伊万和我并排走在街上,有好几次,路人都径直走过他半透明的身体,不得不说这怪得很,在圣彼得堡,竟只有我一个来自异乡的外国人看得到伊万了。
不过伊万似乎并不在意,反而更在意马林斯基剧院的霜糖甜甜圈的样子。
四、
虽然感受不到重量,但是我知道伊万一直扒着我的肩膀,并且兴奋得像去春游的小朋友一样,他在我的耳边不断念叨:“这全手绘的穹顶……太精美了……真漂亮……”
整个上午我都要负责后台的工作,在此期间伊万一直跟着我。
“你看这块幕布。”我指了指舞台最前方被放下来的那块幕布,“那是……”
“玛利亚皇后的裙摆。”伊万说道,“这是每一个俄罗斯人都知道的常识。”
“你明明是苏联人,不,苏联‘鬼’。”
“但我也是俄罗斯人,这是我的民族,朋友。”伊万的语气不像平时纠正我的语法时那样平淡。
“……抱歉,我只是顺口……”并没有要冒犯他的意思。
“我知道,你不必道歉。”伊万顿了顿,“因为你来自中国,你应当最能理解。”
我沉默了,在这一刻,我才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和我面对面交谈的,是来自一个已经不存在了的红色联盟的残魂。
这之后,我都没有再像平常那样接他的话,直到午休,我带着伊万到了甜甜圈店。
“两碟甜甜圈,两杯咖啡,谢谢,请多加一些糖霜。”
炸得金黄的甜甜圈不算很大,每一个都只有拳头大小,我觉得差不多和国内食堂的包子一般大,一碟里罗列着五个这样小小的甜甜圈,上面撒满了雪白的糖霜,堆得像一座雪山。
这就是圣彼得堡最有名的甜甜圈之一,明明看上去做得并不精致,却让人充满食欲。矮矮的小桌上有一个装满纸片的杯子,我从里面拿出两张纸片,裹起两个甜甜圈。
可惜伊万并没法拿起它们。
五、
“列宁格勒被围住的第七十四天
我想我可能要坚持不住了,以前的旧伤口还没有愈合好,最近天气阴冷,伤口化脓,感染得厉害。听说马林斯基剧院的票还可以换,我偷偷地藏了三百克黑面包,希望可以最后去看一次《天鹅湖》。”
伊万合上了日记本,拖着一瘸一拐的腿,穿上了那件很旧的军大衣,迎着刀子似的阴风,走出了屋子。
列宁格勒的天气,除了夏季最热的两个月,其他时间无论什么时候出门,外面似乎永远都是灰蒙蒙、阴沉沉的样子,阳光极度地不爱眷顾这片土地。
伊万慢慢地走在列宁格勒的大街上,想沉默地走入最终的寂静。
马林斯基剧院前人不多,只有旁边的一扇小门还开着,卖甜甜圈的小店由于战时粮食供应不足,早早地就关了门,已经有几十天没有开过了。
也许只有战争结束的时候,它才会再开吧。
伊万想要走近售票处。
但就在这时,几个年轻人冲了上来,一个拖住了伊万的伤腿,另一个直接就开始抢夺他手中攥着的袋子。
伊万于是沉默了。
六、
我看着伊万,有些出神。
他看着我吃了甜甜圈之后,又和我一起在后台看了一场《天鹅湖》。
我发现谢幕之后,他本就半透明的身体正变得越来越透明。
“伊万?”我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啊,朋友,我想,大概是我的心愿已经达成,我要离开了。”伊万笑着说。
这一次换我沉默了,和这位朋友相处的时间虽然不久,但我似乎已经习惯了伊万的存在。
“不要伤心,朋友,你以后还可以经常来这里吃甜甜圈。”
“确实。”我不知道该怎样接他的话。
伊万的身体越来越透明,我透过他的身体,越来越清晰地看到幕布上玛利亚皇后裙摆上的花纹。
“Ah Bella Ciao……算了,这首歌你可能没听过。”我本想和他不要那么伤感地告别,却突然想起来,这首歌1944年才发行。
我再抬起头的时候,却只看到马林斯基剧院那最有名的幕布上栩栩如生的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