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特朗普当选后,美国的大学有什么变化?大学里现在的日常生活是怎样的?我们邀请耶鲁大学、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和北得克萨斯大学的三位校园中人,各自选了今年初的某一天,带领我们凑近了观察这些日常的“切片”——这是不无趣味的事。
文 | 魏一帆(Tim Hathaway)
▲ 当地时间2017年2月7日,美国纽约,数百名高中生聚集示威,抗议特朗普政令,特朗普支持者与学生们激烈争吵。(视觉中国/图)
● 2017年2月10日,北得克萨斯大学
早上六点。我关上闹钟,看了几页关于灵修的书,并为当选官员所需要的智慧和同情心祈祷。最近我这样祈祷得越来越多了。
洗完澡,刮胡子,然后我一边吃早餐一边看北得克萨斯的地方新闻。记者在做一周来关于特朗普“墨西哥墙”的报道,特朗普去考察了几个与墨西哥交界的城镇,用来判断他的修墙计划是否真的可行。新闻里说,住在美墨边界附近的当地人往往不支持特朗普墙,但大多执法人员都支持。
去上班前,我也看了一会美国国内新闻。今天的头条新闻都是关于特朗普的。第一条报道是关于特朗普最近颁发的禁令,暂时禁止来自7个主要穆斯林国家的难民和其他人员入境。反对者声称禁令违法和违宪,因为它基于种族和宗教偏见。当初竞选时特朗普承诺说要禁止所有穆斯林进入美国,现在很多人担心这项禁令是他兑现这个诺言的第一步。支持者却认为这是保证国家安全的重要一步。
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新闻说,昨晚联邦上诉法院的三个法官一致决定叫停特朗普的禁令。受理这个案件的主要律师举行新闻发布会说:“总统有发布禁令的权威,我们都承认,但是他还需要遵守宪法,因为这是底线。”
特朗普有两个选择,要么在法庭上继续抗争,要么重新开始。而特朗普选择了前者,他在推特上说:“法庭上见。我们国家的安全岌岌可危。”
我还看了几个其他很有争议的报道,包括民主派尽力避免引起争议的内阁提名的事。唯一没什么争议但其实很重要的短报道是昨晚特朗普总统和习近平主席通电话的事,特朗普重申说他支持“一个中国”的政策。
早上7:40。我还是像往常一样提前到了办公室,先回复了几封邮件,然后准备开始讲课。虽说我的工作主要是负责国际招生,但我一般每周上一次课,为了和新生保持更密切的关系。
今天我讲了关于特朗普颁布禁令的事。上次跟学生谈政治话题是去年11月特朗普赢得大选的时候。学生中的大多数人为签证而担心,因为他们听到谣言说,美国会把他们都赶出去。尤其来自穆斯林国家的学生最着急。我让他们放心,告诉他们签证不会被取消,他们还能继续读书。
但是最近一个星期,特朗普的禁令在全美国的很多大学里引起了新的焦虑气氛。大多数大学都发布了信件并回应这个禁令,因为这禁令严重影响了很多大学。来自那7个穆斯林国家的几千名大学生、研究者和学者都没法回美国,我所在的大学就至少有80个。
我们学校发了邮件给那些受这禁令影响的人,告诉他们在这紧张时期该怎么办,也把公开信贴在了学校官网首页。公开信说学校支持所有国际学生并承诺学校接受国际学生的政策不会因此禁令而变化。不过,它也建议国际学生在出境时看看学校发的注意事项手册。尽管签证和其他文件都有效,但返回时海关审查可能会更严格。
10:30。上课前半小时,我跟预科项目的主任聊天,今年她教高年级学生讨论课。这门讨论课聚焦美国文化的当下问题。今天学生辩论关于枪支合法化和它的控制问题,特朗普在竞选时承诺过他会放宽有关控制,于是选举时他得到了枪支游说团体的强大支持。这个团体认为枪支合法化不是导致枪支暴力的原因,控制得越严格,守法公民就越难以自我保护。反对者则认为,枪支合法化是导致暴力的直接原因。
下午一点,下课了。今天我讲了如何给教授礼貌地发电子邮件以及学生和教授的沟通问题。我也邀请学校职业服务中心的人给学生们讲选专业和找实习机会的方法。最后我提到特朗普的禁令并再次让学生们放心,告诉他们有问题的话下课后可以直接来问我。没人来找我。学生们兴奋地离开教室,因为这节课是这周的最后一节课。周末到了。
午饭后,我跟负责国际教育的同事聊了聊关于秋季招生的事。大家都在想国际学生的入学率会不会因为特朗普的当选而降低。其实所有美国大学的国际招生部估计都在考虑同样的问题。目前一致的看法是,穆斯林国家的申请率可能会降低一点,但全球国际学生的强烈入学需求仍然不会变,这包括来自中国和印度的学生。
一个同事说,特朗普的禁令对我们学校的国际教育部其实反而有好处。因为现在上面的高层领导会更关注国际学生,国际学生部也会相应得到更多的帮助和资源。
四点半,我跟校园里的一个女雇员聊天,她告诉我她丈夫最近很走运。去年他得到了一个在我们学校做讲师的工作机会,但由于一些特殊原因他只好拒绝了这工作。他想着秋季开学时再申请一次这工作,但因为之前已经拒绝了,再申请恐怕有点难。后来特朗普就职典礼后的第二天,全国几百万人上街参与“妇女游行”抗议。他也加入了这次游行,刚好遇到我们学校那个招聘官也在队伍中。当天晚上他们又筹划了下次的游行。招聘官是我们学校的教授,她也是这个运动的组织者。这个女雇员说她丈夫跟那个招聘官很聊得来,所以今年秋季他再申请那岗位时估计会很顺利。
特朗普就职典礼后我们学校的学生也组织了校内游行,大概有一百多个学生聚集在校园中心,大喊着口号,口号愤怒而庸俗。有的人只是来看看热闹,不少人只是路过。学校警察就站在附近,为了确保局面在掌控之中。
我至今其实还没看到关于特朗普新政的公开辩论,尽管学校里私下可能到处都有人讨论这事。1990年代我上大学时,学校会举行争议性话题的公开辩论和讲座,比如入侵伊拉克、警察与少数族裔的关系等等。现在就很难有这样的公开辩论了,因为政治气氛更极端化了。最常看到谈论政治的地方就是社交媒体,像Facebook、YouTube和Twitter都是传播各种各样信息的平台,但它们好像并不能促进健康的辩论。
下午五点,下班了。我回家后打算跟朋友们出去吃个饭。我先看了一会Facebook,又看到了关于特朗普的新闻:明晚著名的喜剧演员将在电视节目上扮演他来嘲笑他的新政。还有一个新闻说有的纽约学生找室友时的新要求:特朗普支持者免谈。还有一些是关于人们强烈反对特朗普禁令的。
几个特朗普支持者说,奥巴马下台的事实本身就很值得庆祝了。我读了一篇偏右翼色彩的社论,说特朗普的穆斯林禁令被人误解了,它压根不是针对穆斯林的。作者用刻薄的语气声讨左翼人士,说他们胡乱指责特朗普而禁令其实并不违法,因为不止一个总统都发布过这样的行政令。
随后我点开链接看了一遍特朗普禁令的原文。那个作者其实没说错,这决定并不是针对穆斯林的。禁令的语气跟这几天网上愤怒的党派言论和近几个月来的游行相比,其实算是温和的。而且这禁令是暂时的,只是90到120天。看完后,我的感觉是这禁令恐怕并不能让美国更安全,也预料它会给我们学校某些学生带来消极影响。至少能肯定的一点是,这禁令并不能让美国更统一。
我关上电脑,准备出门。今晚我并不想再跟朋友们谈论这类政治话题了。大家往往容易因为谈论政治而互相冒犯,而且每个人依据的信息来源往往很不同。所以我就干脆免谈政治。说实话,我再也不想去思考这些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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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高翔
▲ (图文无关)当地时间2017年3月11日,美国纽约,民众“躺尸”抗议,反对废除《平价医疗法案》(奥巴马医改)。(东方IC/图)
● 2017年2月某日,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
2月某日晨,大雪。我独自走在通往学校的小路上,举目寂寥,伴我行者,只有脚踩雪地时发出的滋滋声。此时,我蓦然想起妻昨日的担忧。我们居住的小镇四周森林环绕,冬天,不少人家烧柴取暖,我们也不例外。由于以前没有经验,妻子总担心煤烟堆积于烟囱中,会有安全隐患。她决定今天去商店里购买疏通烟囱的工具。
到了学校,系里教师开会,讨论招生。我们系是美国营养学研究的重镇,每年年初都有大量学生申请博士,我们择优招收5至8人,并为每人提供每年4万美元左右的奖学金(包括学费和生活费)。今天会开得颇为压抑。过去8年间,因为米歇尔·奥巴马的强烈兴趣和直接干预,大量科研经费流向了儿童肥胖研究领域。我们系也因此获得大量资助,从而能够为相关博士生提供奖学金。不巧,今年我们系的项目正好需要续约,如果该项目终止,这些博士生的奖学金将成泡影。然而,现在无人知道特朗普是否能够继续强力支持这个研究领域。因此,项目能否续约,还在两可。在美国,科研职业化非常彻底,科研人员、科研机构的命运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是否能获得足够的经费。因此,对于很多人来说,科研经费而非兴趣,才是决定其科研方向的最重要因素。“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古今中外,莫能例外。
会上,大家都很忐忑,因为该项目是否能够续约,直接决定了我们系未来一两年的招生政策。于是有人开始抱怨,说因为特朗普的当选,国际学生纷纷放弃申请美国高校,转向加拿大和澳大利亚。我这两年一直在招生委员会里面,知道她说得不确。因为今年国际学生的申请数量,较之往年,不降反增。未待我发言,招生委员会的另外一个教授就大声纠正她的错误了。瞬间,大家都沉默了。
开完会,我照例备课。又和研究生、博士后开会,讨论他们课题的进展。中午在办公室里匆匆午饭,顺便打开了一个朋友发来的视频链接。还是关于特朗普的:加州某大学学生在图书馆游行抗议特朗普执政,声音嘈杂。一个亚裔学生站了出来,对游行者嚷道:“这里是图书馆。”然后,人群中传来“滚回北京去”的怒吼。这是Youtube的热门视频,评者踊跃,我居然仔细把热门评论都看完了,评论非常有代表性:有人抱怨亚洲人只知道学习,亦有人对此亚裔学生口音详细分析后指出他应该是韩国人,还有盛赞此学生能守住作为学生底线者。五花八门。
下午有课。课后与我们前任系主任视频会议。他今年调到新英格兰地区的一个医学院做院长,但还与我合作一个关于高龄老人营养和健康的课题。讨论完课题进展后,我们开始聊特朗普。他高兴地告诉我,尽管尚不知道特朗普未来的科研政策,但现已明确,今年美国国立卫生署的预算没有削减。我们随后谈到奥巴马医保的废除,都深以为憾。诚然,奥巴马医保在执行过程中出现了诸多弊端,但是其本身的理念是正确的——人人享有健康的权利。在美国,因为无利可图,保险公司拒绝为老弱之人提供医疗保险。同时,这些最应该享受医疗服务的人,却因为没有医保,无法支付高额医疗费用,而被医院拒之门外。奥巴马医保使得这一不合理现象大大减少。哈佛大学的一个研究表明,此医保实施以来,每年挽救了上万人的生命。
回家的时候,雪已停,天黯然,铅云压树。想到最近这个月里,特朗普的影响如水银泻地,无处不在。特朗普当为美国历史上最另类的总统。但他的这种异质性,可能是他竞选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不少美国人不满于现有的官僚体制和日益尖锐的种族矛盾,因此渴望变革。病急乱投医,特朗普遂成黑马。
到了家,妻告诉我商店里没有通烟囱的工具。我很惊讶,问如何处理。妻说,店员告诉了她一个美国人的传统办法。如果烟囱堵了,他们会买一只鸡,爬上房顶,放入烟囱,任其扑腾,待其落地,烟囱便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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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苏炜
▲耶鲁大学选修中文课的学生在东亚语文系苏炜老师家里吃饺子宴。(苏炜供图/图)
● 2017年1月27日中国除夕,耶鲁大学
中国新年的除夕之夜,给学中文的学生安排一顿饺子宴,本来是耶鲁中文项目的一个新传统。今年这顿“节日季”的“最后晚餐”,于我,于学生,都似乎有着别样的意味。
美国人通常把每年从感恩节——11月最后一个周四开始,一直到公历新年这一段时间,称为“节日季”(Holiday season)。这是包含着——南瓜菊花红枫叶和纷纷白雪打架、千里奔波阖家团聚吃火鸡、“黑色星期五”大“血拼”购物、基督徒的“圣诞节”分赏礼物与犹太教的“光明节”同吃中餐、纽约时代广场看灯球落地的跨年狂欢等等等等欢乐、喜庆、热闹的时段,不妨称作美国人每年都翘首而待的“黄金时段”吧。
可是美国今年这个“节日季”,却过得有点蹊跷。
记得耶鲁放圣诞节假前的最后一次课,下课后跟学生道过“圣诞快乐”,我背过身去擦黑板,转回头来,却发现个子高高的洋学生马泰没有走,还木木地站在门边。我问怎么了,马泰对着我苦笑:苏老师,我不想下课,因为我不想回家。我大惊:为什么?马泰来自一个僻远小州的蓝领家庭。他摇着满头长发,操着流利中文叹道:因为我的家人,都是投他的票的。我不知道回去过节,该怎么跟他们说话。
他说的“他”,我自然明白,就是新当选的总统特朗普。这个“他”的话题,已经笼罩着美国整个“节日季”,也笼罩着校园的教学氛围有一段时间了。噢,我想起来了,大选日的第二天上课,马泰就是班上两位缺席的学生之一。马泰是因为追踪选情一宿未睡心绪颓败,无法来上课;而另一位学生,则是连夜到“摇摆州”为希拉里助选尚未回校。那天早晨的课堂气氛,或许是我在耶鲁任教二十年中最为凝重呆滞的,学生们神情恍惚,似乎尚在梦未醒却惊骇游离的状态。我试着用各种好玩的情景作词汇、句型的练习,都无法提起他们说话的兴致,只有疲惫的眼神是真实的。耶鲁、哈佛这样的“常青藤”领地,历来是美国左翼自由派的大本营;特朗普打破世人、媒体预期的惊世当选,在耶鲁校园引发的焦土轰炸式的效应,自是不难想象的。
我略知心理学上的“直接面对法”——在某种特定场合,越是棘手难言的话题越是需要直白言之,方易化解心结。自此,我的中文课上,便直接把“特朗普当选”当作一个固定语境,让学生将课文里学到的中文词汇都往这个命题情景里归拢,既是特定词汇的练习,也成为学生思考和情绪的某种表达、宣泄方式。比如“一蹶不振”,无论正说反说,都可以让学生在造句中作特定情境的自嘲或解嘲;比如“亡羊补牢”或“一概而论”,练习又每每成为某种自我安慰、自我调节的工具。
我记得那次讲述“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练习完基本句法使用后,我向学生提及“非黑即白”思维(其实这是一个从英文“black and white”变出来的中文词),讲到中国的“中庸之道”,解释“中庸”,即“中道及常理”以及“中道”即“中和”之意。所谓“中和”,有学生当场用手机查到维基百科的解释,就是——“表现情绪之后经过调整而符合常理为‘和’”。我没有想到,这些浅显简白的中国式智慧,虽是寥寥数语,每每却让学生们眼神大亮,似乎生出某种“醍醐灌顶”之效。我进一步让学生思考这么一个“极端”话题:为什么特朗普当选,让这么多媒体和我们大家都“想不到”?这个“想不到”本身,是不是即是一种“极端”?我们是不是应该反思这样的“极端”?走出这样的“极端”?……
我看见了马泰的眼睛里,电光似的飞快闪过一个眼神。
时序,来到了这顿中国新年除夕的“饺子宴”。
我跟学生开玩笑说:都说海外没有过中国年的气氛,其实,海外中国人的“节日季”比美国人的长,更比中国内地的“七天长假”长多了,一直要从公历的年末过到农历新年的开春。既然今年这个“节日季”大家过得那么“无精打采”(我特意用了这个新学的成语),今晚这顿饺子宴算是“节日季”的“最后晚餐”,希望大家都来参与,齐齐动手,包好、吃好、聊好,好好疏解、释放一下大家憋屈多时的情绪!
学生们一片欢声。是夜,白菜猪肉馅、白菜火鸡肉馅、蘑菇素菜馅,一盘盘地端上来,一个个小火锅就在眼底下滚沸,百十个学生的巧手笨手,把这些俗称“交子”“元宝”的饺子们包得千奇百怪,互相指认着推搡着拈夹下肚,溅起笑声涟涟。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高年级学生汇聚的桌子上,我让同学们大声朗读我们课堂上学“禅机”一词时讲到《五灯会元》提到的这一偈语——因为平白易记,学生总是读一次就都烂熟于心了——一个学生大口囫囵咽下一个饺子,忽然大声说:苏老师,我现在对特朗普当选,已经进入“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阶段了!“不不不,”另一个学生却抢过话头说,我觉得我已经是“看山又是山,看水又是水”了!
饺子宴上,响起一片朗然的、会意的笑声。
我在烟气中浮动的脑袋里寻找着马泰,我想此时他一定会吃得、聊得痛快尽兴。可是,没有,腾腾的热气中,少了他那个披着长发的修长身影。答应要来的马泰,最终还是没有来。
我心里微微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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