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偶像崇拜与迟到的摩西

文 | 云也退

美国人正因为他们选出的新总统而撕裂。拥护他的人的慷慨激昂，和反对他的人的痛心疾首级别相当，大有不共戴天之势。人常常清醒地陈辞：“爱国跟爱政府是两回事”——说着轻松，要做到可难，因为政府和国家元首就是国家的象征，人们不可能撇开这个象征，去形成自己对国家的感情。川普上台，多少人觉得自己的爱国热情被玷污了。

我们生活在象征的丛林中。象征是人设定的，是有形的，可见的，人们向他/她/它倾注了很多情感，迷恋之，崇拜之，而在旧约圣经，一个人与神互相寻找对方的单调的世界里，人们最熟悉的“象征”即偶像。偶像是严重的禁忌。经书中的耶和华不向芸芸世人现形，理由是，假如自己被看到，世人就会造像，转而去崇拜这些偶像，这是一神崇拜之大忌。为此，当摩西登上西奈山去见耶和华，从他手中领受两块刻有十诫及其他一系列律法的石版时，十诫中清清楚楚写上了“不可为自己雕刻偶像，也不可作什么形像仿佛上天、下地、和地底下、水中的百物”，“不可跪拜那些像，也不可事奉它。”

然而要遵守这条诫命，对那时的以色列民来说，是太高的要求。即使今天看来，它也显得很抽象，不太好理解。我们完全废了它，觉得它那么过时，何况我们也不是老得骨灰都不知飞哪儿去了的以色列人，也不信他们的教。其实，“不许造像”的真实涵义，是要求以色列民不迷于眼之所见而忘了眼所不能见的，不迷于有限而忘了无限，这太有深意了，但也太悖逆于人的本能了。

《出埃及记》里写到了这种悖逆。摩西按上帝的嘱咐先上西奈山立约，下山“将耶和华的命令典章都述说与百姓听”，然后又上山，在那里待了“四十昼夜”，才领取到耶和华写的石版，谁知刚刚及此，山下的民众就起了变心：

百姓见摩西迟延不下山，就大家聚集到亚伦（摩西之兄）那里，对他说，起来，为我们做神像，可以在我们前面引路，因为领我们出埃及地的那个摩西，我们不知道他遭了什么事。

亚伦对他们说，你们去摘下你们妻子、儿女耳上的金环，拿来给我。

亚伦将金首饰收上来后铸了一只牛犊。“他们就说，以色列啊，这是领你出埃及地的神。”

还在山上没走的时候，耶和华就跟摩西说，“下去吧，因为你的百姓，就是你从埃及地领出来的，已经败坏了。”

这段故事，越读越有意思。耶和华立约的诚意真是让人怀疑，因为，他似乎早就预见到山下的人不能遵守此条诫命。他说的话是揶揄口气，这要比直截了当的斥责更令摩西恐惧不安。

不过随即，耶和华安慰了摩西：“你且由着我，我要向他们发怒，将他们灭绝，使你的后裔成为大国”，但摩西还是跪下请求：“你为什么向你的百姓发烈怒呢？这百姓是你用大力和大能的手从埃及地领出来的。”

双方展开了博弈。耶和华说“瞧瞧你带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人！”摩西低三下四地把皮球踢还过去：“不是我，明明是你老人家施展大能将他们带出了埃及，你自己打脸，怎么赖我头上了呢？”摩西很聪明，并不辩解说百姓做金牛犊有什么正当之处，他只是求情，同时又有试探的意思：你耶和华玩“钓鱼执法”，其实你早就知道百姓会犯律，那么你好意思下狠手么？果然，“耶和华后悔，不把所说的祸降与他的百姓”，神也觉得自己理亏，乐得给摩西一次面子。

但是解经家又另有一说。他们讲，摩西如此求情，非独为了保民众，他自己心中也有愧，他对民众的行为负有责任。为什么？因为他迟到了。

虽然禁止偶像，但摩西自己已是以色列百姓们事实上的偶像——耶和华一直躲在幕后，摩西见过他，也不能对任何人描述神的尊容。于是，众人能看到的只有摩西，也都以摩西为神，都崇拜他，即使摩西解释说这是上帝之功，我们应该倚赖上帝，可终究不如他自己的形象更让人安心。摩西上山后的四十天里，众人看不见他了，他留下了一个显眼的空缺。亚伦无法填补，摩西的副手，将来要继承摩西率领以色列人的约书亚也无法填补。

解经家说，上山前的摩西，跟他的人民许了四十天的期限。如果他能提前下山，起码不晚于四十天，众人必是一片欢腾。但摩西是先知，没有文体明星的好运气，即使姗姗来迟哪怕干脆爽约不至，也会有一群人手拿照片、光盘、签名本苦苦等候；摩西要是迟到，民众立刻就会转去寻找替代品。对他们，耶和华恨恨地说了句“我看这百姓真是硬着颈项的百姓”，可这话是过分的，民众的理由更加充分：“领我们出埃及的那个摩西，我们不知道他遭了什么事。”

万一摩西早已死在了半路，或者迷路始终下不了山，我们这荒山野地的，怎么为了他的一句承诺等待？

塔木德对旧约的议论常有出人意外之处。一位名叫拉希的拉比提出一个见解：摩西下山未必就太迟，问题出在他跟百姓的约定不明。上山四十天，从何时起算？究竟是从摩西说完这句话的瞬间起算，还是从摩西上山当日的太阳升起之时起算，抑或是从太阳落山之时起算？那时的以色列人以太阳升起时，也即清晨六点作为一天的开始，摩西许诺在四十天过后那日的第六个小时，也就是那日的正午时分，出现在百姓面前，但实际上，他与百姓关于四十天的计算法不同，导致双方发生了致命的误会。过了这个点，百姓有理由认定摩西死了，或者不会再回来了。

不要责怪他们为何如此盼着摩西死，或者，质疑他们为何如此生硬地去理解摩西的许诺。经历了这么多的死亡，这么久的流离颠沛，以色列民众很容易产生见弃感，并不难理解。经历教给他们的是习得性无助，之前，耶和华每每到千钧一发之际出手相助，他以为，只有如此才能让以色列民对神的大能印象深刻，殊不知，这些侥幸逃生的人反而脆弱得像包蜡烛芯的纸灯笼，心中念叨着“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硬着颈项的百姓”是一句引用率很广的话，单看字面上的故事，古代以色列人确实很顽固，把生死“置之度外”，屡教不改，非要触怒上帝的威仪。然而事实上，他们屡屡造像，崇拜偶像，很可能只是出于条件反射。摩西几个小时的迟到就能让他们慌乱得不行，说明他们早已是惊弓之鸟，被习得性无助的心理牢牢控制着。

由此看来，将旧约中的以色列百姓视为羔羊或者孩子是更合适的。安静吃草的羔羊，一旦意识到牧羊人不在，片刻间就会乱套，两三岁的孩子每次看见母亲出门，都要被焦虑折磨一阵子，直到母亲回来，更不用说母亲一去不返。本能驱使着他们去制造看得见的偶像；你认识的迷妹迷弟，也许你自己就是其一，不也需要从崇拜爱豆（idol）那里得到某种安全感？至于崇拜金牛犊本身的拜金涵义，倒是没有后人理解的那么显著。耶和华和摩西本该看到一点，那就是，没长大的、饱受习得性无助折磨的百姓们对金牛犊的崇拜也只是暂时的，容易动摇的，他们的顽固并没有恶劣到对金子一拜到底、眼里再无其他的地步。

▲ 波提切利《摩西生平》

还有几句题外话。《三国演义》第一百零七回，“姜维兵败牛头山”，写蜀汉大将军姜维首伐中原即遭惨败。姜维先派两将到麴山附近筑两城而守，自己去结连羌兵，结果两城被魏国大军围攻，士兵被断了水道，靠化雪饮水苦撑，情势岌岌可危，城内一将死战杀出重围去求救，走了两日，才遇上姜维大军姗姗来迟，说完军情后，姜维冲着身负重伤的将领淡淡说了句：“吾非来迟；为聚羌兵未到，因此误了。”

迟到的摩西点燃了民众们偶像崇拜的热情，迟到的姜维则没有，他的部下们在同样的被抛弃感的折磨之下，依然服从军令，死忠于统帅的部署。当年我读到这里，几乎掷书长叹：姜伯约怎么对得起诸葛武侯的栽培呢？

【注】本文题图为铜版画《摩西下西奈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