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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信中的张爱玲

飞地  · 公众号  ·  · 2017-05-30 21:32

正文


见 字 如 面:书 信 中 的 张 爱 玲

丘彦明

丘彦明是80年代联合报副刊的主编。因为工作的关系,和当时的很多作家包括三毛、张爱玲,白先勇、梁实秋,台静农等都交往过。《人情之美》一书中记录了丘老师与十二位作家的文学因缘,他们从相识,到相知,字里行间尽显人情交往的温暖与美好。

人与人的缘分有长有短。长的,不管人一辈子在哪儿、做什么,缘分总把彼此联系在一起。短的,存在于某一段时间,甚至只在一顿饭、一个照面里,即缘尽情了。

1978年,进入《联合报》副刊担任编辑,由于副刊主任痖弦的信任与托付,我与不少海内外文艺界人士相识结交,成了一辈子的朋友;但,也有一部分学者文人,等我离开工作岗位,就渐行渐远了。

1961年10月15日摄于花莲。(左起)王祯和母亲、张爱玲女士、王祯和先生

张爱玲与我因工作需要而通信。于我,她是一个文学大家,我痴爱她小说故事的凄美苍凉惨烈,语言文字的不流俗、不留情与张力。能向她约稿,编辑她的作品,不单是责任更是福分。于她,我认为她是以一个副刊编辑待我:知我用心,她更谨慎;知我想亲近,便维持适度的亲切和距离。工作中,我们的信件永远有去有回;我离开工作后,给她去信没有回音,遂明白这就是张爱玲。尊重她选择简单纯粹的生活态度,不愿有多余的交流牵挂,不再去信打搅。留下她写的45封信及一些创作原稿,纪念曾经存在的一段编辑因缘。

手上的张爱玲稿件,使用每张25行,每行20格的稿纸,稿纸左下方印有“张爱玲稿纸”,或印“爱玲专用”四字。这些稿纸多是报社、杂志社特意印制寄送,纸质是轻薄的航空纸,可减少邮资。

她习惯用黑墨水钢笔写稿,字娟秀略显瘦长,文字直排而写。每一字、每一标点符号分开得清清楚楚,安稳地拘束在每个小方空格里。字与格子框线之间拥有呼吸的空间存在,一整页里很少会有几个字稍微出格。张爱玲的字形最明显的特点:字的每一笔画规规矩矩,横竖的衔接没有僵硬的棱角,而呈微微的弧状。字里“钩”的笔画,不见钩。写错之处,以墨水涂抹至掩盖住原本的所有字迹,形似有长有短的细长状墨条,从墨条右方拉出一小段下斜的直线,线的上方书写修改的文字。文前的标题与作者名字,不似一般作家写稿放在第一二行的格子里,而是依着第一行方格,写在它右侧与纸边之间的空白上,题目偏上方、姓名偏下方,呈一条直线。

曾有机会看见她中学时代初二与高二的创作稿件影印本,文章写在300字的单页稿纸上,横着书写。第一行居中写标题,比对标题第一个字在第二行挪后一格,依序写下自己的名字。有趣的是,年轻时张爱玲写稿,字字充满稿纸的方格,且因字形较长,不少字明显冲出方格上下框线之外。字迹看起来老练,一点儿不像10多岁小姑娘的字,倒有六七十岁长者字的老辣。字的笔画若遇见弯角,写来笔势刚硬、棱角犀利;笔画若遇见直竖,她一笔快速画下,像持匕首划下后倏急收刀,也像尖锐的针插在纸上笔势尾端锋刺。文稿中多半的字,她并非一笔一画写出,喜欢连笔而成;碰到需“钩”的笔画,则强硬地挑起。

遇到错字,拿笔简单在字上打个圈算是不要,原本写的是什么清晰可见。

常说字体可看出人的性格。我不免从她写稿的字分析:年轻的张爱玲锋芒毕露,不怕出格,心思纠缠,出笔冷峻锐利不留情,凡事不隐瞒。年纪大了之后,张爱玲却改变了,小心翼翼地隐藏在属于自己的空间里,隐藏得很深,即使空间不大,还是能留出足够回转的余地。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她不拖泥带水,凡事清楚明白在自我的掌控之中。在自己的世界里,年轻时代与世界抗争的剑拔弩张心气尽消,虽然不至从容,但整个身段在自我保护完好下柔软了。

我与张爱玲鱼雁往返,自1979年1月开始,至1987年5月底,长达八年多。信的内容虽以文稿编辑与稿费诸公事为主,却绝不至于简短到让人觉得公事公办。每封信一定会带上问候之意,略涉及一些彼此的私事。虽很少写满一整张纸,但文字优美简明,流露人情味。比较起来,三毛写的信则必字连字、说这提那,洋洋洒洒地布满信纸,不够用,还要跨越写到信封背面,充满用不尽的热情。真是人与人性格大不相同。 

1979年初我去信张爱玲,为《联合报》副刊新年“梅兰竹菊”的专题约稿,接到回函:

        彦明小姐,

        多谢来信。寄给痖弦先生那张贺年片我也特别喜欢。四君子内兰花我只小时候见过一两次,不太有印象。竹子虽然喜欢,也只在十一二岁时游西湖见过一个竹林。最喜欢梅花,但是也已经二三十年没看见了。实在无从写起,只好交白卷了。这一向因为时局,正心情沉重,能工作的时候稍微好些。联副“小说工作坊”的一段编者的话使我感到共鸣与激赏。想给联副写的一篇东西时在念中,还没写,目前也不合用。赶紧回信,希望还来得及找人写兰花,免得误事。此颂

        大安,春节拜年! 

张爱玲 一月十七日

第一次约稿,就能得到这样一封复信,给我很大的鼓舞。

张爱玲不但写作态度认真,对待文章呈现在读者眼前的面貌更是在意,容不得一点儿闪失。1980年4月的信是最好的证明。

        彦明小姐,

        贵恙听上去来势不轻,希望碰到好医生,早点见效。能撑着上班最好了,于自己的士气有益,可千万留神不要累着了又添病。美丽岛事件当然使人焦忧。我托宋淇先生转寄这篇《谈吃》来。我写得慢,就这么篇东西也先后写了两年。如果在节骨眼上有个错字,使人不知所云,实在像是兜心一拳。拙著《红楼梦魇》也是自校两遍,出书又有一大批新的错字,是最后一次由出版社校样的时候出的毛病。《谈吃》好在没有时间性,不忙着登,尽可以让我自校两遍,最后的清样经我校后可否请直接发排,不再校对?又,所引英文请嘱校对者第一字母不要代改大写。您不舒服的时候还要为这些琐事劳神,真抱歉。祝

早日康复 

张爱玲

接着5月11日来信,信中针对《谈吃》的一段文字,这样写的:

……整个版样,标题,插图我不要看,明显的错字也不介意,就怕错得似通非通。Disraeli临死还在病榻上校对演说稿,别人劝阻,他说:“我不要后世认为我胡说八道,文法都不对。”我就只想联副读者不要认为我不知道在说什么,像上次“表姨细姨及其他”自校两遍后又出了个新错字,“称赵姨娘为姨娘”漏掉“赵”字,使人看了莫名其妙。那篇很短,这篇这么长,出乱子的机会太多了,怎么不担心?

张爱玲女士写在“张爱玲专用稿纸”上的散文——《谈吃与画饼充饥》,原稿第一页

5月24日来信,信末说及《谈吃》文:

……《谈吃》校样末页第一段漏掉一句,想必是宋淇先生整理改稿时遗漏的,我上次校对竟也没发觉。又,校过寄出后才想起“馍馍”应作“窝窝头”,还有一处应加“更”字,这次才改。这次收到的校样一个错字也没有,我倒又添改三处,真觉得惭愧抱歉。

为一篇文章的呈现,不愿读者认为作者不知所云,不厌其烦地校对修改,是张爱玲将写作视为神圣的事实证明。与她书信往来八年多,每一篇稿件的刊登,都经过这样细腻的处理,从她这里,我学习到对待文字的尊重与珍爱,一辈子受益。

她信里几次提及时局,为之沉重、焦虑。我细想:她的小说写儿女私情,但发生在大时代里,关怀政治正是她的真性情。因她亲身经历过抗日战争、国共内战,深切体会到个人在战乱中的渺小、无可奈何与不幸。

曾于1980年6月去信,代表《联合报》副刊询问张爱玲担任小说奖评选委员的可能性。她回信:

……真使我感到荣幸。不过我对小说的看法太unorthodox,一向只要看了若有所得就是了。如果需要说出所以然来,还要想说服别人,那就相当费事费时间。虽然这次评判的标准注重多样性,差距的尺度太大了也徒然引起论争。近年来健康很差,损失的时间太多,剩下的工作时间已经不够用。我觉得第一要对自己交代得过去,别方面实在顾不到了也应当可以见谅。也没有旅行的余裕。幸而十九年前到过台湾,逛得心满意足。当然现在又有很大的改变,但是也许像现代一切繁荣的地区一样,趋向全世界同化。联副征文我只好继续做个兴趣浓厚的旁观者了……

字里行间讲到自己看小说的态度,更说明身体不佳,对争取时间工作的紧迫感。对于时间,她另有一信曾写道:“……我此间的地址只用作通信处,从来不找人来,亲友一概没有例外—也不能出来赴约,实在缺少时间,因为健康不好,好的时候就特别忙迫……”言语极度诚恳,不是一般误解的不近人情。

寄报纸、杂志、书籍,她都会翻阅,来信感谢。如寄去《干校六记》一书,她看了在信中写下:“新近的杨绛“六记”真好,那么冲淡幽默,而有昏蒙怪异的别有天地非人间之感。

有次不知为何,我提及看到她小说选集中的两帧照片的感触,她解释:“……是从前有两个业余摄影家找人介绍来替我拍照—不是生活照,是照相馆式的—连照了许多张之后,想换个样子,在旗袍上加件浴衣再照了一张,再蹲下来照一张。我也觉得这姿势有点滑稽,所以看得出忍着笑……”这封信,她不自觉地流露出难得的放松与幽默愉快情绪;我读信也开心许久。

业余摄影家拍摄的照相馆式照片,张爱玲女士解释她忍着笑,因为觉得姿势有点滑稽

信件中,她也曾提到自己喜欢京戏,但是不喜欢昆曲。另写过:经不起累,一累倒了百病俱发;又在看牙齿;脚肿查出是血管毛病。写:原住的老房子有虫患,急切间找的房子也不得不放弃……暂住旅馆……这些生活上的烦恼诸事。另外,她会在信中惦念我的身体健康,一边工作一边读研究所考试、写论文的情形;也对我的旅行表示关切与兴趣,对我絮絮叨叨愤愤不平的事情给予劝慰。

45封信之中,形式最特殊的是一张1981年3月收到的小卡片,11厘米长、7.6厘米高,里面装一张14.8厘米长、10.6厘米高的白卡片纸。她把卡片对折,折线在左,开页在右,封面疏松地直写下“彦明小姐”及三行文字;然后转翻内页,里页同侧再写三行文字,最后签名:张爱玲。卡片朴素无华,却异常精巧别致优美。我爱不释手,每每玩味,感叹:一件小小的手信,明明是人间物,竟能吐露轻盈的仙气。卡片这样写的:

彦明小姐,

想必在西班牙因为

累积的旅途疲乏,抵

抗力低,回去路过纽

约就病倒了,刚好了

回台北又这么忙,千

万珍摄。 

张爱玲

1920年9月31日诞生,1995年9月8日去世,张爱玲享年75岁。推算我与她通信,该是她59岁至67岁之间。我每次去办公室上班,一眼瞧见她的来信摆在办公桌上,内心立刻充满幸运与幸福之感。那段时日,从没想过关注或计算她的年龄,在我心中她永远是一位不会老去的传奇女性。

张爱玲女士手札,回忆穿旗袍外加浴袍拍照的往事

她的信一直被我视为珍宝,伴随着我迁移,偶尔取出来读。

随着时光的流逝,在国外安静地长居二十多年之后,我再读她的信,对于她信中不断提到时间不够的紧迫焦虑,她那不与人相见的生活方式,我更能理解了。虽然根本无法与张爱玲相比;但连我这样的平凡人,都难免会觉得时间不够用,生怕某些干扰,希望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安安静静、规律地去完成一些事情;何况是创作要求达到一定高度水平、一生以写作和时间赛跑的张爱玲?如今,我可以完全体会她当年的心情—能躲在孤独的空间里,做自己执意要做的事,是多么的安全宝贵。

| 丘彦明,曾任台湾《联合文学》执行主编、总编辑。1987 年获台湾金鼎奖最佳杂志编辑奖。2000年获《联合报》十大好书奖及《中国时报》十大好书奖。在中国台北、比利时、荷兰举办过个人画展及参与联展。著有《浮生悠悠》《荷兰牧歌——家住圣安哈塔村》《在荷兰过日子》等书。现居荷兰,从事写作、绘画,养花种菜。

责任编辑:颖川([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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