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上海书评
纽约有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伦敦有London Review of Books,上海怎能没有Shanghai Review of Books?
目录
相关文章推荐
龙岩图书馆  ·  11月23日(上午下午各一场)活动报名 | ... ·  13 小时前  
慈怀读书会  ·  中年以后,不要炫耀这5样东西,否则孩子吃大亏 ·  22 小时前  
十点读书  ·  人到中年,别让“二手生活”毁了你 ·  1 周前  
51好读  ›  专栏  ›  上海书评

艾俊川︱剽窃者“李时珍”,老成人“汤显祖”

上海书评  · 公众号  · 读书  · 2017-09-06 11:32

正文



文︱艾俊川



王家葵先生的《李时珍存世唯一书法作品》,运用后世避讳字、印章篆刻错误等铁证,指出所谓“李时珍存世唯一书法作品”系后人伪作,实在是一件快事。因为这幅赝作近年来不止屡见于展厅、登诸报端,还进入学术领域,有的学者信以为真,据此补辑佚诗、考证卒年,实在需要通过一次科学的鉴定来正本清源。


我对这件书法作品,数年来也略有关注,搜集了一点资料,可为王先生大作添加一个注脚。


自2014年以来,何创时书法艺术基金会在各大城市连续举办以“明万历”为主题的晚明名人书法艺术大展,《李时珍存世唯一书法作品》提到的“敬华·古代系列展——明万历书画大展”就是较早一次。平心而论,这组展览书家多、质量高,多数展品为真品、精品,荟萃一堂,实属难得,但其中也有一些看不准、靠不住的,如媒体特别喜欢报道的李时珍、徐霞客、汤显祖等几位大名人的作品,就是明显靠不住的几件。


“李时珍隶书诗轴”的书法,已由王家葵先生证明为赝品,实际上这首诗,也并非李时珍所作。在上海展览之后,主办方找到了诗的出处,后来的展览说明改为“李时珍隶书元胡用中诗”。但考察过胡用中诗的来历,更确定它不可能是李时珍的书作。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若干册《元明书翰》,第三册为唐元、胡用中、文彭三人的隶书。唐元字长孺,号筠轩,歙县人,累任学官,以徽州路学教授致仕,有《筠轩诗文稿》传世。册中唐元的文章就收入《筠轩文稿》卷九,题为《徽国文公生旦致祭序》,说的是元至正壬午(二年,1342)九月,徽州官民于朱熹诞辰之日在紫阳书院举行祭祀,礼毕宴会,“新安唐元赋诗以彰盛集,明日属和继至,克用公且命元为引首,将刻梓以传”。“克用公”为朱克用,时任徽州路总管。紧接下来的胡用中诗作,就是“李时珍”抄写的这首诗,题为《分赋“得”字》,虽然未明署年代,但诗中说“我朝释奠貤新命,当秋祀事崇嘉庆。紫阳文会萃乡贤,开筵感兴分题咏”,与唐元序中所言一致,当即“属和继至”中的一篇。胡用中是参加至正壬午徽州秋祭之人,其余无考。



 “李时珍隶书”就是临摹了胡用中的这首诗,略去诗题与作者,在后面加上“万历壬辰七月望日”这个露出马脚的日期,将册页小字改成立轴大字,字形笔画却一毫不变。试想, 居住在湖北蕲春乡里的李时珍,见到这个数百年前徽州文人诗册的可能性有多大?见到之后,一笔不苟地放大临摹一位不知名诗人诗作的可能性有多大?临摹的时候删去原题、原作者,甘愿承担剽窃之名的可能性有多大?把本朝年号写错的可能性有多大?各种小概率因素相叠加,这件作品为李时珍所书的可能性基本为零,它只是现代人的一个拙劣赝品。


为什么说是现代人呢?请原谅我卖了个关子——台北故宫收藏的《元明书翰》不易拜观,但它在上世纪就被影印到《故宫历代法书全集》第十七册中,早已化身千百、人皆可临了。而且这件“李时珍隶书”当年拍卖时,作者后面括弧里是写着一个“款”字的,不知怎么到了收藏家手里,就变成了真迹。


明万历时的文化人,写错“萬暦”年号的,“李时珍”之外,还有“徐霞客”。“明万历书画大展”有一张行草立轴,写着一首诗:“霖雨遍园墅,秋风静阓阛。不留车马迹,独见水云湾。皎皎日月出,峨峨松石间。楼台在霞表,燕雀未能攀。”其后跋云:“舫次武塘,有园曰和南□之,书于问道轩中。时萬歴癸丑五月乙酉。是日有五色瑞云见于南方,并记及之。江阴振之。”下钤“弘祖”“徐霞客”两印。 



这张“徐霞客书法”展出后,立即引起徐霞客研究者的重视,他们在《徐霞客研究》第二十九辑进行了专题讨论。一组四篇文章,有认为是真迹的,有存疑的,也有认为是赝品的,其中陈锡良的《徐霞客〈舫次武塘〉诗稿手迹是赝品》一文,从诗的内容格律、书法风格、落款形式、钤印规则等方面提出质疑,认为“诗、书、印都是造假,因此该手迹完全是伪作”。除诗的内容格律证明力较弱外,其余质疑均十分有力,足成定论,特别是指出写作年代“萬歴癸丑”与别号“霞客”始用之年的矛盾,尤属洞见。按陈函辉《霞客徐先生墓志铭》说:“谨按状:先生名弘祖,字振之,霞客其别号也。石斋师为更号霞逸,而薄海内外,以眉公所号之霞客行。”可见徐弘祖别号“霞客”二字,得之陈继儒眉公。而陈继儒初识徐弘祖,是在天启甲子(四年,1624)五月。陈继儒在此年所作《寿江阴徐太君王孺人八十叙》中说:“今年王畸海先生携一客见访,墨颧云齿,长六尺,望之如枯道人,有寝处山泽间仪,而实内腴多胆骨。与之谈,磊落嵯峨,皆奇游险绝事,其足迹半错天下矣。客乃弘祖徐君也。”为他起别号必在此后。万历癸丑早于天启甲子十一年,徐弘祖无从使用“徐霞客”之印。


陈锡良的考证已足以证明这张“徐霞客书法”是赝品,但诗跋中“萬暦”被写成“萬歴”,犯了与“李时珍书法”同样的错误,又提供了一个作伪铁证,真可谓“无独有偶”了。显然它的年代不会早过乾隆。而从落款、用印的种种无知看,基本可推断它是某位“当代徐霞客”的手笔,但不知临写了谁的诗作。相信只要原迹尚存,终将水落石出。


徐霞客的书法,云南博物馆藏有一页赠鸡足山僧妙行的诗稿,楷书,与这件赝品书风完全不同,可以对观。



“明万历书画大展”大展中,还有一幅明代大名人汤显祖的行草诗轴。诗云:“红尘堆里懒低颜,石路迢迢入乱山。拟向云边种黄独,几时容我屋三间。”末署“戊辰六月,汤显祖”,下钤“汤显祖印”“若士”二印。


汤显祖生于嘉靖二十九年(1550),卒于万历四十四年(1616),此戊辰只能是隆庆二年(1568)。此年汤显祖十九岁,正积极备考,准备金榜题名,怎么就写出这样一首尚未出仕便求归隐的诗来?只能说太过少年老成了。


实际上这首诗也并非汤显祖所作,而是元代道士马臻《霞外诗集》卷十《画意》二十二首的第三首,怪不得满纸山林气。这幅被改换了作者的诗作,于1999年由香港佳士得拍卖,后来也进入学术领域。2009年出版的龚重谟《汤显祖研究与辑佚》(海口出版社)将此诗作为汤的佚诗辑出,不过后来龚重谟发现错误,在2014年出版的《汤显祖大传》(北京燕山出版社)中说隆庆二年戊辰汤显祖“用行草书元人马臻诗《红尘堆里懒低颜》言志”,算是做了纠正,然而说年未弱冠的汤显祖立志要隐居修道,不免令人惊诧。从内容与年龄不匹配、不提原作者姓名、书法行笔老辣等迹象看,这幅作品也很不靠谱,不值得如此珍重。




·END·


本文首发于《澎湃新闻·上海书评》,欢迎点击下载“澎湃新闻”app订阅。点击左下方“阅读原文”访问《上海书评》主页(shrb.thepaper.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