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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剧评论|温方伊:以懦弱改写懦弱——音乐剧《人间失格》

戏剧评论  · 公众号  ·  · 2024-04-16 11:15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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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懦弱改写懦弱

——音乐剧《人间失格》

文:温方伊


在看到音乐剧《人间失格》的宣传时,我便没有指望这是一部展现原著全貌的作品。即使不考虑审查因素,作为一部投资不菲的商业戏剧,音乐剧主创也必然要考虑到观众的接受度。从这一角度来看,主创面对的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人间失格》实在不是一部容易呈现在舞台上的作品,太宰治的笔触十分私密,有着大量的心理描写与剖析,带有独特的矛盾气质。而这种独特气质的分寸极难把握,很容易将主人公叶藏塑造得极不可爱而失去观众对其的同情理解,因此在观剧之 前,我便很敬佩他们的勇气。

出于这层考量,我第一次坐在剧场观看《人间失格》时,不断地调整心态,时时告诫自己不要只以一个原著读者的目光去评判这部作品。或许正是这种调整心态的意识阻碍了观赏的纯粹性,我全程都戴 着痛苦面具,在欣赏视听呈现与思虑文本改编之间反复拉扯,以致全 剧结束后我只剩下失望和愤怒。后来机缘巧合,我时隔一个月第二次进入剧场观看《人间失格》,放下了所有顾虑,才更多地察觉到这部作品的闪光点,能较为愉快地走出剧场。只不过,我对主创曾抱有的敬佩之情,早已烟消云散了。

《人间失格》被认为是太宰治带有自传性质的作品,也是太宰治最负盛名的小说。即使没有看过这本书的人,也大多听说过这个书名。日本漫画及动画《文豪野犬》,又将太宰治与《人间失格》的盛名以一种虚构方式传播到青少年群体中。《人间失格》确实有着大IP(知识产权)的特质,是个能卖出票的项目。重点在于,主角大庭叶藏的矛盾心理如何以音乐剧的形式展现。如果单看大庭叶藏的故事线而删去所有的心理描写,那他只不过是一个自甘堕落的渣男而已:嫖妓,被女人包养,因酗酒反复典当自己与情人的物品,为赊账而与店家偷情……观众为何要看这样一个人的故事?不过,音乐剧可以借助歌曲来表现人物的内心,那么,将太宰治那细腻的笔触与敏锐的洞察力转化为歌词,便是最大的挑战。在走进剧场之前,我便对作词充满 期待。

事实上,该剧的作词确实十分优秀。华语音乐剧大抵能有几首好听的抒情歌曲,承担叙事功能的歌却各有各的难听。而该剧每一首歌的词与曲都搭配和谐、顺畅丝滑,《东京百景》《人间失格》等几首歌的歌词甚至称得上惊艳。该剧的作曲是著名的法兰克·怀德荷恩(Frank Wildhorn),作词人多达五位,中外合作会带来许多磨合上的困难,而歌曲质量能达到如此高水准,足见创作团队在歌曲上的用心。

然而,优秀的歌曲,并没有用来表现大庭叶藏与太宰治复杂矛盾的内心。这并不是由于作词人力有不逮,而是由于这部剧根本就没有 一个复杂矛盾的角色。

在剧中,大庭叶藏是一个有点懦弱、内向,却体贴弱者、关爱他人的好男人。太宰治是受业界欺凌的孤独而勇敢的作家。恒子是被称为“抹布”、受尽欺凌却内心善良的可怜寡妇。祝子是从天而降的如纯洁天使一般的女孩。除这四个主要角色以外的角色,则全都站在大庭叶藏与太宰治的对立面。大庭一家人虚伪冷酷,老女仆阴险好色,堀木无情无义,校刊社众人怯懦背信,伊藤先生猥琐无耻,川端康成狭隘自负……大庭叶藏所谓的“可耻”与“罪孽”,全部变成了他人的可耻与罪孽。叶藏加入校刊社的一段情节尤其能体现编剧的创作 思路。

在原著中,叶藏曾参加过日本地下共产主义组织,这也是太宰治 的亲身经历。在太宰治笔下,叶藏从未真正融入过地下运动:


理论诚然不假,人类的内心却比理论复杂、恐怖得多。谓之贪欲,则不足够;谓之虚荣,亦不贴切。将色与欲两者并列在一起,亦不符实。我隐约觉得在人世深处,不是只有经济方面的事物,还有鬼怪、奇诡的事物存在。对鬼怪退避三舍的我,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对所谓的唯物论予以自然的肯定。但这并未将我从对人类的恐惧中解放出来,我的眼睛依然看不到绿的枝叶,心中依然感受不到希望的喜悦。但我却从未缺席R·S的集会,“同志”们总是如临大敌般,表情僵硬地耽于类似“一加一等于二”这种像初级数学理论一样简单的研究中,这在我眼里简直太滑稽了。……也许,这群单纯的人以为我和他们一样单纯,把我看作一个乐天诙谐的“同志”。若真如此,我算是彻底把他们骗了。……

我喜欢这样,我喜欢这群人,但并非因为马克思主义下的同志友爱。

我喜欢的是,集会的非法性质。或者说,这种“非法”让我身心舒畅。1


而地下组织日益繁重的任务令叶藏无法承受、骑虎难下,他与恒子相约自尽,亦有想逃离组织这一诱因。这段人生插曲,在剧中则承 担着极其戏剧性的作用。

剧中叶藏受校刊社成员们改天换地的激情鼓舞,欲参与其中“用大庭家的钱推翻大庭家”。不料刚加入便被警察逮捕,校刊社成员为逃 避惩罚而将一切责任都推给叶藏,大庭家自此断绝与叶藏的关系。

剧中的叶藏成为了最单纯的人,其他人不仅利用他,还背信弃义。叶藏与组织之间的复杂关系简化为了善恶对立:叶藏是善,校刊社众人是恶。这是叶藏离开家后遭受的第一次重大打击,引出《坠入大海 的尘埃》这首叶藏的主题歌曲,表达了叶藏对人世的绝望。

矛盾简单化,人物脸谱化,是这部剧一以贯之的改编思路。善良的人绝对善良,罪恶的人完全罪恶。编剧没有选择将精力花在叶藏这一“可耻”之人的内心描摹上,而是将精力花在了将“耻辱”转嫁给别人上。这确实是一条更加简单也更容易被接受的改编路径,就上半场而言,人物虽扁平,矛盾虽简单,但叙事紧凑,情节跌宕起伏,情节点与抒情段落交替出现,节奏十分舒服。哪怕我并不接受这种改编方式,也要承认上半场不失为好看的戏剧。

扁平人物带来的副作用在下半场逐渐突显出来。上半场写叶藏与 恒子的关系,尚有些铺垫,而下半场祝子的出场,真如天使降临般莫 名其妙。一个卖烟少女,不仅欣赏叶藏的画作,看懂他的内心,给予叶藏改过自新的力量,还清纯美丽、勇敢健谈、善良体贴。这样一个全能的女性,更像是为叶藏而生的,是男性心中臆想的女性形象。很难相信这样的女性形象是出于两位女性编剧之手,毕竟太宰治这个男性作家都不会写出如此为男性主角服务的“天使”。在太宰治的笔下,祝子自然是单纯美好,却并不能与叶藏心有灵犀。太宰治甚至并不讳 言叶藏的自私放纵:


迄今为止,我还未和年轻的处女上过床。那一刻我决定了:我要与祝子结婚。即使巨大的悲哀接踵而至,只要此生能够经历一场放纵的快乐,我便无怨无悔。过去我总以为,所谓的处女之美不过是愚昧的诗人天真哀伤的幻想,没想到它真的存在于世。……这便是所谓的“一锤定音”,我毫不犹豫地窃取了这朵鲜花。2


这样看来,编剧选择将祝子塑造成叶藏的灵魂伴侣,其原因不外乎是回避叶藏对处女童贞的向往,拔高叶藏的道德水准。编剧既要让叶藏在情感上显得正直负责,又要令两个人的感情迅速升温,那么祝子只能成为治愈叶藏孤独症候的良药,成为叶藏的“天选之女”,再假 装她有着自己的精神世界罢了。

祝子被画商侵犯的段落在小说中带有不确定性,在剧中,祝子被强奸的场面则是切实地展现在了观众面前。祝子的独白曲《天真罪》可以看出女性编剧对女性的关照。然而,这种关照仍架于保护叶藏形 象的基础之上。祝子独唱时,一位舞者扮成祝子在她身边起舞,二人 时有交流互动。叶藏也在台上,与两名祝子都没有互动。

歌词中有这样几句激烈地质问: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为什么默认我有错?

是不是早就认定我自甘堕落?


这几句,祝子是对着舞者祝子唱的。这意味着导演和演员是将这三句话作为自我质问来编排。可台上明明还有叶藏在场,原著中叶藏 也确实有过疑虑和问讯:


每当我看到祝子不敢和我对视、惊慌失措的样子,便猜想:“这女人对人没有任何戒心,莫非与那商人已不是第一次?难道她和堀木也做过?不,或者是和我不认识的人?”疑窦丛生,但我始终没有正视这一切的勇气。我在不安与恐惧中翻滚,唯有喝过烧酒醉倒之后,才敢小心翼翼地尝试那卑屈的诱导性审讯。我的心笨拙地随着审讯忽喜忽悲,表面上却做出滑稽的表演,随后对祝子进行地狱般可憎的爱抚,再像烂泥一样酣然睡去。3


遭受剧中那般痛苦的侵犯后,祝子的质问都不愿朝向自己的丈夫。哪怕剧中的叶藏并没有疑虑与问讯,他也仍然默默旁观了悲剧的发生。 祝子却完全没有责怪丈夫,只是自我怀疑、自我质问。编导对叶藏的 爱护,已然超过了界限,这不是爱护,而是溺爱。

主创对叶藏的溺爱,并不是在下半场才显现。原著中的恒子是一名有夫之妇,她的丈夫因诈骗入狱服刑。剧中为使叶藏与恒子的感情更符合道德,将恒子改为了替亡夫还债的寡妇。二人共处一夜后遭到舆论非议的桥段为编剧原创,在这一段落中,众人嘲笑恒子的丑陋低贱,对二人的床事津津乐道,肆意诋毁恒子的人格。此时叶藏说出了这样的台词:“不是这样的,请听我解释。我们什么都没做,我们真的 什么都没做。”

然而在上一场中,叶藏与恒子在恒子家互诉衷肠,《摇篮曲》分明唱着“我会和你相拥到分开”,“我会将你冰凉的手紧握”。一对成年单身男女,在夜里相拥、牵手,却除了唱歌什么都没做。这样的情况可能存在,但这种设定就是透着一股子道学先生的迂腐虚伪,更别说原著中 的叶藏第一次到恒子家中,便是在恒子怀里“获得了解放的幸福一夜”。

编导似乎有道德洁癖一般,将叶藏的情感做了高度提纯。只是为了提高观众的接受度,大可不必做到这种程度。叶藏与恒子在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本可以模糊处理。无论他们做了还是没有做,都无损于叶藏与恒子的人格,他们的尊严都不应被践踏。若是叶藏与恒子的人格必须靠保持贞操才能得到证明,那么主创的思想观念,也并不 比剧中那些肆意践踏二人尊严的角色高出多少。

若主创确实有道德洁癖,那么改编《人间失格》这一选择便显得匪夷所思。他们为何会选择一部“尽是可耻之事”的小说做改编,费 事将其改成一部描写道德模范的作品?

从太宰治的台词与歌词中,我看到了主创对《人间失格》的真实认知。他们其实很清楚太宰治的《人间失格》写的是什么。太宰治在 开场时便说道:


我叫太宰治,是一名作家,一名真正的作家。那些所谓的作家,那些拿奖拿到手软的作家,总是在试图粉饰、自我美化,他们喜欢写强大、写高尚、写从不存在的完美,及超越现实的光明。而我要写的,是真实。我要写烂人、写无赖、写懦夫、写胆小鬼。我要写懒惰、写懦弱、写放荡无耻……


剧中的伊藤先生是烂人,堀木是无赖,校刊社成员是懦夫,老女仆是放荡无耻,叶藏默默旁观妻子被侵犯的时候确实是胆小鬼。然而,这并不是在描写“真实”。“真实”何尝那般黑白分明。如果“无赖派作家”的名号只是由于太宰治写善恶对立、写那些无赖反派欺凌弱者,那么满世界都是“无赖派作家”,何须他自我标榜。主创明明知道,太宰治口中的懒惰、懦弱、放荡无耻说的是谁。

编剧虚构了川端康成等作家组织的太宰治作品赏析会,将这场赏析会编造得如同文学界对太宰治的公开霸凌。在这场作家之间的对峙中,太宰治唱道:“谁又像我无所畏惧。我的作品才值得铭记!”写得真好,太宰治的颓废与卑微之下,是勇气与自信。他勇于解剖自己的灵魂,将其展现给世人,不隐恶、不伪饰。这段歌词成为了对这部剧最精准的讽刺。在这一段之前,我还可以将这部音乐剧当作脱离太宰治原作的独立作品来看,而这一段落将剧中的太宰治与现实的太宰治联系起来,令人不由得做比较。主创一面反复彰显太宰治的真实与勇气,一面拼命粉饰、美化太宰治与叶藏,主创的这种分裂与矛盾,倒是比舞台上呈现的黑白分明的世界更接近于太宰治笔下的人世间。我甚至不禁怀疑这一段落是主创挣脱某种神秘力量而向观众发出的真实 呼喊,向观众证明,自己知道何为真实,何为勇气。

编剧在改编时,虽选择了一条简单的路径,但若是单纯认为编剧 偷懒,那倒也冤枉了她们。编剧在结构上是花了心思的,她们以大庭叶藏逃脱太宰治的塑造为主线,将大庭叶藏发现并逃脱太宰治的控制前后分为上下半场,最终以大庭叶藏进入太宰治的内心,达成角色间的理解、宽恕与接受作结。这样的架构颇有些巧思,且这一巧思亦是为改编思路服务。大庭叶藏确实要有酗酒颓废的时刻,如果没有,那剧情便无法推进。可叶藏的颓废需要外力推动,作为一个正面角色,他不能像原著一般轻易地随堀木纵情于妓院、酒吧。而编剧找到了一个戏剧性强且逻辑通顺的情节点,那便是叶藏发现了自己是虚构人物的事实。叶藏殉情生还,是因为叶藏作为虚构人物脱离了写作者的意志,获得了自主性和生的渴望。这一设置令人叫绝,将上半场的情绪推向高潮,令人期待下半场的情节发展。进入下半场,叶藏发现自己生活的世界并没有任何变化,他对这个世界感到绝望,这才开始酗酒狂欢。由此,叶藏的堕落颓废获得了一个无关道德的理由,既然这个世界原本就虚假,亲人都恨不得他死去,那么叶藏的纵酒狂欢自然获 得了合法性。为了让叶藏免受道德评判,编剧可谓用心良苦。

懦弱,这个在剧中反复出现的词,是叶藏对自己的评判。既然叶藏是太宰治的化身,那么这也是太宰治一生的注解。主创看到了太宰治懦弱下的勇敢,他们将他的勇敢用台词、用歌声传达给了观众。在太宰治的无所畏惧之下,是何其懦弱的我们。虽然懦弱似乎是生存与创作的法门,妥协是创作者的宿命,但我还是更希望在一部作品中看到创作者的勇气,哪怕只残留挣扎的痕迹。音乐剧《人间失格》精致、用心、漂亮,动听,甚至感人,却是那么懦弱,既不敢触碰一丝道德暧昧地带,又不愿放弃太宰治真诚的自白。即使将其当成一部独立的商业作品来看,三个小时的演出时长,却承载着那么扁平、简单的人 物与矛盾,未免太过保守。媒体宣传这部作品是华语音乐剧“天花 板”,就视听呈现而言,实至名归,可就内容而言,这部作品更像是当 下创作境况的侧写。

音乐剧《人间失格》的返场音乐是《东京百景》,这是全剧我最喜欢的一首歌,它展现了大都市的多个层面,花花世界、纷纷扰扰、芸芸众生,希望与绝望交织,喜悦与悲伤共存。在这首歌中,我感受到了当下难得的真实与勇气。走出剧场,回首望去,剧场这个地方也如 同东京一般“让人念念不忘,让人永远都心生向往”。


注释

1、[日]太宰治:《人间失格》,烨伊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第29—30页。

2、[日]太宰治:《人间失格》,烨伊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第71页。

3、[日]太宰治:《人间失格》,烨伊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第81—8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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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温方伊,南京大学文学院青年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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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张焱

编审:翟月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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