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费孝通
来源
| 爱思想网
经验性研究
研究文化和文明问题,可以有多种不同的视角和方法,不同的视角和方法之间可以互相支持和取长补短。作为一名从事实地调查研究的社会工作者,我想借此机会,谈一谈我在对全球化和文化、文明的关系的研究中所采用的方法和体会。
我的学术生涯,大约是70年前从广西大瑶山开始的,那次人类学和民族学的田野调查的研究方法(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理论和实际相结合”的方法),对我一生学术研究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成了我后来学术研究的基本手段。
我提出这个问题,是想提醒大家在关注探讨全球化和文明的问题时,如何拓展我们的研究方法。今天,世界上发生了许多新的问题和现象,这些问题和现象,都是由于不同文化的相互接触、碰撞、融合而产生的,没有现成的答案可以解决。也就是说,用原有的思维逻辑,原有的研究方法来解决现在的问题已经不行了。要想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回到现实社会生活中去,扎扎实实地做实地调查。要超越旧的各种刻板的印象(stereotype)和判断,搞清楚各种文明中的人们的社会生活,并以此为基础(而不是以某种意识形态体系为基础)来构建人类跨文明的共同的理念。这种研究的难点,在于研究者必须摆脱各种成见,敞开胸怀,以开阔的视角,超越自己文化固有的思维模式,来深入观察和领悟其他族群的文化、文明。在跨文化的交流和沟通中,构建起新的更广博的知识体系。
为什么必须要到现实生活中去调查呢?因为人类社会是复杂的、多样性的;又是多变的、富于创造性的,它决不是只有单一文化背景和有限知识和经验的研究者能够想象和包容得了的。所以,研究者必须深入到你要了解的“他人”的生活中去观察、研究。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实地调查的方法,也反映出研究者的一种心态,就是你是不是真正要去理解、接受“他人”的文化、文明,这种心态正是今天不同文明之间交流的一个关键。深入到“异文化”中去做调查,努力学习“他人”的语言、传统,入乡随俗,适应他们的生活方式,做到设身处地地用当地人的眼光来看待周围的事物 …… 这本身就是对“异文化”的尊重和对“异文化”开放的心态。如果连这种最基本的平等态度都没有,还谈什么交流和沟通。
可以说,在我的学术生涯中,我一直试图坚持走实地调查这条路。当我七十岁获得“第二次学术生命”时,虽然已经不可能像年轻时那样,长期地、深入地去观察某一个具体的社区或社会现象,但是,我仍然不懈地“行行重行行”,每年要安排三分之一以上的时间到各地做实地考察,这种实地考察使我受益匪浅。
心态和价值观
从学术史上说,这种实地考察的实证主义,是我在英国留学时的导师马林诺斯基在上个世纪初提出的。1914年~1918年间,马老师通过在西太平洋Trobriand岛上参与和观察当地土人的生活,从而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研究方法,构建了人类学功能学派的理论基础。他的这一贡献与其说是学术上的,不如说是人文价值上的,因为长期以来,西方学术界流行的是以西方为中心的社会进化论思潮,把殖民地上的人民看成是和白人性质上不同、“未开化”的“野蛮人”。马老师却号召人类学者到那些一直被认为是非我族类、不够为“人”的原始社会里去参与、观察和体验那里人的生活。马老师使这些“化外之民”恢复了做人的地位和尊严。
在马老师强调和提倡田野工作之前,即使像佛雷泽这样的人类学大师在搞研究工作时,也主要是依靠查阅各种游记、笔记、文献资料。这种大量利用间接观察、间接记录、多手转达的方法,很容易因为观察者视角不一致、信息不连续和不完整,使研究者做出错误的解释和结论。实地调查能够促使研究者深入到“社会生活”中去“参与观察”,使“人类学走出书斋”,取得超越前人的成绩。
要进行跨文化的观察体验,还必须具有一种跨越文化偏见的心态。由某一种文化教化出来的人,因为对“他文化”不习惯,出现这样那样的误解、曲解,对“他文化”产生偏见(prejudice),应该说是一种正常的现象。但作为一个研究者,则必须具备更高的见识、更强的领悟力,能够抛弃这种偏见。我特别提到一个“悟”字,这个字在跨文化的研究中显得特别重要,它不仅要求研究者全身心地投入到被研究者的生活当中,乃至他们的思想中,能设身处地地像他们一样思考;同时,又要求研究者能冷静、超然地去观察周围发生的一切。在一种“进得去,出得来”的心态下,去真正体验我们要了解的“跨文化”的感受。我认为,在讨论全球化和不同文明之间的关系时,具体的研究方法等技术因素,并不是最重要的,最要紧的还是研究者的心态。
其实,我们平时常说的“凡事不要光想着自己,要想到人家”这句话,就很通俗地说出了在研究跨文化时所要持有的心态。这句话是中国人一个传统的、十分重要的为人处世的原则,类似的“原则”在老百姓中间流传的还有很多。我想这些“原则”应该是我们中华民族在形成多元一体格局的历史进程中,融汇百川,不同文明兼收并蓄而积累下来的宝贵经验,这些经验或许能够对我们社会研究工作者提供有益的帮助。
培养这种良好的跨文化交流心态,是提高每个社会工作者人文修养的一门必修课,应该把这方面素质的提高,作为对社会学专业学生的基本要求。如果再扩大一些,我们能在一般民众中也推行这方面的宣传教育,其结果,必然能够增进不同文明中普通成员之间的良好沟通、交流和理解。如果这种沟通、交流和理解能够有广泛的群众基础,那么,今天世界上诸多民族和文明之间的矛盾、偏见、冲突以及冤冤相报、以暴制暴等等就有了化解和消除的希望。
交融中的文明
近几百年来,西方文化一直处于强势地位,造成了其社会中某些势力的自我膨胀,产生了殖民主义、种族主义、极端民族主义、文化沙文主义、单线进化论等形形色色的自我中心主义的思潮。但与此同时,在西方学术界,也出现了像马林诺斯基这样的,对西方文化中自我中心主义思潮进行反思和反制的学术流派。这种反思,可以说就是“文化自觉”的一个表现。然而直到今天,西方社会中各种势力和学术界各派别之间,仍然存在着巨大的分歧和激烈的较量。从另一方面看,非西方的各种文明,在经历了几百年的殖民主义、世界大战、冷战、民族解放运动等等磨炼后,其社会成员的思想和心理都起了十分复杂的变化,产生了多种多样的社会思潮,其中不乏与“西方至上主义”相对立甚至相对抗的思潮。这个状况,被一些人称作是“文明的冲突”,这种冲突已经影响到了今天的世界局势。目前所谓的 “恐怖主义”和“反恐斗争”,就是这种“冲突”的表现之一。
几百年来,主导世界的西方文化大量地传播到其他文明中,随着时间推移,世界已经越来越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种传播也变得越来越快了。然而,文化交流是双向的,在西方文化快速传播的同时,西方社会也大量地汲取了其他文明的文化,而且这种文化上的交融,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这些被吸收的“异文化”,经过“消化”、“改造”之后,成了各自文明中新的、属于自己的内容,并从宗教、政治和意识形态等方面反映出来。可以说,今天世界上不同文明之间已经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今日之世界文明,已非昔日历史文献、经典书籍中所描绘的那种“纯粹”的传统文明了。因此,我们必须改变过去概念化的、抽象的、刻板的思维方式,以一种动态的、综合的、多层面的眼光,来看待当今世界上不同文化和文明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