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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鹿市最后的职业制墨人

界面新闻  · 公众号  · 热门自媒体  · 2017-06-13 2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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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墨32年,伊藤龟堂认为自己还在半路上。假如每块墨都是相同的黑色,不足以表达匠人“求全”的态度,他定做顾客想要的墨——即便这个时代已经没有那么多想要墨的顾客了。


作者 | 梁晶晶



有一件事是伊藤龟堂每天的日常——制墨。早上4点持续到半夜。

气温低的10月至来年4月,为了材料不长霉必须起得很早;从5月起气温上升到25度以上,原本方方正正的墨锭则容易受热走形。虽然有时手冻得失去知觉,但他在谈话中还是极力强调与自然相处的重要性,“自然的情绪很不稳定,如果你执意和它拧,做出的东西就会‘不自然’。学会把自然当做你的伙伴,拉入你的阵营。”

从祖父一代传下来,伊藤龟堂是第三代手作坊的传人,他以古法制墨守住了有1200年历史的铃鹿墨。这是一种用弱碱性水和燃烧后的铃鹿松木制成的墨,因为得到了纪州藩的庇护,江户时期制墨作坊的数量飞速上升,但到现在只剩下了伊藤龟堂的“進誠堂”一间。伊藤龟堂成为日本唯一被认定为传统工艺士的“墨職人”。在中国文化语境中,日语“職人”(しょくにん)就是手工艺人、匠人的意思。

进入制墨行业

伊藤龟堂20岁开始制墨,21岁正式成为父亲的弟子。在那之前,他一直都在做汽车营销员,因为“觉得父亲一个人挺辛苦的”,周末会给父亲简单地搭把手。这以后他的生活有了变化,日本的营销员一天工作8小时,还剩下16个小时自由时间,自从进入制墨的世界,一年365天、一天24小时里即便睡觉也都是墨。他的生活变成以墨为中心,这一点儿子伊藤晴信深有感触。父子的生活作息正好岔开,儿子回忆自己的学生时代,“父亲早上3点半开始工作的时候,我正睡着,一觉醒来,父母都不在,只有安静待在桌上的钥匙和便当,晚上回家父亲已经睡着了。”两个人总是碰不上正面。

这种态度让伊藤龟堂获得了父亲的信任。父亲是当地有名的墨匠,为人严谨,有匠人气质,起初“无视”伊藤龟堂,认为儿子是“纯粹厌倦了以前的工作”,喜新厌旧的年轻人。最开始的6年,父亲没有让他碰墨,只做打扫、洗衣、做菜的杂事和打下手。在这个制墨过程中,父亲教会了他最重要的东西:急不得、懒不得,在心上面下功夫。

这些父亲教给他的方法,伊藤龟堂原本原样地教给了自己的儿子伊藤晴信,不过这都是后话。日本手工艺行业的规则就是这样,没有师傅教,你自己看,然后记住,从前人身上‘盗技’。伊藤很感谢那段经历,弄明白了沉淀在自己身上的匠人气质。“做墨的时候,我尤其喜欢讲话,但父亲总是紧闭着嘴,什么也不说。所以父亲不会和我说,去做这个吧,去做那个吧,全都靠自己。沉默不语,自己见学的方式,提高了自己的心性,而且也不会忘记。” 他用了很长一段时间自己寻找的过程,从工序、选料、时间的把握开始,一点点接近自己的作品,找到了适合自己的道路。“我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是不是能理解这个过程,但在这个时期,可以学习到是怎样使用工具的、以及这道工序之后,接着是哪一道工序的工作流程。我认为,对手工艺人而言,这个6年很有必要。”

在伊藤龟堂看来,做一锭墨就是一锭墨,六年里认认真真地去做这一件事情,一开始要忘掉自己、忘掉纷杂的想法。日本的手工艺人分为“作家”和“职人”,最终都还是靠心性。前者花费很长的时间只为了做出一件物品,集中力很重要;后者就不一样,“职人”必须做一样的东西,全部都必须成功。没有心性两者都没办法做到的,而心性关键在于个人心的修养,体现出对物和人的责任感。

他把这些东西全都装在脑子里了,而且是他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

伊藤龟堂的说法是,虽然手工艺不只有日本独有,这种对制作精神和情感的重视,与日本人的民族品格有很大的关系。“从‘日本制造’看得出来,日本人重视求全,做了不好的东西,会觉得给人添麻烦,所以在做之前一定会先想一想对方,怀着让对方期待的心情去做。”因为使用者能够很容易分辨出来,这一个东西有没有用心做,用心的感觉可以手工艺人手上传达给使用者。

"安野モヨコ×鈴鹿墨"展 伊藤龟堂为漫画家安野百叶子制作的墨

在处理手工艺人和顾客的关系上,伊藤龟堂选择了一种更有挑战的方式。他的店有一个特色:不是卖现成做好的墨,而是做出顾客想要的墨。这对墨匠的要求很高,既给他留下了很大的自由发挥空间,又不乏难度。比如他看到了一个人的作品,会判断出哪种墨会适合他,然后做出和他匹配的墨。今年二月一位顾客说想要青墨,不喜欢过深的颜色,想要澄澈、透明的青色,可以渗出非常绮丽的墨洇。于是伊藤做了独特的青墨,也只做了一锭。

如今,伊藤龟堂已经有了自己的“手的技巧”和“美的感觉”。他将天雨时、暑热时、严寒时的自我感受,形成经验并融入到制作之中。用自己的经验和启发来决定某一天炼墨要更软还是更硬,如果天气热,炼墨时水放少一点,冷天则水要多放一点。这让他深切地领会到,制墨是一件没半点虚假、十分细致的事情,如果你要想控制墨的渗透力,光关注含胶量不行,渗透力也会很容易受到煤的颗粒分布、胶的加热时间、混炼过程这些因素的影响。

但他声称,制墨32年的自己仍然在“半路”上。他真正想做的东西还没有完全做出来,就像谦虚的匠人很难说自己做得足够好了。今年4月,伊藤更新了脸书的状态,说不久后将要去东京的大学进修。

伊藤龟堂告诉界面新闻,做墨已经差不多到了一个界限,想换一个新的环境。在大学里,将学习与心理方面相关的内容,希望自己七、八十岁还能尽量保持高昂情绪。他不得不接受今年52岁了的现实,虽然还苦守精神的阵营,体力已经理所当然地在走下坡路,想做的念想和衰弱的体力奋力奔向两头,不平衡感被无限地放大。他若有所思地说,“不是会有做不到的时候嘛,一天持续十二小时制墨,当然有情绪高涨或低落的时候、身体疲惫的时候,情绪状态不一样,做出来的墨也就不一样。”而比起体力衰退,情绪低落对手工艺人的伤害力更大。

摄影:神藤剛

与传统、时代的对抗

当下,日本的手工业系统分工非常完善,制墨业也在向机械化、分工序化发展,黑碳素代替了煤,工业胶代替了动物胶,每一道工序都安排了不同的人,比如有人负责塑型、有人负责干燥。就手作古法制墨而言,伊藤龟堂需要一个人完成所有工序的工作,不过随着墨汁的普及,周围的人已经都不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了。这也伊藤被称为“铃鹿市最后的墨职人”的原因。

懂行的人可能都知道,墨锭的制作方法简单,因而深奥。首先把动物皮和骨凝缩成的动物骨胶和粉末状的煤煮成可融状,然后混合麝香、冰片等香料,动用全身锤炼墨团,捶打几百下、甚至几千下,直至墨团散发出有光泽的黑色,握在手里有一种果冻的感觉。最后将墨团分成小块放入木头模具中,压成墨锭,干燥后,上色擦亮。大约一百天才可以做成一锭墨。

“如果要守住这种100年以上的技术,会有很多约束的事情,也必须保证品质”伊藤龟堂告诉记者,这其中“约束的事情”指的是坚守传统手工艺的难题。——原料、技法以及时代命题。铃鹿墨的制作尽可能地使用以前的天然原料和制作方法。他不是不明白,守住传统,就是守住百年以上的自然原材料,不能用新机器,就这样手工制作下去,这些很难却是传统手工艺的关键。趋易避难很容易,伊藤龟堂说“日本已经有1200年的制墨历史,我们后人轻轻松松就可以抛弃,总感觉很对不起那些开创者”,正是这一句话鼓舞着他守着这块不香的饽饽。即便没有优势,也不希望一门技艺在自己手里失传。

颇为现实的一点是,不管你守不守得住,人们的接受力还是会渐渐被新的东西突破。小学7、8岁时,第一次用父亲制的墨,磨墨时的独特墨香给伊藤龟堂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随着日本人与墨越来越疏远,这种情景变得很难想象了。根据《闲暇时间利用白皮书》(《レジャー白書》),2005年到2013年的8年间,闲暇时间练书法的人数从410万骤减至300万,书法在必学技艺“读写算”中的存在感正在消逐渐失。有铃鹿市的书法家透露现在小学几乎都用墨汁,没有时间磨墨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书法课课时从2小时缩到了1小时,每次最多只有45分钟的练习时间。

铃鹿墨先是受到时代变化的影响,之后被逼到更严重的境地。伊藤龟堂说,“后来,铃鹿市大一点的墨店都关了,半夜卷铺盖逃走的。那些记载了从平安时代以来的制墨方法的珍贵文献,一把火全都烧了。”那一刻,“日本唯一能做出铃鹿墨的人”的名号一言不发地被摆在了他的面前。

不过当被问及面对书道的衰落,来自墨汁的威胁,如何将铃鹿墨继承下去,伊藤龟堂表现出了意外的乐观。他坚信书法不会再继续消沉,其实问题关键在于用墨锭的时间成本。在他的叙述中,随着日本高龄人口的增加,这些退休了、有充裕时间的人就是书法的目标受众,而且他们一定会用墨,而不是墨汁。然后,他意识到一个手工艺人的死亡可能带走一门稀有技艺,反思了一下,觉得“虽然他的儿子会继续制墨,但就算(传人)不是家人也可以吧。”原本‘职人’有家族继承的传统,形势不一样了,“敝帚自珍”的想法就不可取了,还是敞开怀抱去欢迎任何学徒。

伊藤龟堂制作的“梦幻蓝墨” 图片来源:Indigo studio

我想做“彩色的墨”

“为了守住墨,什么都做过了。”儿子伊藤晴信信誓旦旦地说。他曾经想当漫画家,21岁起师从父亲伊藤龟堂。一开始的挑战都是相同的,伊藤晴信也经历了同样的考验,当年晴信每天比父亲更早到手工坊,从此以后伊藤龟堂也不再插嘴儿子的选择。父子俩在制墨上齐头并进,他们意识到得再做出点什么。

墨源自中国,最初是用来治疗伤口的。“本来,我们以为人和墨是一种亲密的关系,然后把墨定义为近身用品”,于是思考方向就被局限在“近身”方向上。后来委托研究机构,通过鉴定发现墨的成分中有除臭作用的氨、乙醛,顺着这条路,终于又找到新的突破方向:家用涂料。墨是一种很好的涂料,“以前日本住房涂墨来防白蚁,不伤木的肌理。更奇妙的是在阳光照射下,随着气温逐渐变化,房子会有不一样质感。”除此以外,伊藤龟堂收集制作过程中产生的墨锭碎片,又做出了香袋这种新产品。香袋卖得很好,他清楚地记得卖了5万袋左右。

书法以外,伊藤龟堂和儿子开发出了越来越多的铃鹿墨新产品。先是建筑涂料、香袋、然后是泼墨T恤、墨曲奇饼、墨披萨等。这些甚至想都没想过的东西出现之后,很多人第一次和添墨食物面对面时,仍然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问这真的能吃吗。

秋天的味道·铃鹿墨披萨。图片来源:QREATORS

在伊藤龟堂看来,墨存在着多种可能性,一种墨走遍天下的想法很不现实,也很没劲。不过他不用和其他人摆明态度,自己心里有一个制墨的谱子,万能的墨,基本等于毫无特性、趣味可言的墨。“中国的墨锭含胶量高,很硬,追求浓厚的黑色,是适合长久留存的上等墨。日本的墨锭胶质少,出墨快,层次分明,尤其是渗出墨洇的时候最美。普通作品可以用一般浓度的墨,没什么问题,但是淡墨作品要求墨有延伸、渗透的特性,这就变得很为难。”伊藤龟堂又给自己下了一次战书,做了200种以上的墨,他觉得不能说全,但至少每一锭都会被使用者视若珍宝。

就这样期待不同灵感的造访,但灵感来了,压力也来了。“墨应该是彩色的。”伊藤龟堂嘟哝着。“大家可能觉得墨就是黑色的,但‘黑’是没有定义的,有红黑、青黑。所以说其实黑也有很多颜色。”这种想法被传统职人、书法家们骂惨了,然后给他扣上的罪名是 “愚弄书法”。他觉得总会有不同的意见,理了理自己的思路,为了水墨画颜色纵深的可能性,坚持想追求“黑色的深度”。没过多久,伊藤龟堂果然找到了心中的“华丽墨色”,首次开发了日本业界的彩色墨。

记者问伊藤龟堂,什么是你理想的黑色?“雨后的玻璃窗黑色。遇光,变换成紫黑色,稍稍调整角度后,又看到了红黑色。有时候是实实在在的黑色。这就是我想象的“黑中之王”。我想要做出这样的墨。”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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