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m no
longer young and beautiful,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 got nothing but my aching soul.
这次聚会上,我再次见到她,她已经老年痴呆了。
然而,那高挑的身段仍与少时无异,脸也竟然没老。我不禁想起那句老话:“脸上的骨骼生得好,就经老。” 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天生丽质“这个词,那份天资,好得太过明显,即便岁月也难以夺去。
她拎着一袋夏威夷果,对每个人说:“这是我专门托人从美国买的,好吃,个头大,你尝一颗。我剥给你。” 那股单纯、热情地劲儿还是跟往日一样。但很快,隐蔽着的异状便显现出来,她不断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于是再说一遍,再一遍。她的记忆似乎只能维持短暂的半分钟。
不过,当一个孩子坐到钢琴边开始练琴时,奇迹般的一幕发生了:她停下不断重复的关于夏威夷果的对白,从容地走到舞池里,随着音乐极为随性地跳起舞来。舞是跳得那样的好,舞姿是那样潇洒、灵巧,完全不像一位60岁的老人。刚才对话时那种笨拙、机械和不正常完全消失了。那种派头,那种风采,仿佛回到当年……
她年轻时候,是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甚至一度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据说,现在大家数得出名字的几位天王歌后,都曾是她台下的歌迷。她与我其实是同辈人,但年龄足足差了三十三岁。全因我的祖上算是一个大家族,支脉庞杂;到我家这支,由于数代人都恰巧晚婚晚育,导致我在亲戚间辈分很大。
大人们往往是在看电视时谈起她的:“小莉当年在某某地演出时,某某某常去听呢。”然后不忘叹一句:小莉真是可惜了……
至于小莉”可惜"在哪里,大人们总是不愿与我们小孩子细说,这逐渐成为一桩疑案悬在我心头。由于堂姐远居京城,我对她的唯一了解,来自五岁时的一条样式新颖的英国裙子,那是她寄来的生日贺礼。灰色纯棉布料,回想起来,在那样一个时兴把孩子妆点得五颜六色、一团孩子气的90年代,这样素雅的颜色实在算引人瞩目了。
家里有她一张黑白照片。她的美是明艳照人的那种,母亲说,真人比照片还美,因为照片迷失了她许多重要的特质:“她的皮肤,雪白雪白、透亮透亮,黑白照是看不出来的。大高个儿、一双长腿,无论穿多普通的衣服,都那么挺拔洋气,走在街上,没人不侧目。但她最美的还是那一双眼睛,顾盼生辉,眼珠的颜色很独特,比一般人浅。在我们那个年代,没有染发剂,可是她的睫毛、头发一概微微发黄,不是那种营养不良的黄,是好看的淡褐色,并且带天然的卷。”母亲说,她唯一的瑕疵在于鼻子,过于窄小了些,显得福薄。
我十二岁那年,预备去北京参加一个夏令营,堂姐听闻后热情地邀我去她家住。临行前妈妈把我拉到身边:“你很久没有见小莉姐姐了,有些情况你还不知道。她有一只眼睛已经坏了,你看到不要害怕。”
”什么叫坏了?眼睛怎么会坏呢?“我大为惊诧。
”哎,瞎了,是意外造成的……“提起这件事,母亲神情惋惜,我仿佛又想起母亲说”她最美就是一双眼睛”时的样子,难道那时她就已经瞎了么?
“你记住不要盯着看,那会很没有礼貌的。”母亲嘱咐我。
可是我毕竟还是忍不住盯着她的眼睛看了。那只坏了的眼睛的瞳仁,像破碎的玻璃一样微微散开。使得她那双标致好看的凤眼,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让人焦灼的不对称感。
她发觉我盯着看,并不以为忤,温柔地解释:“右边这只眼睛,被手表砸坏了,许多年了。”我暗暗期望看她的相册,又担心触她心事,不料她竟主动地拿出来,“给你看看我从前的样子。”
我已经到了能够欣赏美的年纪。她的美,不止于外表,是在举手投足间。正像一位文人曾说的:那种美貌,是一种爱的表情;拥有它的人没有这个意思,而美貌是这个意思。墙上有一张她跟女儿的合影:她把婴儿抱在怀里,竟也艳光四射,以至于显得怀里的婴儿蠢笨了许多。
我翻着相册,由衷地称赞:“你真美。”
她笑得可甜,并不像一般人那样对赞美表现出推脱或谦虚,她完全像孩子般地全盘接受了。她兴致高昂地对我回忆起年轻时候怎样走在路上被星探发觉,怎样在邻里间家喻户晓,怎样第一次出国表演,怎样在纽约街头被帅哥搭讪……我也才12岁,但她并不刻意避忌谈两性、情感话题,完全把我当大人一样平等地对话、聊天,我觉得十分感激。
“小莉直肠直肚的,其实一点没有坏心眼。”我记起大人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