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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恩美:超越“奇幻山谷”探寻自我之路 | 新作悦读

文学报  · 公众号  ·  · 2017-12-19 17:30

正文


华裔美国女作家谭恩美发表于2103年的长篇小说《奇幻山谷》近期推出中文版。


这部史诗性的作品延续了作家以女性言说的方式讲述具有混血身份的母女三代人的故事,呈现文化的冲突与融合。一幅名为《奇幻山谷》的画作始终伴随着小说的女主人公的成长,画中景象瑰丽诡谲,似乎是自由的乐园,也有山雨欲来的不祥。她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不仅仅有着悲惨、动荡,还有自始至终的不屈与坚韧。


1989年,谭恩美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喜福会》,自此奠定了她在文学界的声誉。其小说多以华裔第二代移民的身份认同与母女关系冲突为主题,以“象牙套球般精巧的故事结构”和神秘的东方色彩见长,被誉为“华裔文学的代表人物”“故事的魔术师”。


《奇幻山谷》

节选


我环视着自己的牢房。房间很小,所有的家具都是劣质品,已经磨损得补也补不好了。这所堂子里的客人都是些什么样的男人呢?我一一清数起这个房间里的所有瑕疵,好在见到妈妈时告诉她我到底受了多少罪:床垫很薄,而且高低不平;挂在床架上的帘子已经褪了色,上面污渍斑斑;茶几瘸了一条腿,桌面上有冰渍和烧过的痕迹,只配用来当柴火烧;冰裂纹釉丽的花瓶上,真的有一道裂紋;天花板上的石膏缺了一块,墙上的壁灯也歪歪扭扭的;橙色和深蓝色羊毛织成的地毯上,织着文人爱用的花纹,不过那花纹已经秃了一半,可能是被磨的,要么就是被蛾子给啃的;西洋扶手椅都快要散架了,椅垫的边缘也磨损得不成样了……我觉得嗓子里有什么东西哽住了。她真的上船了吗?她会不会为我担心得发了疯?


我开始翻检我那摆在衣柜边的旅行袋,那里面装的东西一定会暴露她的意图的:如果里面装着为我现在这份新生活而准备的衣服,我就可以确定,她确实已经抛弃我了;如果里面装的衣服是她自己的,那就证明她其实是被人给耍了,我从脖子上取下挂着旅行袋钥匙的银链子,屏住呼吸;妈妈的一瓶珍贵的喜马拉雅玫瑰精油香水露出头来,我心怀感激地丢开了它,轻轻抚摸她的狐狸披肩。披肩下面是她最喜欢的一条丁香色裙子,她曾穿着这条裙子去往上海俱乐部,闲庭信步地走进去,坐在一个显赫富有的男士所在的桌边。由于那位男士的地位实在是过于高贵,当时竟没人敢过去多嘴说这里不准女士进入。我把这条冒昧的裙子挂在衣柜门上,又把她的高跟鞋摆在下面,这样一来,我的面前就出现了一个无头女鬼的怪诞形象。在裙子和鞋的下面,塞着一个珍珠母制的盒子,里面装着我的珠宝:两条幸运手链,一个金项链坠,以及一副紫水晶的项链和戒指。我打开了另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很多块琥珀,它们都是我在八岁生日那天拒绝接受的礼物。我又取出两个卷轴,一个比较短,一个比较长。我解开布面封套,发现它们里面装的根本不是什么卷轴,而是画在画布上的油画。我把比较大的那幅画放到了地上。


《奇幻山谷》

[美]谭恩美/著,王蕙林/译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7年10月版


这幅画跟那些上海人觉得很新鲜的欧洲肖像画的风格很相似。对于洋人享受的一切最新奢侈品,上海人都一杯羹,即使欧洲肖像画里画的是戴着扑了粉的假发的、其他人的祖先,以及他们那穿着系有缎带的服饰、带着西班牙猎狗和野兔的孩子们,上海人也想照样画了挂在自己家里。这是宾馆大厅和长三书寓里的时髦装饰,妈妈经常嘲笑那些画,说它们画得又差劲又浮夸。“肖像,”她曾说,“当是此时此刻在你面前自由呼吸着的人物。肖像画应该捕捉到那个人的呼吸。”


但是在这幅肖像画的创作过程中,她却屏住了呼吸。我越看她的脸,看出的东西就越多,而我看出的东西越多,她就显得越矛盾。我看到了勇敢,然后又看到了恐惧。我在她的脸上隐约辨认出她天性中的某种特质,显然她在少女时代就已经拥有了这种特质。然后忽然之间我明白了那种特质到底是什么:一种认为自己比其他人都好、都聪明的高傲自负。她相信自己永远都不会错,别人越讨厌她,她就越不加掩饰地蔑视那人。我俩一起在公园里散步时,会遇到各种各样不喜欢他们的人,他们认识她,管她叫“那位白人老鸨”。妈妈会缓慢地从头到脚打量他们一番,然后露出厌恶的鄙视神情。每当我看到那些被她盯着打量后遭到嫌弃的人闷闷不乐而一言不发地偃旗息鼓时,总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再次仔细地看了看那幅油画,观察每一道笔触是如何将她那年轻的脸庞刻画出来的。在和我现在一样大的时候,她也曾对他人抱有过同情吗?她这个人好矛盾,而且她那些所谓的必须要做的事根本就毫无道理。她有时忠诚,有时不忠,有时是个好母亲,下一秒又变成一个坏母亲。她可能在某些时刻是爱我的,但她的爱毫不具有连续性。她上一次向我证明她爱我,是什么时候了?我曾以为她保证不会离开我那件事可以证明她爱我,但现在我不确定了。


画的背后写着这样的文字:“献给卢克丽霞·明特恩小姐,在她十七岁生日之时。”我从不知道我妈的生日和年龄,我们从未一起为她庆生,似乎也没有什么理由要去知道。我十四岁了,而如果她是在十七岁的时候生下的我,那么她现在就该是三十一岁。


卢克丽霞,这是陆成寄来的信的信封上印着的名字。献词下面的文字被人拿黑色铅笔划拉得完全不可辨认。我将画面朝上翻过来,看到右下方的角落里有两个姓名首字母“L.S.”这么说,陆成就是画下这幅画的人了,我敢肯定。

谭恩美部分作品


我又展开那幅小一点的画,姓名首字母“L.S.”同样出现在了这幅画的底端。这幅画画的是一个山谷的风景,画家画画时正站在某个山崖的边缘,遥望下方的景色。两侧的山脊线都弯弯曲曲,山影的轮廓铺展在山谷底端。低垂的云呈现出一种陈年瘀伤的颜色,上半部分是粉色的,而背景中正退向远处的云则泛着一圈金色的光晕。在山谷的那一端,两座山间的缝隙散射出璀璨光芒,恍若通往天堂的人口。画里的时间似乎是黎明——也或者是黄昏?我无法辨别,那到底是山雨欲来,还是雨后初霁;画家到底是充满喜悦地刚刚到达,还是如释重负地正要离开。这幅画到底是想描绘希望的感觉,还是绝望的感觉?你是应该英勇无畏地站在山崖边,还是被前方等待着自己的一切吓得发抖?或者,也许这幅画画的是一个傻瓜的故事,那个傻瓜为了追逐某个梦境而来到这里,俯视着微明的山谷中那可望而不可即的、魔鬼的黄金罐子。这幅画让我想起那些错觉画,当你将画面上下颠倒或是左右旋转过来的时候,画里的大胡子男人就会变成一棵树。你没法在同一时刻看到两样事物,你必须得在两样事物之间,选择到底哪个才是画作的原意。但如果你不是创作者的话,你又怎么可能知道哪一种才是对的呢?


这幅画让我感到反胃——它也是某种预兆,就像那双穿烂了的鞋一样,潜藏着某种深意,等待着我去发觉。接下来将要降临的,是解放还是毁灭呢?就在这一刻,我忽然确信无疑:这幅画的意思是,你正要走入那片山谷,而不是离开;大雨就要来了,时已黄昏,天色渐暗,你再也找不到回头的路了。


我用颤抖的双手将画作翻了过去,上面写着“奇幻山谷”四个字,字的下方仍是姓名首字母:“献给LM.,来自LS.”。日期被涂黑了,但我能大概猜出,写的不是“1897”就是“1899”。我是1898年出生的。妈妈是在收到自己那幅肖像画的同时,一起也收到了这幅画吗?在我出生之前,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在我出生之后那一年,她又是怎么过的?如果陆成是在1899年画下这幅画的话,那么也就意味着,在我一岁的时候,他仍然和我妈在一起。


我把两幅画都扔得远远的,但刚一把它们扔开,就忽然感觉到了一种极度的惊恐,好怕自己的一部分也会像那画一样被弃之如敝屣,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毁坏殆尽。妈妈因为陆成的离去而痛恨,他,所以,如果没有极强的理由,她是不可能留下这些画的。我跑下床捡起那些画,一边哭,一边将它们卷好,然后使劲塞进旅行袋的最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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