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别讨厌国内媒体宣传的那种毙敌多少就是高手什么的 —— 高手不是猎杀比赛的冠军。”
2015年，我拍摄了中国爱枪人群的肖像。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境外射击培训的机构层出不穷，我的身边也出现了很多听上去很神秘的人物。这些国人面孔中，有的说自己在美国海豹突击队服役过，还有人声称他们有着各种牛逼的军事作战背景，我的朋友圈瞬间 “特种兵” 爆棚 —— 在我看来，这种现象与爱枪者的肖像很类似，可以是和平时期的某种国民性的体现吧。
就我在决定拉黑这些 “特种兵军迷” 之前，决定见一见其中的一个朋友，他叫 “犀牛”。他是个超级低调的人，曾是美国某安保公司的狙击手。2003年，美军为了减少伤亡和高额的军费赔偿，将敌战区内的扑俘和侦查任务外包给了十几家安保公司，“犀牛” 就参加了发生在伊拉克军事重镇费卢杰的首场巷战。我联系上他，希望跟一个真正 “沾过血” 的人聊聊他眼中的中国式军迷。
“犀牛” 先生不愿意露脸，只允许我拍摄他的一只手，但这是只沾过血的手 图片由本文作者提供
VICE：我曾经拍摄过一些关于枪械的题材，还有相关的各种人群，但是用行内的话说，采访 “喝过人血” 的人还是头一次。
犀牛：首先我是一个特别特别感谢共产党的人。我们今天能坐在这个地方聊天，什么也不用担心，是因为这里非常安全。我在三个不同的地方参加过三次战役：费卢杰、纳西里亚和坎大哈。其中最让我后怕的是在费卢杰那次，我的一个菲律宾战友由于精神崩溃被公司开除了，而我只能依靠伏特加缓解精神上的折磨。
其实回忆是很可怕的，那会使人崩溃的 —— 而我自感最牛逼的地方，就是我还活着。我的观察手也非常牛逼，他是俄罗斯人，在格罗兹尼的战斗中熬过了3年，现在还能活着，这就是牛逼之处 —— 这也是真正打过仗的人评价别人是否牛逼的唯一标准。
你能把你身上的相机拿掉吗？我有点紧张。
可以。为什么现在有很多参加过战役的人都愿意接受采访，但你却从来不露面？
现役军人中，很多人的心态还是个孩子，而 “参加战斗” 这个概念也很难讲，到底怎么才算战斗？这么说吧，你从来不会端着相机被别人照相吧，除非你疯了，或者刚学摄影的时候会这样 —— 我们公司就真的有这方面的规定，那样（接受采访）的话对谁都不好：喝过血还要上电视，你是变态吗？现实毕竟不是 “全金属外壳” 那样的。
一名来自中国的培训人员正在给零基础旅游团成员展示所谓的 “压制技巧” 摄影：番长
我在国内见过很多军迷，但我总觉得这是一个奇怪的圈子。你能讲讲国外的军迷圈子是什么样吗？
首先我觉得国内其实根本不存在军迷，我们应该重新定义一下这个概念。我在美国的一些军迷朋友，他们的军事素质甚至要比职业军人还要出色，可以说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 “迷”。
我觉得国内的现象是环境导致的。因为这个环境很安全，在这里作为一个军迷同样能够了解并接触到各种装备 —— 但有一条关键的局限，它们与真正的武器之间有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也就是说，他们几乎连子弹壳都接触不到。这就所谓的中国式军迷，他们拿到的 “枪” 也只是枪的附属品。你是摄影师，应该明白。
我周边的军迷圈子里几乎每个人都是如此，他们虽然凑在一起，但目光和语言交流的时候总是相互打量着对方，有的甚至去街上转一圈也要穿上战术服。
说实话，我不认为国内有军迷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因为这些人只能说是一帮装备数据迷 —— 更准确的话，应该叫背诵数据的。如果我随便拿出一款手枪的话，我相信国内很多人都能够详细且流利地说出这款武器的所有参数。但枪对我们这些人来说是吃饭的工具，而对于真正的军迷来说，应该是训练自己的工具 —— 不是用来背诵的。至于你所说的那种相互评价的状态，我认为其实是有一群曾经受过伤害的人，他们不会被社会所认可，所以会在行为、装备甚至是面部表情上创造出一些自信。
对于现在境外旅游消费的多样化、境外射击活动的层出不穷，国内也突然多出了很多雇佣军退役下来的 “高手”，还有很多人都声称自己曾在某个特种部队服役过，这些人往往最后都成了一些安保公司里高薪聘请的教官 —— 为何这个市场还没形成，就开始鱼龙混杂了？
这么说吧，你觉得教会一个人开枪是一个门槛很低的事情吗？
是的，这个很简单。
你错了，其实这是一个非常高的门槛，这需要教官拥有很高的素质。国内的很多游客第一次拿到枪时是什么感觉？这很难形容。在一个和平的环境下，你突然拥有了上帝拥有的权利，瞬间掌握着他人的生杀大权，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一刻的智商上限是高不到哪去的，所以他们会觉得能够娴熟拔枪射击的都是老师。做到这点当然很简单，但这和高手不高手是两回事 _ 我很反感这个词，什么他妈高手？干我们这行的，最牛逼的还是要看谁能好好活下来。我特别讨厌国内媒体宣传的那种毙敌多少就是高手什么的 —— 高手不是猎杀比赛的冠军。
在海外参加枪支训练的中国军迷 图片由本文作者提供
嗯，说到这一点，我曾经看过凤凰卫视的《鲁豫有约》采访了一个叫做王某某的特警狙击手。他反复强调自己是都是为了救人才开枪，之后又经过了多少心理疏导等等。但当被问及他最崇拜的人时，他却毫不犹豫地说是西蒙海亚，因为这个芬兰人创造了毙敌纪录 —— 其实这与他之前所说的内容是自相矛盾的，所以我认为他其实还是挺享受这里的某个过程的。
我们与警察不一样，完全不一样！选择了这一行，等真正干上了才知道，你唯一的目的就是活下来。这个行当看似简单，其实我们的训练强度超乎你的想象 —— 我们要扮装成各种职业的员工，比如酒店服务员，如何整理餐具，摆放纸巾都要一步一步的学习。对于目前国内的很多教官，我其实没有资格评价，因为我们的目的和职业完全不同。
目前国内做这种射击旅游和培训的机构不少，也会教授一些战术动作，你觉得参加这些射击培训有意义吗？
这个要看他们的心态了。我知道很多人花上几万块钱参加一次培训，就真的觉得自己敢上战场了 —— 然而这可能只是自己在找机会多分泌一些荷尔蒙，然后再自己把它们消化掉。
这种活动，还是报着一个体验和敬畏的心态去参加更合适些。因为在第一次接触武器时，很容易让你的英雄主义幻想在你认定的虚拟战场上生根发芽。实际上大家都知道战争很可怕，但那只是嘴上知道的，或是在电影、纪录片和你脑海里想象的；然而它真正的可怕之处，在于战争会将你带到一个由畜生制定规则的世界。
一名菲律宾老兵刚刚清剿了一个反政府武装据点，用m4步枪单发射击铁丝以缓解压力，他看上去只是像个路边的篮球少年 摄影：番长
嗯，这让我想起了网上的一个夫妻旅行节目，他们到过库尔德前线。虽然这个节目的理念是中国人现在可以周游世界了，但这种变相的 “扬眉吐气” 却忘了一点很重要的 —— 旅游是旅游，节目是节目，不要像小孩一样乱来，很多东西是你根本控制不了的。
是的，“处男” 有了机会就是这样。
我曾经跟一个与你有过类似经历的朋友聊到过 “因果” 这件事，他认为枪手是没有好下场的，你认同吗？
是的，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是这样。我在战区时，身上都会藏着一颗手雷，因为我不想被虐待致死。即便回到了和平环境里，我依然承受着某种 “报应” —— 我鼓足勇气与妻子要了个孩子，但是没有保住，现在还要服用很多抗抑郁类药物等等。
最后问个不可能的问题吧 —— 假如我们的国家开放枪支管控，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那我现在就把所有的财产给当了，能多快就多快地找个国家移民。
作者：番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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