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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536个故事
图文无关
by 蒲末释
秀枝是我姑妈的女儿，比我小三岁，比我白，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从小就是一个美人坯子。
我家和秀枝家隔得不远，是相邻的两个村子，中间一条河隔开。
我晕水，站在河里就腿脚发软，每次去找秀枝都是我弟弟背着我过河。回来时就三个人，秀枝跟在我们后面，手里提着我的鞋子，深一脚浅一脚在河里走着，踢起的水花溅湿了我的衣角。我回头看秀枝，她站在水花中央笑着，扎着两个麻花辫，两个酒窝深陷，像酝着一坛浓香的稻酒。
她朝我喊着："姐姐，你们等等我。"
我就拍拍弟弟的肩膀让他停下来，我不敢低头看河水，就只能抬头看天。那时节，天空碧蓝碧蓝的，有大片的云朵层叠在一起，云层下的山岚清晰明目，扯开嗓子喊一声还有回荡在田野上的回音。
秀枝每年夏天都会来我家住上一些日子，有时半个月，有时一个月。来的时候带着一个布包，包里除了衣服还有她从家里米袋中舀出的一袋米，每年都是如此。我母亲在她回家的时候会舀一袋米让她带回去，第二年，她又带来一袋。
我们家姊妹多，父母生了四个女儿才得一个儿子，我在姊妹中排行老细，家里日子虽然过得贫苦，却也热闹，吃饭也要分好分量。
晚上睡觉，三个人睡一张床，秀枝来了就四个人挤一张床。秀枝睡在最外侧，我总担心她晚上睡熟了会掉下去，就在睡前紧紧攥着她的胳膊，让她跟我换位置睡里侧她也不换。秀枝说她在家里连一个和她说话的人都没有，在这就算睡地板她也愿意。我没有让秀枝睡过地板，我们家地板特别潮，下雨天能沁出水来，睡久了会得病。
夏天的夜晚特别燥热，蚊子又多，身上汗涔涔的,我们热得睡不着就讲悄悄话，一直到最后其中一个睡着了，另一个还在说。
秀枝十二岁那年，就长得比我高了，四个人睡在一张床上已经挤不下了，父亲就请了木匠做了一张床，弟弟一个人睡，晚上睡觉就再也不用担心秀枝会掉下去。
也是从那一年开始，我和秀枝一起走在路上，有人说她是姐姐。她就凑近我的耳朵小声对我说着："你看，他们都说我比你大，不如你喊我姐姐吧。"
我问秀枝："我喊你姐姐，那你喊我什么呀。"
她说："我也喊你姐姐，要一直喊到老。"说完咯咯地笑。
我带秀枝去镇上逛集市，在大街小巷里左看右看，商店里的东西琳琅满目，看花了眼，我们一早吃了早饭赶出门，总是要到傍晚天黑才回来。
秀枝留着一个马尾，再不是当初扎了两个麻花辫，穿着她母亲给她缝的带有小碎花的蓝色裙子，走到哪都能引人侧目。
有一次，我俩从商场里面出来，准备回去，迎面走来几个男生，痞里痞气的，朝着秀枝吹口哨，秀枝攥紧我的手就快步往回走。
等到那几个男生没了人影，秀枝才放慢脚步，她跟我说她一点都不喜欢这些男生。
我跟秀枝说："你以后肯定会有很多追求者。"
秀枝的脸上泛起一道红晕，像黄昏时天边的晚霞。
她望着我笑着说："姐姐以后也会有很多人喜欢的。"
我们就手拉着手小跑着回家。
那一刻，我是嫉妒秀枝的，又嫉妒又羡慕。
秀枝十三岁那年辍了学，跟着他村里的人去了缝纫厂，在扬州，从我们这坐车到那里要花上一天的时间。她村里的赵国柱在那边开了一个厂，秀枝的父母塞了一些钱给他，让秀枝去学一门手艺，将来靠自己也有口饭吃。
我比她早两年辍学，十一岁读完五年级就再没上学了，一直在家里帮父母做农活。秀枝来找我让我跟她一起去，她还送给我一条裙子，说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听他们说，扬州很大，那边的集市跟镇上的是天壤之别。"秀枝说着，一脸向往。
我在课本上见过这个地名：烟花三月下扬州。我连武汉城都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想都不敢想。
吃晚饭时我和父亲说了这件事，父亲脸一沉，说我在那边没人照应，不让我去。秀枝当时坐我旁边，我看了一眼父亲的眼色就低下了头，也没敢抬头看秀枝，我知道父亲的意思是：家里没有钱让我去那么远的地方。
晚上睡觉前，秀枝一直没和我说话，两个人脸上的神情都木木的。
我问她是不是在生气，她摇头说不是。
第二天，她要回家，临走前，我跟秀枝说让她到了那边给我写信，秀枝突然就哭了起来，边哭边使劲地点头说好。
没过两天，秀枝就走了，我没能去送她，秀枝走的前一天，下大雨，河水涨了许多，河面水波汹涌，我过不去也不敢过去。
等我收到秀枝从扬州寄回来的信，已经是她离开后的两个月，信里说她在那边安顿得很好，扬州的集市人挨着人，晚上还有五颜六色的灯。
"真想和姐姐一起去逛逛。"
从收到秀枝的信开始，我就偷偷地攒钱。秀枝送我的新裙子，我也一直舍不得穿，心里想着要等到了扬州和秀枝逛集市的时候再穿，只是放在柜子里，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眼。
我给秀枝回了一封信，说一定会去找她，也不知道信什么时候能寄到，就一直等着。
在我还没等到秀枝的回信，就听到了秀枝失踪的消息。
信是赵国柱稍回来的，一开始是说，秀枝跟着外地的一个年轻小伙跑了，她父亲不信，我更不信。
再托人去打听，得到的消息是：秀枝被人贩子拐了。
秀枝总是一个人去菜场买菜，常去的那个菜摊的一个中年妇女记得她，她说秀枝扎着一个马尾，见人就笑，一眼就记住了。看到好几次她跟一个中年女人聊天，说要给她介绍工作，秀枝没来以后那个女人也没再出现了。
我听那人说到一半，我的心就彻底凉了。
秀枝的家里人商量着对策，要去那边寻人。我跟父亲说我也要去，父亲没好气地吼了我一声：已经丢了一个了，你也想被拐？
我就没再吱声。
我去秀枝家，我姑姑拉着我的手就哭，姑夫在家里进进出出的，收拾着东西。他说他要去找秀枝，赵国柱给了一千块钱他，九几年，一千块钱是一笔大数目。
我想跟姑父一起去，姑姑死死拽着我的手，让我别添乱。
姑父去的时候是十月份，离秀枝被拐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老一辈的人都说：秀枝是寻不回来了，有了那一千块钱，还不如再生一个。姑姑逮着谁说这些话就当面破口大骂。从小到大，我都没听过姑姑骂过人。
姑父走后，我又去了几次姑姑家，她喊我吃饭，到了饭桌上却发现饭还在锅里，火都没烧。
过去了两个月，都没有秀枝的消息，父亲也让我别再去姑姑家，说怕惹得她伤心。
阳历年前几天，有当初和秀枝一起出去的人从扬州回来，托消息说：秀枝找到了，在江苏那边一个偏僻的农村，比我们这还穷的农村。
姑姑从她家跑到我家里来，喜形于色地跟我说：秀枝就要回来了，我的秀枝就要回来了。
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起来，我也跟着一起哭。
又过了一个月，也没见秀枝回来，也没有姑父的消息。有人就去问那消息的真假，对方说得含糊不清的，时不时有人说：秀枝快要回了，过几天又有人说：找错人了。
一直到除夕前两天，赵国柱从扬州回来，他说：找是找着了，回来还要费些时间。大家都不理解，我也不理解。
年过完了，正月底，姑父才带着秀枝回来。
听姑父说，他怀揣着一千块钱，到了扬州那边，买了两担小玩意儿，一路边卖边找，他跟路上的人说起秀枝的样子，见过的人都有印象，找了四个月才找到那个地方。
见了秀枝，她就是现在这个样子，眼神木木的，也不喊他"爸"。
他心疼女儿，也不和那边人打招呼，带着秀枝就往外走，没走半里路，就被村里的男人团团围住了，他们一个个拿着锄头作势要打他，吓得他腿一软。四面八方都没路走，那些男人一个个凶神恶煞地对他吼着：你走可以，她不行，她现在是我们这的人。
"我当时被气得发抖，却不敢做声，他们人多，打起来，怕是我也回不来了。"姑父说着，姑姑在旁边边抹眼泪边叹气。
"最后去报了警，在那边耗了三天三夜才把我们家秀枝抢回来。"
我在旁边听着心惊胆战，秀枝却一直坐在那里，不说话，也不抬头看我。
没人知道秀枝那半年经历过什么事，她也没和任何人说过。
我喊秀枝去我家住几天，她也没应。
我再去秀枝家找她，她坐在大门口，眼神呆滞，看到我来了，朝我笑了笑，笑起来生硬又木讷。
她母亲在饭桌上小声和我说着：她回来以后，就一直是这个样子。
我还没从广州回来，秀枝就死了。
她怎么就喝农药死了呢？
——上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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