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城镇化,人们可能同时会想到农村的衰落乃至消失。村里的年轻人纷纷进入城市打工,只留下老人和孩子。有的农村,人干脆全都走光,成了 “无人村”。
由于城乡在很多方面的巨大差异 ——城市优于农村,城镇化就意味着城市对农村的剥夺和吞噬。另一方面,那些进入城市的农民,要经历很长、很困难的适应期。他们既失去了农村原有的人脉等社会资源,又不能顺利地转变为城市居民。其中的种种困难和困惑,一言难尽。
看起来,这个过程是不可避免的,这是城镇化必须付出的代价。事实上,世界上许多国家的城镇化进程正是如此 ——大量人口集聚到少数城市,广大农村地区被荒废。
中国的城镇化似乎也是这样。农村荒废、土地撂荒,成为越来越严重的问题。
《 故乡可安身 ——扎根型城镇化中的古源村》这本书带来一个好消息,那就是:中国不一样!
中国国土辽阔、情况多样。因此,中国的城镇化进程,也多种多样。其中,固然存在上述那些现象,但也有完全不同的情况。研究者在江西省古源村调查,发现了一种好得多的 “良性城镇化”。这良性城镇化,可称之为“扎根型城镇化”,区别于上述的那种“拔根型城镇化”。
《 故乡可安身 ——扎根型城镇化中的古源村》就是研究这个课题的专著。
古源村位于湘鄂赣三省交界处,属于山区,历来交通闭塞,种种条件都不利于经济发展。改革开放以来,劳动力大量流出,外出打工。
看起来,古源村没什么特殊的,但研究者深入调查以后发现,情况不是那么简单,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情况。一般人印象中,农村的劳动力外流,无非是去城市打工而已。但这个过程实际上发生过多次变化。改革开放以来,古源村的劳动力外流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走出村庄,也就是农民不局限在村庄原有的农业生产中,而是走出村庄,在周边地区搞一些手工业、贩卖山货、劳务等等。古源村属于山区,各种山货很多,而且自古以来就有小手工业,铁匠木匠瓦匠等等。这些劳动的收入,都要比田间劳作高。所以,政策一放开,很多农业劳动力就转向这里。
第二个阶段大致以 1994年分界线。1994年以后,中国沿海经济加速发展,兴建了很多工厂企业。沿海地区对劳动力的需求大涨。古源村这种内陆地区也被带动起来。这一回,劳动力就走得比较远了,到沿海地区的企业去打工赚钱。这就是人口流动的第二阶段——到沿海去。
第二阶段持续的时间比较长。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的城镇化,就停留在这个阶段。城市持续从农村 “吸收”劳动力,越来越多的农业人口转化为城市人口。等到农业人口转化得差不多了,国家的城镇化也就算基本完成了。
但是,中国的情况却很特殊。在第二个阶段以后,在政府的大力推动下,古源村的人口流动,进入第三阶段。
2013 年,中国政府提出精准扶贫战略。起初,人们以为,这只是长期扶贫工作的延续或强化,但实际上,这是调整中国城乡关系的大手笔、大战略。
按照精准扶贫战略,政府在农村基础设施建设上投入巨额资源。古源村原来交通闭塞,只有一条路通往外界。实施精准扶贫以后,交通条件大为改善,各种道路大量增加。同时,随着经济水平的提高,农民家庭的 “机械化”水平也水涨船高。很多人家都有了汽车或者摩托车。从村子到县城,原来需要三四个小时,现在只需要一个小时左右。
互联网、电商等信息技术的出现和普及,进一步改变了农村原有的生活方式,农村和外界的人员、物资、信息等多方面的来往急剧增加。
在这些改变的基础上,政府又实施了移民安置,把那些居住在大山深处的人集中搬迁到县城新建的小区。
这些现象加在一起,就出现了人口流动的第三阶段 ——进入县城。
在城市人看来,县城属于农村的一部分 ——尽管是核心的那部分。但实际上,对古源村这种真正基层的农村来说,县城属于他们心目中的城市。
在传统中国社会,县城的作用更多地体现在政治和军事上。县城有官署有衙门有驻军,负责维护整个县的安全和秩序。新中国建立以后,国家动员力量深入乡村,县城原有政治作用继续的同时,具有了更多的县域经济中心的作用。类似供销社、商场、物资站、粮站、工业企业等等,都在县城。对基层农民来说,县城意味着体制内,和他们分属城乡,有根本不同。
精准扶贫及其移民安置,彻底改变了这种情况。
由于移民安置,原来分散在山区农村的人,被集中到县城新建小区,也就是正式成为县城居民。县城原来是政治中心、经济中心,现在还成了全县完全意义上的中心,在县这一级,城乡差异大大减小了。
到这时,就出现了 “扎根型”的良性城镇化。
古源村的宗族传统很深厚。这里是山区,经济条件不好,也就是生存环境比较艰难。所以, “抱团取暖”“团结起来”成为悠久的传统。这种生活方式造就了宗族势力的长盛不衰。
如果人口流动停留在第二阶段,也就是进入沿海地区的城市,那么,宗族势力必然土崩瓦解,渐渐消散。可是,由于第三阶段 ——进入县城的出现,在人们集中到县城的同时,原有的宗族网络也大致完整地搬迁到了县城,并继续发挥作用。
因为宗族网络的存在,古源村的村民之间,存在广泛深入的协作网和利益 交换网 。这种网络对他们各自的发展,大有好处。这些网络,就好像人们的 “根”,无论他们发展到哪里,即使发展到“枝繁叶茂”,也没有脱离这个“根”。
具体表现就是,在外边打工的人们,仍然顽强地保持着和故乡的紧密联系。到了节日,一定要返回家乡,要积极参加村里的各项公共活动 ——舞狮子、庙会等等。这可不仅仅是为了凑热闹,而是有实际意义的。这些活动,持续强化宗族网络,同时也就强化了人们的协作和互助关系。
因此,在这种城镇化过程中,农村的 “根”没有被拔去,而是依然深深地扎在土壤中,滋补着分散各种的“枝叶”。
由于交通条件的大幅改善,搬迁到县城的人们,还有回流到原来村里的。而且,外出打工的人,即使多年在外,年老以后也要返回家乡,终老于此。也就是说,农村没有因为城镇化而衰落、荒废。相反,农村和县城以及外出打工地的城市之间,有广泛、紧密的联系。他们之间不是谁取代谁的关系,而是携手共进的关系。
这种 “扎根型”的良性城镇化,外在原因是精确扶贫以来农村地区基础设施的大建设,内在原因则是中国南方农村地区特有的宗族传统。宗族网络有利于维持人群的凝聚力,在新的技术条件下,宗族的这种功能不但没有衰落,而是继续发挥独特而重要的作用,避免了城镇化过程中的农村衰落。
读完了《故乡可安身 ——扎根型城镇化中的古源村》这本书,作为北方人,我首先想到的问题就是:在宗族传统并不深厚的中国北方,怎样借鉴南方这种种“扎根型”的城镇化?这种良性的城镇化,有没有可能在北方地区实现?
或者说,北方农村地区的城镇化是什么样子的呢?是否可能也走出一条良性城镇化的道路?
希望学者们在这个重要领域继续研究探索,给中国,也给全世界找出更多的良性城镇化之路。
董磊明、谢梅婕等:《故乡可安身 ——扎根型城镇化中的古源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4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