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城小区的人们谈起自家小区来时总有种格外的自豪感，毕竟这个小区距本市最好的初中只隔一条街。这种自豪使得他们在骑着自行车出门时，也有底气扯着嗓门对开车前来的询价者说：“不贵不贵，就四五万一平吧！”
本市平均房价在两万左右。这凭空高出一倍的价格，塑就了人们较外界强出许多的集体自豪感和热情，尽管这里房子不隔音、夏天漏水、不通电梯，动不动就要维修，还经常有小孩跳楼。
这天又有个孩子爬到了楼顶上，他的母亲在楼下哭喊。人们熟门熟路地引着消防队上了楼，还在楼下迅速搭起了简易救生垫。消防员蹑手蹑脚摸上了顶楼，在孩子未注意时靠近了他。
“拿下！”
消防员扑了过去，一把他拽回了栏杆里面！
那位嚎哭着的母亲擦干眼泪，冲上了楼。楼下围观的人们欢呼了起来，使劲拍着手、跺着脚，跟消防队握着手，说着些“感谢你们帮助老百姓”之类的场面话，此时他们的生活幸福感达到了顶峰。
——这种幸福感在两个小时后即宣布告破。那位母亲回到家时，她的儿子脖子上缠着钢丝绳挂在衣柜里，已经没有呼吸了。
一
死者名叫程诚，十五岁，家住六号楼五单元顶层，在附近文明中学读初三。
关于那天发生的事，小区的住户是这样说的：
“我就是过去帮忙搭把手，警官同志。我们整个小区的人都看着呢，那小孩就站在楼顶上，怎么救下来以后人就在家里了呢，我不知道啊！我就是过去帮忙搭把手。”家住五楼的住户老张说道。
“我们店门口有监控，但是范围不清晰，只能看到一小块。那天小孩他妈带着他下了楼，好像是去医院检查，从我们门口过，很快回来了。时间大概是下午五点左右。”楼下车库快递驿站的老板说道。
“程诚啊，谁不认识，特别乖巧的小孩，成绩在班里排第一。他跟楼上的明明一个班，他妈妈跟明明妈之前在一个单位。后来咋了？后来明明妈不在那个单位了吧，哎哟警官同志，人家家里的事，我哪儿知道那么清楚哟！”六楼住户刘阿姨说道。
“平常从门口过的孩子太多了，我没怎么留意过。特别点的？有啊，那次有个穿着花哨裙子的小姑娘，跑到门口问事。哎呀妈那孩子一头黄毛，看上去可亮了，肯定是后街职中的学生，我们小区的学生没这样的。”小区门口门卫说道。
“程程啊……是个好孩子，跟明明关系很好。”程诚隔壁家的明明家里只有奶奶在家，无论怎么问话，她都翻来倒去只念叨这一句。
负责此案的刑警高坤对案件大体有了思路。第二天，程诚妈终于从昏迷中清醒之后，警察把她带到了问询室。
一上来，高坤便单刀直入：“程诚早恋过吗？”
二
程诚妈四十岁出头，戴着眼镜。她在进门时还在无声地张着嘴抽搐着，听闻这句话后，镜片后的视线立即警惕了起来：“警官同志，您问这个干吗？”
高坤拿过几张照片扫描件和尸检鉴定给她看：“经法医鉴定，程诚的死亡时间大约在下午三点钟，死因是绳索绕颈窒息而死，防盗门及门窗均已上锁，未发现其余人出入痕迹，符合自杀状态。”
程诚妈僵着身子站在原地：“这肯定有问题，警官同志，我儿子不会自杀，也没有早恋。”
“别着急，往下看。”高坤示意她坐下，继续对她展示那叠文件：“这是你儿子程诚的成绩单，他一向在班内排名第一，这次暑假回来的摸底考却排到了第五；门卫说他曾经见过一个奇怪的女孩子，我们去查了监控，发现有个戴金黄色假发，穿粉色裙子的女生曾在暑假期间约程诚在门口见过面。你楼下的邻居说，你很费劲才买下了这套学区房，对程诚的学习一直很重视……”
他摸了下鼻子：“综上所述，我们怀疑程诚在暑假期间谈了恋爱，因为受你阻拦，一气之下才选择了自杀。”
程诚妈呆了一下，狠狠将手中的文件摔到了地上：“你在说什么！我昨天亲手把我儿子从楼顶上接下来，所有人都看见了，他怎么可能三点钟就死在家里！你们在包庇杀人犯！”
“事实上，可能只有你看见了。”高坤冷静地打断了她，“隔着七层楼的高度，楼下的住户们都没有明确看清他的脸，只知道有个孩子站在那里要跳楼。你们去了医院检查身体，但附近的医院和诊所都没有找到孩子的就诊记录。”
程诚妈呆立在原地。高坤站起来，把那叠文件递给她：“对不起，程诚妈妈。我知道你很难接受这件事，但目前一切迹象都指向自杀，除非……”
他叹了一口气。
“你能找到新的证据。”
三
警方最终将这次案件定性为自杀，还在校门口贴了关照学生心理健康的告知，设了心理咨询点。但小区的居民们对此嗤之以鼻。“学习哪有不辛苦的”、“现在的小孩心理素质真差”、“那么多孩子抢着来呢”。房价、考试分数、邻里八卦是饭桌上永远少不了的话题，自杀事件就像个小石子一般，没有激起任何波澜。
只是，石子多了也烦人。当“小区出跳楼事故是因为风水不好”这个传言流行开时，小区的居民们坐不住了。这简直就是挖人墙根嘛！他们一边对外人说着“没有没有越好的学校学习压力越大”，一边撺掇着人去解决问题。
程诚妈妈，就是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自从程诚自杀后，她班也不上了，每天蓬头垢面，到处游荡，定点等在学校门口拦程诚的同学，问他们认不认识一个黄头发的女生。她那瘦成皮包骨的形容格外可怕，学生们见了都躲着走。
这多影响小区形象啊。居委会派出了家住六楼的刘阿姨，上门拜访程诚妈。
“程诚他妈啊，你也别每天这样折腾自己了。”程诚妈呆坐在沙发上，刘阿姨在身边伴着她坐下。“你再怎么找，小孩是能活过来还是啥？总得熬过这一遭。”
程诚妈嗫嚅着：“我就是……就是想不明白……我明明刚把他救下来……”
“是不是程诚落下你先跑回家了啊。”刘阿姨看着不忍心，握住了她颤抖的手，“别想了，你看你现在没了负担，又有房子，还可以琢磨改嫁的事……”
话音未落，程诚妈歇斯底里地尖叫了起来，拿起茶几上的花瓶就往外砸。刘阿姨慌忙拿起手头的东西挡了一下，脚底打着趔趄往楼下跑。
直到进了自己家，刘阿姨还有些惊魂未定，不停摸着心口。家人赶紧跑出来扶住她：“你干啥去了？咋吓成这样。”
“别提了，就不该多管闲事。”刘阿姨把从程家拿的东西往入门柜上一放，抱怨着：“跟疯子似的，难怪她男人跟别人跑了……”
“咦，这不是光之美少女吗。”女儿拿起她随手扔下的那叠纸，研究着。
刘阿姨一愣，“啥东西？”
女儿指着那张监控截图：“这小姑娘穿的是光之美少女的cos啊。”
刘阿姨凑了过去，两个脑袋挤在一起：“又是你们那群二啥元的东西？平常哪有人这么穿的，太奇怪了吧。”
四
程诚妈打算最后一搏。
她在黑暗里发呆了许久，直到凌晨，才终于下定决心，去敲了隔壁的门。
今天是个周末。门开了，是明明开的门。见到她明明猛地一愣，才喊了一声：“阿姨。”
明明老年痴呆的奶奶在他身后问：“明明你干啥呢？”
“没干什么，奶奶。”明明把奶奶哄回卧室，对着程诚妈拘谨地一指沙发：“阿姨您坐。”
程诚妈扑过去掐住他手臂：“明明，阿姨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求你，你跟程诚关系好，一定知道他是怎么回事……”
“哎哟，阿姨您别着急！”明明龇着牙把手臂拽出来，“您一项一项说，想问什么？”
程诚妈哆嗦着嘴唇，目光呆滞着。
“是谁害死了我儿子……”
“您先告诉我，那天程诚不是要跳楼吗，下来以后您带他去了医院。”明明的眼神比起疑惑来更多的成分是质询，“发生了什么事，您还记得吗？”
当然记着。
那天她一如既往拽着儿子的胳膊急匆匆往前走，手还哆嗦着，嘴里说着你别生妈妈气以后任何事妈妈都满足你……然后她听到身后的儿子问：“妈。”
“你知道我真心想要什么吗？”
一股凉意冒上了她的脊梁，她回头看，瞪大了眼睛。
她手中拽着一个身穿粉红裙子的女孩，女孩化着妆，整个人像发着光一样，头发是她最痛恨的那种坏孩子标配的金黄色。看见她回头，女孩子嘻嘻一笑，细伶伶的手臂很迅速挣脱了她的手，瞬间跑没影了。
“原来是这样。”明明的眼神也怔住了。他从兜里摸出手机，翻到顶上，递给程诚妈：“您看看这个。”
程诚妈有点疑惑地接过来，发现是微信记录。她抖着手指点开，儿子身处变声期，有点哑的声音在空荡的室内响起。
五
“今天的作业又加码了，老班只让写到50页，我妈非让我写到60页。”
……她想起来了，那时候程诚才刚上初中，他们才刚搬来这里不久不久。她和明明妈同一个单位，又同一年买的学区房，表面上客气，但私下总有种恨不得自家孩子压对方一头的劲头。
“我妈今天发火了。对不起啊。”
……买这套房子的时候，明明家是外地户口，没有购房资格。而程家一直住在单位宿舍，两个人名下均没有房产，可以走首套房。是明明妈主动提出来的，通过离婚结婚操作一下，会给他们十万块。
十万块，她为这一次没抵御住诱惑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在那两个人携手跑路之后，她跑到隔壁大闹了一场，没用，只有被扔下的老人小孩，惶恐地看着她。
“我现在不敢拿手机，我妈老是在门缝里看。好羡慕你啊，你奶奶爸妈都不管你。”
她把整个人生的宝都押在了程诚身上，毕竟，她也没什么值钱的了。她把孩子看得跟房子一样宝贵，随时随地监控，维修，等待升值出售。她不允许程诚去找隔壁明明玩：“你考第一他考倒数，有啥好来往的！”
“光之美少女真好看啊哈哈哈，我打算留着大结局夜里看。”
“……被我妈发现了。”
那天她看见孩子居然躲在被窝里看动画，怒火点燃了她的大脑。她把电脑砸了，把阳台封上，把家里的WiFi全断掉，不让程诚出门。她从单位请了长假，每时每刻，不离孩子一步。
后面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对话，许久之后，程诚发了一句：“我妈出门了，家里停电。好黑啊。好想出去玩。”
明明在下面回：“你到阳台来，我给你个东西。”
她看向明明，明明耸耸肩，说：“我扔给他一袋萤火虫。”
六
两家的阳台相邻，打开侧窗，努力伸手，不到两米的距离，就可以给对方扔东西。
但她把阳台用塑胶板封上了。那天程诚在里面使劲掀着板子，明明用竹竿挑着纱袋，小心翼翼伸进那个洞口，在黑暗的房子中，给他送了一束光。
程诚后面的微信还剩几句，但程诚妈的眼泪已经淌了满脸。
“是我。”
“我害死了我儿子。”
她慢慢跪在地上，缩成了很小很小一团。
程诚说，我把萤火虫放走了，怪可怜的。我不自由，希望它们能自由一点。
程诚说，万一萤火虫会变成美少女来找我报恩呢，哈哈哈。
……
程诚说，卧槽。
程诚最后的话是：
“再见了明明。”
“我实现愿望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