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内卷问题引起了国内外广泛的关注，它已经从实质上影响了中国经济运行与发展的态势和方向。对此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一种是认为市场竞争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为内卷，正如波特教授曾指出的，日本企业是“决战于国内，决胜于国外”，通过国内市场竞争获得了国际竞争力。另一种观点认为，中国的“内卷式”竞争是导致目前经济紧缩的一个原因。若后者成立，则该问题将变得相当严峻，而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市场竞争现象。
一、从产业经济学看，内卷主要表现为以下几种形式
内卷问题可以从微观、中观和宏观三个层面进行分析。在微观层面，它涉及企业战略与行为的选择，如低价占领市场；从中观层面看，则需要关注产业内部企业之间的相互互动关系，如进入退出与竞争程度的关系；而在宏观层面，则需从总供给与总需求均衡的角度，对宏观态势与趋势进行把握。我将专注于从中观产业的角度进行探讨。
一是从行业平衡杆，当一个行业的生产能力或供给能力显著超过其市场容量的扩张速度时，会导致每个企业所占的市场份额不断缩小。
由于市场容量的增长赶不上生产能力扩张，很容易引发价格战。这种情况在中国新能源汽车行业中表现得尤为明显，特别是这几年。张杰在讨论此问题时举出的多个例子都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库存压力的增大和供给过剩，直接导致了价格战的爆发，这成为汽车行业反思利润率低甚至亏损的重要因素。
二是从投入要素的收益来理解。内卷主要表现为要素投入的边际收益递减，直至边际收益降至零或变为负值。
这时企业仍继续投入的原因，是因为恶性竞争引发生存威胁，谁不继续投入谁先死。在过去的招商引资过程中，地方之间为了吸引大项目，竞相提供优惠条件，如“三免两减半”“五免五减半”等政策，最终导致地方收益微薄，而大部分收益流向了投资者。针对重大项目采取的“一事一议”竞争策略，不仅牺牲了要素投入的合理报酬，损害了国家利益，还使政府背上了沉重的债务负担。调研发现，许多县市的开发区负债占全市或全县总负债的三分之一甚至一半以上，而实际项目投入的边际收益常常为负或接近零。自由裁量权过大的招商引资行为，不仅使利益过多流向资本所有者，还滋生了大量为获取项目利益而一拥而上的群体，进而导致产能过剩。
三是从创新的角度分析。在缺乏创新的环境中，技术发展主要依赖于模仿和引进，企业间的竞争往往表现为同质性竞争，最终演变为恶性价格战。
由于同质性竞争的产品缺乏差异化和定价能力，企业无法通过产品特性来控制市场份额，因此也就无法提高价格，只能通过降低价格来竞争。例如，在手机射频芯片市场，主要由几家大型跨国公司垄断，这些公司还对技术进行了封锁。因此，国内同行企业在这一市场的竞争中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同质化竞争，竞争手段主要以降价为主。类似的情况也出现在软件领域，中国的工业软件大多处于功能简单、系统单一、行业复杂度较低的市场中，市场规模有限，竞争主要依靠价格优势。
四是从产业进入的角度来看，当一个产业的进入门槛过低，或者虽然存在一定的进入门槛，但竞争者可以在政府力量的支持下轻易突破这些门槛时，会导致有限的市场容量中迅速涌入过多的企业。
由于这些企业无法实现规模经济，最终往往只能通过降低价格来进行竞争，从而引发恶性价格战。在中国的风能和光伏行业中，这种现象表现得尤为突出。光伏行业这两年产品价格下降了70%-80%，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地方政府运用行政力量帮助企业突破行业竞争壁垒。光伏行业的技术壁垒相对较低，从硅片、电池片、组件、光伏玻璃到胶膜等各个环节的技术壁垒都不高，在地方政府保护政策的影响下，这些壁垒很容易被突破。因此，中国光伏行业表现为高度的内卷现象。
五是从产业链的角度分析，中国在终端产品领域拥有强大的生产能力，形成了众多行业巨头。然而，这些巨头往往把它们之间的激烈竞争压力，通过各种方法与渠道转嫁给上游供应商，表现为掠夺供应商式的增长。
例如下游的链主企业对上游供应商延迟支付货款，经常长达半年甚至一年以上，或者强制要求供应商短期迅速降价15%-20%，否则就拒绝采购其产品。这种做法实际上是通过压榨上游企业来提升自身的竞争力，如近期流传的案例包括比亚迪要求其供应商降价10%，这已经算是较为温和的情况。更为严重的是，许多下游巨头长期拖欠上游供应商货款，利用供应商的流动资金来支持自身的低成本扩张，这种做法对许多中国供应商企业造成了致命打击。此外，各种针对最终产品的集中采购行为，如通信设备市场的集采和药品市场的集采等，也常常导致价格被压低到令人惊讶的水平，这种情况非常严重。
二、内卷发生的原因分析
内卷现象可以从经典的技术——市场——制度三个维度结构进行分析。下面我们简单总结如下。
一是从中国企业的战略理念看。长期以来中国企业依赖的竞争理念，是非合作竞争博弈，而非是双赢的合作博弈理念。
这种理念基于零和竞争的思维，即通过降价等手段将竞争对手逼入困境，从而在市场中占据主导地位，成为寡头。这种竞争思想不仅在国内市场存在，在国际市场上也同样盛行，但其往往不受所在国企业和政府的欢迎。如张杰所述，即使没有产能过剩，这种竞争观念也会导致内卷现象的出现。在通常情况下，内卷是产能过剩的结果，但在中国，即便某些行业的产能并未过剩，内卷现象依然存在，原因在于企业秉持的零和博弈观念：一方的损失即为另一方的收益。这种你死我活的竞争方式长期被教科书所传播，认为竞争就是丛林法则下的你输我赢。然而，在现代社会，尤其是在进入发达国家市场时，这种竞争方式往往会遭到强烈的反感，引起对企业形象的负面看法。
二是从产业组织结构看。中国的产业组织机制长期存在不健全的问题。
具体表现为，尽管经过数十年的竞争，中国的企业在行业市场中仍未形成现代市场经济中常见的寡头垄断市场结构。寡头垄断市场结构是发达国家市场经济的微观基础，其中若干寡头企业主导市场，同时带动大量中小企业在产业链的上下游的发展。这种结构促进了产业链主企业与上游供应商之间的竞争合作关系以及治理机制的形成，构成了现代市场经济的基础。
分析产业发展历史可以发现，寡头垄断竞争结构的形成，是基于长期竞争和兼并收购机制的共同作用。一方面，长期的竞争促使企业不断优化和提升竞争力；另一方面，兼并收购和企业的倒闭破产机制则通过市场整合，逐步形成寡头企业。这些寡头企业之间并非完全垄断，而是存在一定程度的竞争关系。同时，寡头企业与大量中小企业之间建立了强有力的合作关系，寡头之间也存在一定的默契。尽管《反垄断法》旨在防止垄断关系的形成，但在其框架内，企业间的合作仍有助于市场的有序和稳定发展。中国经过多年的改革开放，市场竞争日益激烈，竞争范围不断扩大，但在产业组织层面尚未形成典型的寡头垄断竞争关系。这与中国工业化和改革开放四十年间缺乏大规模的兼并收购和企业破产倒闭浪潮有关。如果未来能够经历几次大规模的兼并收购浪潮，这一问题有望得到解决。
西方国家在大约两百年的工业化历程中，经历了八次大规模的兼并收购浪潮，这些浪潮塑造了当前的市场结构。相比之下，中国尚未经历过类似的兼并收购浪潮。因此，中国产业组织结构的不健全以及随之而来的内卷现象，在一定程度上是符合产业经济学所揭示的基本规律和基本观点的。
三是从政府参与竞争的方式看。中国政府参与竞争的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导致或加剧了产业组织结构的缺陷问题。
中国经济体制转轨的特点之一，是中央向地方政府分权，而非将所有权力下放给企业。地方政府成为发展的主体后，拥有了多种参与市场竞争的手段。其中，提供各种优惠政策是地方政府常用的竞争方式。近年来，一个尤为严重的新现象是地方政府通过设立各种基金来参与竞争。例如，当企业项目寻求投资时，地方政府可能会提出提供数十亿甚至上百亿的基金跟投来体现支持，以此来吸引企业在当地投资。这种大规模的资金支持使企业具备了采取掠夺性竞争策略的实力，这一现象需要引起高度关注。目前，地方政府参与市场竞争的这种投资基金跟投的方式，需要引起有关部门的高度重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