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世界上最早的经济学都是策论,也就是写给帝王看的政策建议。从商鞅、王安石,再到亚当斯密,无一例外。
在卢梭的《百科全书》中,经济学被分为“政治经济学”和“家庭经济学”。也就是说,经济学家你搞一套说法出来,总得有个读者吧。
写给谁看呢?写给帝王看,就叫政治经济学。写给豪强看,就叫家庭经济学。至于农夫、商贩之流,字都不认识,哪能看书呢。然后豪门家族那点家长里短,上百年后就没人关心了。所以流传下来的名篇,都是一些“帝王心术”。
可能有人会质疑,《国富论》不能算帝王心术吧?
Too naive!
帝王心术就必须“一张”吗?“一弛”就不是帝王心术了?刘邦还知道“休养生息”呢。我们这里不说具体内容,只说目标读者。
卢梭和亚当斯密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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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的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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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中叶,马克思写出了三卷巨著,叫《资本论》。这可能是历史上第一部不是写给帝王看的策论。它是写给当时尚未诞生的无产阶级政权看的。不过归根结底,它的真正读者还是那些掌握国家机器的人。所以马克思本人并不讳言,《资本论》仍然属于政治经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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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末,马歇尔的《经济学原理》问世。经济学前面的“政治”两个字终于被摘掉了。经济学家们希望从此独立成为一门纯粹的学科,不要再与帝王心术有任何瓜葛。
当然,如果没有新的读者群体,这一变迁不可能发生。这批新人就是工业化大生产造就的资本家。
在工业化大生产中,机器、厂房产生固定成本,人工、物料产生变动成本。两者的互动,体现为生产规模的盈缩。而对这一过程的分析,就是边际分析。一言以蔽之,马歇尔经济学的发端之初,不过是“一台机器应该配几个工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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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的资本家,就像是正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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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的太阳,俯视一切。原来那些帝王将相、政府官员,全都处于“被教做人”的状态。
现代政府的公务员制度,起源于英国东印度公司。标准化管理,首见于铁路公司。流程设计,则是从汽车和钢铁公司产生的。更不要说合同任期,业绩薪酬之类的东西了。总之,如果让维多利亚女王和拿破仑来参观一下现代政府,他们一定会认为,这简直就是一家企业。
既然资本家已经证明,他们能够把巨型企业管理得井井有条。那为什么不让他们沿用这一套办法来治理国家?有什么理由不用纯粹的经济学来代替过时的政治经济学呢?
然而,大西洋两岸的阳光普照并非没有代价。它建立在亚洲的无边黑暗之上。这也就注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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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的资本主义不可能青春永驻,长乐未央。
事实上,自工业化大生产问世之初,便已埋下了生产过剩,需求不足的种子。只不过相比于欧洲的生产规模,亚洲市场足够宽广。因此问题尚不明显罢了。
洋货所到之处,印度、中国的农民、手工业者纷纷破产,流离失所,赤地千里,饿殍遍野。可以说,早在
1929
年之前,大萧条的景象便已在亚洲上演了几十遍,几百遍,几千遍。只不过这一切苦难都远离欧洲,就像是将污水排入大海而已。
正所谓“物极必反,月盈则亏”。欧洲自身的高速发展,反过来又破坏了它得以高速发展的条件。欧洲已经长得太过肥硕,干瘪的亚洲无力再继续滋养它的生长了。
1917
年,列宁发表《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他指出:世界市场已经被瓜分完毕。
其实
他的潜台词是:现在到了欧洲人打欧洲人的时候了。
二
俗话说“时势造英雄”。在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凯恩斯可谓是应运而生。
熟悉经济思想史的人都知道,凯恩斯最初是一个自由主义者,奉马歇尔为宗师。但是后来他逐渐转向政府干预,最终在大萧条期间形成了著名的凯恩斯主义学说。
仅从字面上看,上述转变似乎只是发生在纯粹的学术层面。可是如果结合凯恩斯生平的具体执掌来看,则另有一番滋味。
凯恩斯的第一份公职是
1906
年出任印度事务专员。当时的英属印度就像是活熊取胆一样,被绑起来抽血。原本是纺织重镇的孟加拉地区,连续出现数百万人、上千万人死亡的大饥荒。然而贵金属还是源源不断地流出印度。
针对印度的情况,凯恩斯发表了专著《印度的货币与金融》。他建议印度加入金汇兑本位制,与英镑挂钩。具体办法是:停止铸造银制卢比,将印度的黄金全部输往伦敦,由英国银行向印度当局发行英镑纸币,作为印度的外汇储备。
此时的凯恩斯,正如经济史家所总结的,信奉货币数量说。他认为货币纪律是至高无上的原则。至于印度本地的货币供应,经济发展等议题,都应该服从于货币纪律。他晚期思想中的核心变量:失业,竟然在全书中未着一字。
1919
年,凯恩斯代表英国参加巴黎和会。会后,他发表了名著《和平的经济后果》。他提出:过于强硬地要求德国履行赔偿义务,只会把它逼上绝路。
换言之,为了避免一战的恐怖重现,英法应该表现出足够的妥协。不过此时,凯恩斯的妥协思想还仅限于债务层面,没有触及货币体系。
一战之后,欧洲大陆千里焦土。虽然亚洲市场稍有恢复,但是抵不过美国经济突飞猛进。大量人口失业,工人运动此起彼伏。在东南欧,革命思想已呈星火燎原之势。
这时的凯恩斯,终于决心放弃货币纪律的教条,转而思考如何平稳地退出金本位,并且在这个过程中为英国尽可能地保留最大的利益。
1923
年,《货币改革论》出炉。凯恩斯的名言“在长期,我们都死了”,就是出自这本书。
1929
年大萧条爆发之后,欧美学术界陷入恐慌。马歇尔学派噤若寒蝉。此时再也没有人相信,只要把治理企业的框架简单放大,就可以用于治理国家了。
可是,谁会来拯救世界呢?
1936
年,凯恩斯发表《通论》。全书上下,无一处不在呐喊:治理失业,治理失业,治理失业!
在《通论》中,凯恩斯举了一个夸张的例子来表达他的主张。他说,为了治理失业,政府可以雇一群人,把钱埋到地下,再雇另一群人把它挖出来。他的意思很简单:无论找什么理由,赶紧给工人们发工资。
明眼人都能看出,政府要是真的这么干,那跟水泊梁山“打家劫舍,替天行道”也没什么区别了。
为什么呢?因为政府本身并没有钱,它的钱都是征税征来的。区别只是现在打一个时间差,政府先把“替天行道”的事给办了。回过头来,迟早都得“打家劫舍”,而且还是连本带利的。
几十年过去了,现在有些人批评凯恩斯主义有损于效率,甚至说它缺乏微观基础。可是你要知道,凯恩斯并不是手里拿着粉笔,腋下夹一叠教材的老学究。他是当年大英帝国的经济思想领袖,是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奠基人。
更直白地说,为什么有那么多经济学家不喜欢凯恩斯?因为他复活了政治经济学。所谓凯恩斯主义,其实正是帝王心术。
三
明朝末年,李自成兵临城下。崇祯皇帝痛感军费不足,号召官员为国捐款。不料首辅以下,文武百官,一个个都表示自家清贫,拿不出钱。多数都只能捐个几十两白银,聊胜于无。
软弱无能的崇祯,对帝王心术一窍不通。他竟然对这群官员束手无策,只能选择自缢身死。北京城破之后,李自成下令查抄官员家私。据说抄得财物满车,价值数千万两。
崇祯当年的危局,在现代博弈论里叫做“囚徒困境”。如果全体官员一起慷慨解囊,击退敌兵,这显然是整体最优方案。可是如果不能保证一致行动,那么捐款者不仅将承受财务负担,还要背负“贪官、敛财”的骂名。所以官员们的“理性”决策,就是不捐款,坐以待毙。
现在有些人对政治经济学中的“政治”二字深恶痛绝。他们希望创立一种“纯粹”的经济学,用资本家经营企业的办法解决社会上的一切问题。
比如说治理污染。他们不是直接制订治理方案,而是定义出一种虚拟的“污染排放权”。然后就像玩强手棋一样,先给“玩家们”分配一定的初始排放权。然后让他们相互博弈定价,争取把排放权节省出来,变现获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