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钱江晚报
30年一贯靠谱! 在浙江,新闻最快,资讯最多,服务最全!还能聊情怀、侃八卦!
目录
相关文章推荐
FM93交通之声  ·  刚刚!接连地震!“窗户在响” ·  昨天  
FM93交通之声  ·  “每天自摸800遍,感觉被判无期…”95后姑 ... ·  3 天前  
钱江晚报  ·  周杰伦怒斥:太扯了! ·  4 天前  
FM93交通之声  ·  知名品牌紧急道歉:已下架! ·  5 天前  
51好读  ›  专栏  ›  钱江晚报

【MH370三年记】“我想活下去!”失联者家属患癌离世前泪湿枕巾……我相信亲人一定会归来

钱江晚报  · 公众号  · 浙江  · 2017-02-28 17:56

正文



如同飞机升空擦破云层,发出刺耳轰鸣,今年2月16日,马航见面会现场,失联航班MH370乘客家属姜辉,耳畔响起风的呼啸。


他茫然看向周围,不同于上个月水下搜寻宣告结束闻讯赶来一百多位家属。这场每月一度的例行见面会,恢复到平素的三四十人。


从最初的安置点丽都饭店,到北京六环外的顺义空港,和三年前一样,一切都没变,一切都没有答案。


会见室犹如密不透风的笼子:有人在角落默默抽泣,有人挥舞拳头,有家属霍然站起:“我们要人!”


2014年3月8日,载有239人的马来西亚航空公司MH370客机失联,机上有154位中国乘客。


三年过后,依然没有人知道MH370去了哪里。它成为航空史上最难解开的谜团之一。马来西亚总理纳吉布曾在MH370失联两周年时发表声明,称“我们仍旧承诺解开这个谜团”。而对于仍在等待的家属来说,他们或许将用去一生。


MH370失联事件经过。cfp供图



时间,并非良药
MH370失联者家属:他们依然在等待


  • 64岁的文万成,他的36岁的独子文永胜是山东一家大企业的总经理助理受公司指派前往马来西亚出差。


钱报记者和文万成约在山东济南火车站见面。这天是2017年1月17日,他急着赶往北京。


他个子不高,头顶是一根根花白发茬。他找了个亮堂地方,边娴熟地打开一只针孔摄像机,对准记者。然后打开随身携带的一台老式笔记本电脑,记者和他对话的录像随即出现在显示屏上。


他说,他还握有几个T的音频视频,是从丽都饭店开始,和马航以及各相关方面会面时录的。


他的口头禅是:“我有证据!”


聊着聊着,文万成的手机骤然响了,记者的手机也跳出一条新闻推送:“马来西亚等国政府表示,对失踪的MH370客机的深海搜寻工作暂停。”


记者愕然看向文万成,他面色如常:“没事,飞机本来就不在海里,人还活着。”


记者看到文万成的车票上,价格很低,他才告诉我,他受过伤,和老伴两人都拿着残疾证。“失望连着失望吧。搜救结束,我们家属早几天就猜到了。”


几分钟后,就在文万成乘坐的那趟高铁即将进站之时,喧闹的人潮中,他突然俯下身,大哭起来。



  • 46岁的徐京红,曾留学日本,她的母亲在MH370上。


2月26日,徐京红开车来天津火车站接我,她的母亲在MH370上。


曾留学日本的徐京红谈吐温和。2008年,抱着多陪陪父母的念头,她回国,嫁到天津,诞下一双儿女。


登机之前,母亲给徐京红发来微信,“家电你看着买吧,相信你,”还问:“需要给你打钱吗?”徐京红给父母在天津准备的房子,当时正装修。


3月8日,是徐京红的结婚纪念日。2014年之后,她和丈夫说,“我们再也没有纪念日了。”


  • 61岁戴淑琴,妹妹一家五口乘坐MH370失联

61岁的戴淑琴的讲述中,则是自己悲伤的体验。她捋开染黑的头发对记者说:当听说妹妹一家五口乘坐的MH370失联之时,她似乎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鬓角以肉眼清晰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变白。

戴淑琴的5名亲人都在失联航班MH370上,这几年,她时常会看着照片出神。CFP供图



她觉得自己魔怔了



失联乘客家属姜辉不曾想到,等待MH370的消息,会如此旷日持久。此前可参照的是法航447号班机,经历702天搜索,黑匣子打捞出水,机上228人葬身海底。


“这是到目前为止,世界上失联人数最多、时间最长、线索最少、可参照的数据缺失最多、乘客国籍最复杂、投入搜寻的精力和费用最高的航班,”律师张起淮字斟句酌地说


曾代理过伊春空难、釜山空难等多起重大航空案件,现在是文万成等二三十户MH370乘客家属的代理律师。


声呐在南印度洋12万平方公里的深海中艰难推进之时,MH370乘客家属的生活,也被裹挟进巨大的漩涡。

新华社供图


有人的子女本就是普通的赴国外务工人员,航班失联后,全家陷入窘迫,一贫如洗。戴淑琴整宿睡不着觉,140斤的体重在半年内掉到100斤。


她睡过一年多地板:“我觉得自己魔怔了,说飞机坠毁在小岛上,我没见过小岛,就想,小岛上有石头吧,我妹妹他们该睡在石头上吧,这么一想,我就觉得床烫得慌,睡不住了。”


她在屋里不停踱步,在北京刚停止供暖的季节,径直打开淋浴喷头,用冷水浇自己。


有时,姜辉会在北京接到风尘仆仆赶来的外地家属。年迈的老人,捧着尚温热的疙瘩汤,提着沉甸甸的水果。他们告诉姜辉,“孩子这周末就回了,我得来接啊。”


他还拉开过一些家属的冰箱,惊愕地发现,满冰箱被食物塞得密不透风:“他们说,等孩子回来再买,就来不及了。”


许多家属,被确诊患上焦虑症、躁郁症、抑郁症或妄想症。


心理咨询师刘金鹏曾从2015年1月30日到2016年3月8日,受马航雇佣,为MH370乘客家属提供心理服务。


她难忘家属们的“痛苦、压抑、愤怒、哀伤和困惑”,“他们心理的压力和痛苦,伴随各种躯体的疼痛和不适表现出来,甚至达到疾病状态。他们需要治疗,持续的治疗。”



家属被谣言裹挟着


让刘金鹏印象深刻的是,相当多的家属,仍对亲人平安回来抱有极其坚定的信念。


文万成掌握着一个有三百多人的家属和媒体联系群。他也曾作为团长,带领近20位家属飞往马来西亚。


在群里,文万成发言活跃,时不时转发一些来源不明的链接,或者自己整理的长篇文档。


群友热衷分享的文章,通常有着耸人听闻的标题,指向各种“真相”。


有文章说,MH370没跑多远;有文章暗指,飞机起飞前已人机分离。


“阴谋论”在家属中有着广泛市场,“我们不得不相信,因为在现实中遭遇了太多推诿、欺骗乃至出尔反尔,我们只能相信‘小道消息’。”一位家属告诉钱报记者。


有家属相信,自己的亲人正在荒岛求生;有家属觉得,亲人被某个国家,以不能揣测的原因,作为人质,拘禁在某处。


“真相还在穿鞋,谣言早已跑遍世界。”前几天,徐京红被一个民间热心团体邀请面见“专家”。


这位“专家”把MH370失联描述为“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驾驶员爱上一位女子,但他们无法在一起,于是,驾驶员带着一飞机乘客殉情了。徐京红听得目瞪口呆。


也有好事者,不知从哪里弄来号码,挨个打电话给家属:“你们拿个调羹转,转到哪个方向,就往哪里找。”


有些家属不愿提起诉讼,怕别人议论孩子或老人不在了,换句话说,他们不愿意面对可能出现的最坏结果,”律师张起淮依靠理性和专业知识做判断,而对当事人来说,有时,他们似乎心甘情愿选择被裹挟。


戴淑琴的家属朋友中也有找人算命的。记者问戴淑琴:“真的准吗?”戴淑琴沉默了一会,没有正面回答我:“比如有人5月算出,飞机7月回来,结果没回来;接着7月又有人算出,家人9月能回来,我们就又能靠这消息捱上两个月。”


(新华社)


抱团取暖的人们,
成了“后天亲人”


姜辉耳边的轰鸣声越来越大,他小声地问身边的家属,“你听这里的空调,是不是太响了?”


那人比他年长,一听急了:“你是不是高血压了?”一测量,姜辉也吓了一跳,他才四十出头,平日身体健壮。


比他年纪大的家属,也会尊称他一句“辉哥”。在许多家属的心中,姜辉以领头人的身份存在,很少流露出脆弱一面。姜辉觉得,MH370乘客家属群就像一个小社会,三年时间过去,各人面临不同命运,作出迥异选择。



不同的选择


或者出于经济压力,或者觉得亲人不会回来,几十位家属陆续和马航签署责任解除书。姜辉和徐京红等人曾看到这些文件,“所有能想到的各方的责任,都被免除了。”


拿到252万元赔偿后,有婆婆和儿媳为钱打起了官司。


不久前,有家属在群里甩了一个报道链接:“女子杨某乘坐马航MH370失联,其丈夫因无法代理杨某的事务,无法组织新家庭,诉至法院要求宣告杨某死亡。”


姜辉尊重各人不同的选择,但他也会把可能导致分崩离析的因素扫除。有和他同一时期担任媒体发言人的家属代表,已很少过问家属活动。姜辉仍在做大量工作,还曾前往法属留尼汪岛和马达加斯加寻找飞机残骸:“前一次去是‘打假’,想看看留尼汪岛上的残骸,是不是故意放上去的;后一次是推动,我们一个一个部落地贴公告,希望当地居民如发现更多残片,能联系我们。”


去年,一位女士在马来西亚吉隆坡参加马航370航班客机失踪两周年纪念活动。新华社发(资料图片)


去年,姜辉丢了工作。此前,他是一家深圳国企驻北京办事处的主任,业绩不俗。他不服,提起劳动仲裁,赢了。


“我也是和单位死磕时才发现,我和我母亲真像,我们都一样倔,”姜辉说。高血压给身体突然敲响的警钟,提醒姜辉,他已经是病人了。他很少意识到,自己也是一个受害者。


此前,他不情愿地去了北京回龙观医院。他是老北京,在北京土著的语境里,“你该去回龙观了”是骂人的话。就在这所公立精神卫生专科医院,姜辉被诊断为PTSD,即创伤后应激障碍。他揣着三种药片回家了,却拒绝再去。



“后天亲人”


钱报记者和姜辉见面那天是2月2日,北京降下2017年第一场雪。就在此前的1月4日,另一位家属徐京红的父亲离世。这是自2014年3月8日以来,离开的第四位MH370乘客直系亲属。


徐京红的父亲在六七年前罹患肝癌。肝癌号称“癌中之王”,病情凶猛,死亡率高,可母亲一直照顾得很好,病情得到控制。


徐京红说,父亲曾两次坐飞机前往马来西亚沟通情况。他是体制内的人,觉得很多事情并非马航所能左右。和看到别的母女就会受刺激的徐京红不同,父亲几乎绝口不提母亲。他也会劝女儿:“你母亲的事,就那样了。”徐京红不服,眼睛一瞪:“那样是哪样啊?”父女俩的对话就戛然而止。


2016年12月底,父亲病情突然恶化。住院时,父亲肌肉高度僵硬,一连扎了7处,就连脑门都挨了针,还没找到血管。那一次,平时总乐呵呵的父亲,对女儿发了一大通脾气:“你去给我换个医院,找最好的大夫,甭管花多少钱!”


“他想活下去”,徐京红知道,父亲还有未了的心愿。


弥留之际,父亲大口吐血,没来得及留下遗言。只是在母亲的娘家人陆续赶来时,父亲的泪水沾湿枕头。


三年的漫长等待,能让徐京红感到安慰的,只有和她同命相怜的家属。徐京红把这些人称为“后天亲人”,“我们一起哭,一起笑,一起骂,一起扛,”失眠的夜里,徐京红常常翻看着和家属们的合照。照片定格了他们唱歌、吃饭、为某个家属庆生,逢年过节,在一起包饺子的瞬间。


聊完和MH370相关的一些事,大家开始聊家里,聊孩子。看上去,他们的聚会和一般人的聚会并无区别。


家属依然在等待。CFP供图


伤心事虽被小心翼翼掩藏起来,但总会不小心原形毕露。姜辉说,在KTV,家属们已经不是唱歌了,而是“鬼哭狼嚎”。说不准歌里有句什么词,话筒传出歌者的哭腔,紧接着,包厢里的人哭成一片。很少表露情绪的姜辉,也在一次聚会后,醉得不省人事,失声痛哭,被人扶回家。


戴淑琴和十几个同在北京、也同样退休的马航家属关系最紧密。他们几乎每天都去马航办事处呈上诉求,风雨无阻。尽管有时吃“闭门羹”,这些家属会相互提醒着,不要情绪失控,做出过激行为,“就连一片纸屑掉在地上,我们都会捡起来,”戴淑琴说。每月一次的家属见面会,也是老朋友们见面的日子。他们提醒戴淑琴,她太瘦了,一定要多吃点。



不是结局的结局



“人们凡事喜欢问一个原因,但未必事事都有一个答案。很多时候,能够找出原因其实是一种幸运,而在更多的时间里,世界保持着惊人的缄默,按照自己的节奏森然运转,没有回应,更不会有解释。幸运的是,人们还可以选择遗忘。”



在MH370宣告水下搜救结束当天,知名专栏作家、前民航从业者和菜头写道,MH370迎来“不是结局的结局”。


对局中人来说,时间并不能让他们遗忘,他们仍旧在抗争命运,尝试解局。


诉讼迫在眉睫,张起淮最近很忙碌。按照美国产品质量诉讼相关法规,今年3月8日,是起诉MH370飞机制造商波音公司的最后期限。几十户中国家属,将对飞机生产的设计、质量和工艺等提起诉讼,看这些是否是MH370失联的原因。


文万成在群里呼吁:“我们必须发起诉讼,不要放弃一丝一毫、一点一滴寻找飞机寻找亲人的机会!”


对MH370乘客家属的心理服务虽然中止,却对刘金鹏产生“无法言说的深刻影响”。她开始思索心理咨询的真正意义,甚至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和职业规划。“我的团队在策划运营一个非盈利机构,专门提供灾难应急心理援助和创伤治疗服务。我希望在未来,当人们遭受创伤时,这样的服务机构触手可及,他们可以放心地走进去。”刘金鹏说。


戴淑琴的体重恢复到120多斤,脸上有了血色。她比划着告诉我,她每天要喝三盒很贵的“金牌牛奶”,这是一场持久战,她不能垮。


姜辉很少发有关MH370的朋友圈了。最近一条,是上个月,6岁的女儿在第二届大众冰雪北京公开赛花样滑冰比赛夺得冠军,姜辉喜出望外。


大部分时间,他还是那个闷头忙着的人。他想提议,筹措由各相关方面出资注入的基金会。


徐京红仍然无数次地幻想母亲回来的情景。


她想,说不定哪一天,母亲真的笑呵呵地出现了。“但我不知道那时和我母亲说些什么,可能就是一句,哎,你回来了。只是她一定会怪我,这还不到三年呢,就把我爸爸看没了。”


想象中,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场景,就像出了一趟远门,最终总要回家。



来源:钱江晚报记者 黄小星 发自济南、北京、天津 图片来自新华社、cfp

值班编辑:周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