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有人吹着魔笛 踏雪北上
背着一个
名为空虚的行囊
它路过的地方是无尽的白夜
因为孤独
是一个永恒的太阳。
负面的情绪有很多种,愤怒、悲痛、低落、恐惧、内疚、羞耻,等等。但有一种负面的情绪状态更难被清晰地表述——emptiness. 那是一种空虚、空旷、缺乏意义的感受,仿佛没有什么值得被谈论。而持续的空虚感会给人带来深刻的痛楚感,但它却不那么容易被语言所沟通。
但人们很多不健康的行为,却都是为了从这种空虚感中逃脱而做出的。比较极端的例子是,很多有自残行为的人,都曾经表示,他们通过痛来感受到“我存在”。从较长的时段来说,人们可能出现的用来逃避空虚的行为,包括频繁的不良的约会、沉溺工作等等;从较短的时刻来说,人们也会做出各种冲动行为,以产生明确的情绪(无论积极或消极),用来替换“空“的感觉。
在所有接受心理咨询的人中,空虚/无意义感(emptiness),是一种常见的抱怨。很多类型的人都会出现空虚的感受,例如边缘、自恋、病理性抑郁。今天我们会深入分析,为什么有些人会比另一些人更难找到意义感?空虚感有它独特的作用么?空虚感从何而来?
什么是空虚/无意义感(emptiness)?
空虚/无意义感是一种对某种复杂的情感状态的主观描述。不同的个体对于空虚感的体验、空虚对于他们来说的意义,都是不同的。在比较典型的案例中,来访把空虚感描述成一种内在感受的“贫瘠”(impoverishment)——无论是好的、有爱的感受,还是糟糕的、痛苦的感受。他们会感觉到,自己内在的感觉、幻想、愿望都是僵死的或者缺失的;他们还会感受到自己对外部的刺激缺乏足够的反应、或只存在机械的反应(T. Levy, 1984)。
“信念、热情、与他人的亲近感“,被“没有生机的感受、无聊感、和流于表面的浅薄感“所替代。他们往往感到自己与他人是区别开来的,对未来的幸福不报希望,无法爱他人关心他人,也无法回应他人对自己的爱与关怀(T. Levy, 1984)。
空虚/无意义感对一些人来说是转瞬即逝的,对一些人来说可能是周期性的。但对一些人来说,尤其是边缘型和自恋型的病人,空虚感可以是一种长期蔓延的感受,甚至成为病人的自我体验中,最为基础的一种主观体验。病人会感到自己被空虚感所支配(T. Levy, 1984)。
也有人在感到空虚的同时,会伴随抑郁、愤怒、烦躁等其他情绪;长期感受到空虚,会逐渐地影响到病人的自我评价,病人会对自己产生负面的评价,认为自己存在某些“故障”,或者不具价值。
空虚感也有自己独特的功能
并不存在“好的”或者“坏的”感觉,每种感觉都有它独特的作用与价值。而就如同愤怒、焦虑等负面情绪一样,空虚的存在也有它自己的功能。
1. 不被允许的心愿
空虚常常、甚至可以说总是,发挥着一种重要的防御功能。
Greenson(1953)年强调说,人们有一些不被允许存在的愿望,这种愿望被压抑了下去,压抑到自己的意识都遗忘了它们的存在——这种对不被允许的愿望的压抑,是无聊感和空虚感的核心特征。空虚,是我们主观中能够体会到的“缺失感”,是那些被深埋的愿望、幻想的“缺失/不在场”带来的。
空虚是一种比否认更加强大的防御。当我们只是否认一种情感或一个愿望时,我们潜意识里需要持续地压抑着这一点,但我们的压抑有着特定的指向。而在空虚中,我们为了进一步深藏那些需要被压抑的愿望,抹去了所有的愿望和感受——这就好像用一大片的空白来掩盖一小块的空白——从而让我们更难意识到,那个从一开始想要被掩藏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T. Levy, 1984)。
于是,那些想爱而不能爱的人,那些注定会落空的期待,那些不需要尝试就知道会失败的心愿,都被白茫茫的虚空掩藏进了潜意识的黑暗河流中。
2. 避免应对负面情绪(尤其是攻击性的情绪)
当我们失去了一些爱的对象(这种失去有时是客观的,有时是主观体验上的),当这种失去伤害到了个体的自我价值感,我们是会感到愤怒和抑郁的。
尤其是,当这些爱的对象对我们如此重要,我们会被激发如此强烈的情绪。我们会想要攻击和伤害对方,产生关于征服、敌意、嫉妒、复仇的幻想;同时我们会感到强烈的低落、沮丧、使人疼痛的抑郁感。
而对一些人来说,空虚是这一切的一剂解药。Fenichel早在1934年就提出,在他对边缘与自恋病人的空虚感的研究中,他发现,这些人时常感到空虚,是因为他们用一种更弥散的、没有太多有意识的内容的精神状态,去替换(逃避)了那些难以忍受的痛苦的攻击欲望与抑郁感。
3. 空虚本身就能完成攻击、带来控制感
Schafer(1968)提出,大部分的防御性的行为,都同时也是获得一些不那么直接的满足感的手段。用咨询室中的一个情景举例:当咨询师让病人尝试体会自己的感受时,病人执拗地坚持着以空虚感来回应。他们拒绝探索“体验到任何感受”的可能性,这往往会让咨询师体会到“气人、不愉快”——某种程度上,当咨询师表现出愤怒,病人那些被空虚深埋了的敌意、愤怒、攻击感,就转而由咨询师来体验和表达了。在这个意义上,空虚的人通过坚持自己的空虚感,释放了一部分自己内部侵略性的感受。
此外,对于那些感到空虚的病人来说,通过感到“我没有去爱的能力”,一方面他们得以抵御关于“被爱和亲密关系压垮”的恐惧(在爱和亲密关系中,很多情绪对他们来说都过于强烈,尤其是一些和拒绝有关的信号,令他们感到无法承受);
另一方面,感受到自己在爱中的无能,满足了他们关于残酷、统治、剥削的愿望——“我自己是关系中更冷酷的一方,我是没有能力去爱的”,通过这种方式他们避免了“我十分爱你,你却不爱我”的痛苦。前者让他们感受到自身是有力量的,后者会让他们感到虚弱和无力。
举例来说,有一些孩子经历过“反正是无法被爱的父母”,他们感到自己的爱和祈求是无效的,不会得到回应和满足的。因此他们发展出了“我没有爱的能力”的状态,感到自己在关系中具有某种主动性和控制力(Easser, 1974)。
意识到空虚给自己带来一些满足感,对个体克服空虚感来说非常重要。他们需要意识,虽然这种空虚经常被他们体验为一种“不想要”的情感状态,他们自己某种程度上也主动寻求了它。
空虚是如何发生的?
在这个部分,我们来谈谈个体是如何发展出空虚感的。
*发展出真我的孩子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发展出假我的孩子则不能
Winnicott(1960)提出了真我/假我(true self / false self)的概念 (Winnicott, 1960)。
真我是怎么产生的呢?温尼科特认为,在刚刚出生的婴儿中,TA是没有外部世界的概念的,如果有个足够好的照顾者,TA就会觉得外部的世界是自己创造的,从而产生一种全能幻想(illusion of omnipotence):认为周遭的环境都是顺应自己的需要产生的。比如当婴儿饿的时候,照顾者会提供给婴儿食物,而婴儿觉得,食物是由于自己饿了所以出现,自己一旦不饿,食物就会消失。
虽然全能幻想听起来过分夸大,但全能幻想会让婴儿感到外部世界足够安全。婴儿的真我就在全能幻想阶段产生。婴儿会有自发的一些姿态(gesture),这些姿态体现了一种潜在的真我;而如果照顾者给予支持性地回应,让婴儿保持全能的自我,婴儿能从照顾者的反馈中感到安全与力量,并逐渐形成真我。
那些形成了真我的孩子,与“自身的感觉”有着良好的关系,他们能够自如地感知到自己的需要、愿望、恐惧、愤怒等等,并能够顺畅地让这些“自身的感觉”被以适当的方式表达(语言、行为等)。他们能感受到自身是“活生生”的,能体会到一个“真诚的自己”是存在的。因而他们也能比较自然地产生对未来的自己的期许,找到自己的热情所在,等等。
只有感受过自己意志的力量,才能觉得自己的存在是有意义的。
但是,有时候照顾者并不能满足孩子的全能幻想,比如,照顾者错失了孩子自发的手势或者姿态,而用自己的手势姿态来取代,也就是说,如果照顾者没能识别出婴儿的需求,而是将自己的需求强加在婴儿身上。这样会对婴儿的全能幻想产生挫折(frustration):婴儿逐渐意识到,自己不是世界的主宰,而是得依靠外界才能生存。
如果挫折适当,婴儿可以在挫折中逐渐产生个人边界,认识到什么是“我”,什么是“非我(not me)”,从而可以与外部世界产生联结。但是挫折一旦过度,就会形成创伤:婴儿感到外界过于危险,而真实的自我太过虚弱,所以必须用顺从(compliance)照顾者的姿态,才能更好地生存,并因此发展出假我。
那些发展出假我的孩子,与自己的真实情绪是比较疏远的。对他们来说,体会到自己的内在感受,是无效的。他们存活所需要的,是适应照料者的情绪。因此他们久而久之,对外界对自身的期待会很敏感,却无法感受到自己的愿望、需要、情感。因为缺乏一个“真实的自我”,他们也好像无从和人建立真诚的链接。他们感觉不到自己活生生的存在,往往也欠缺对生的渴望,对将来的自我没有期待。他们慢慢发现,除了社会和他人对他们的期待,他们的内在是虚空的。
空虚的内涵:
空虚感中真的一无所有么?
精神病学家Steven T. Levy(1984)认为,空虚并不是一种静止的精神状态。它其实是一种动态平衡的状态,是人们各种内在精神内容冲突下的结果。虽然空虚在表面上,是一种缺失的、“什么都不存在”的状态,但是它和梦一样,在底下潜藏了很多幻想、愿望与冲突,而如果能将空虚下面潜藏的内容挖掘出来,就可以描绘出空虚者的精神活动,从而通过解决那些深层的冲突,让空虚感的功能不再被需要,从而自然消减。
(以下案例来自Steven Levy, M.D.)
一位外表迷人的女性,长期被空虚感困扰,无法找到意义感,也无法对其他人产生真挚的情感,偶尔还有自杀念头。这种空虚感越来越变得令她无法忍受。她告诉咨询师,除了空虚以外,她已经感觉不到任何其他的情绪。有时候,她感到她的空虚是在强烈的渴求什么东西来填补,有时候她的空虚是另一种“什么都不想要/不需要”的状态。
从小,她的父亲是一个过于自恋、无法在情绪上注意和回应A的需求的人,而母亲对她过度依赖,用这种方式弥补自己不美满的婚姻。4岁时,母亲患上有生命危险的疾病,父亲离开了他们。
在等待母亲出院期间,她被强大的恐惧缠绕,害怕母亲会一去不回。因此她设计出了一系列“宗教式”的行为,比如跪在厕所里祈祷,让自己不吃东西,等等,她微妙地认为自己身上的某些东西对家里发生的一切负有责任(比如她认为自己无法控制的恐怖的幻想会伤害到母亲,希望排空那些念头),因而她想通过把自己抹去这种方式(变成空的),让母亲能够平安归来。这种想把自己抹去的状态,后来延伸到了她生活的各个方面。这是她空虚感的其中一个起点。
另外,母亲的险些死亡,父亲的失去, 让她无法简单地面对冲突、愤怒、失望等等消极的情感。当这些情感出现时,她的那些极端痛苦的记忆会被唤起,给她带来无法承受的痛苦。因而她用“空虚”、“感受不到一切”这种方式使自己稳定。
母亲回到她身边之后,她们至今保持了一种日常式的表面的关系。她们住在一起,但母亲对她诡异的作息和明显的症状都如同看不见,她也从不和母亲谈论真正重要的话题。但她们都似乎满足于这种疏远而在一起的方式:一段空虚但安全的关系。她用空虚维持着这样一种和谐感。在咨询中,她也用同样空虚的沉默来维持一种没有冲突的“和谐“。
随着治疗的进行,逐渐地,她能感觉到、并能更详细描述出,她的空虚中存在着的多种层次,而且她能把空虚的感受和不同的记忆联系起来。比如她意识到,之所以她会希望自己能消失,一部分是因为,当她小时候住在亲戚家时,她感到很不舒服,因此她希望亲戚能“看不见”自己。又比如,她想起自己在感到空虚的同时,会觉得时间流逝得很慢,是因为她小时候总是满怀恐惧地等着母亲从医院回来,在当时的她看来,这段时间漫长得仿佛不会结束。
通过将空虚与具体的记忆关联起来,她赋予了空虚更多的意义。渐渐地,她能感受到更多的情绪,并且能识别出哪些事物触发了她的空虚感。她注意每当她尝试和自己的妈妈分开时,就会产生强烈的空虚感。尽管表面上A总是声称她和自己的妈妈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在A体会到更多情绪后,她在治疗过程里表现出了大量的宣泄行为,愤怒、攻击咨询师等等。在治疗关系中,A在空虚掩盖下的敌意、攻击与冲突得以表达。在治疗的最终阶段,A与母亲分开,从家里搬了出去,并且建立了自己的家庭。不过,在经过了治疗后,A空虚感并没有彻底的消失。因为彻底地消除空虚感是不可能的。与其他任何一种负面情绪一样,一定程度的空虚感,也是生而为人的一部分。只是它的强度与频率,不会再变得令人难以忍受。
这就是一个通过识别在空虚的掩护下的,大量冲突的愿望、幻想、情绪,而治疗空虚/无意义感的案例。我们能够看到,能够面对自己的负面想法、不畏惧表达冲突和敌意,(也包括不畏惧自己的欲望)在破解空虚的过程中有着重要的意义。
今天的文章又长又晦涩,能看到这里的都是真爱,送你一嘴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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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ference
Easser, B. R. (1974). Empathic inhibition and psychoanalytic technique. The Psychoanalytic Quarterly.
Fenichel, O. (1934). On the psychology of boredom. In Collected Papers of Otto Fenichel 1 292-302. New York: Norton, 1953.
Greenson, R. (1953). On boredom.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Psychoanalytic Association, 1(1), 7.
Schafer, R. (1968). The mechanisms of defence. Th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sycho-analysis, 49, 49-62.
T. Levy, S. (1984). Psychoanalytic perspectives on emptiness.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Psychoanalytic Association.
Winnicott, D. W. (1960). Ego distortion in terms of true and false self. The maturational processes and the facilitating environment: Studies in the theory of emotional development (pp. 140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