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有眼。
一个小孩子一定要革命,谈何容易?
红旗飘扬,从此富强,哪有这么顺利?
苦大仇深,多灾多难,愣头愣脑,鸡猫子喊叫,然后来几年改革开放,面貌一新,民主文明,现代化,谈何容易?
振兴中华,哪有直路通天?
尘封二十年,刚出世,委以重任,哪有那么顺当?
……从即将离开文化部工作的那一天起,我就认定,到了我谈《红楼梦》的时候了。
我从小小年纪就为《红楼梦》的某些篇章激动不已,共鸣不已,体会遐想不已,也为某些断言---如考察明末清初我国的资本主义萌芽,认为这才是曹雪芹的创作的关键背景或者来源---伤脑筋不已。
《红楼梦》是一部家喻户晓的书,是畅销书流行书大众书,就像后来我极有兴趣地谈论过的李商隐的《锦瑟》一诗一样。一部杰出的作品,能够被那么多人包括上层下层那么多奇人伟人下里巴人所接受所喜爱,同时又能够被那么多专家学者往高深里研究考证,能把它的有关学问探索得深不见底,能使闲人望而却步、免开尊口,这种现象实在有趣,却也颇无厘头。我则只能作为一个读者来读来谈,作为千百万个普通读者之一来参与。我无意也无能往高深艰难里增设高深与艰难的因素。我也绝对不蹲下来把名著往庸俗通俗流俗里推演。我还不想剑走偏锋将通过《红楼梦》讨论阴阳八卦、天体发生、明史清史、庭园工艺视为主要重点。第一我相信,绝少有读者,是为了研究学问而读红楼读李义山。有点学问当然好,但是求学问而攻红楼可能是认错了门牌号数。第二我相信,绝少有读者,是为了某本书写得和茶馆酒肆、街头巷尾、手机短信、牌桌躺椅上的忽悠一样水准,而爱读此书---换一个说法,就是说认为读者不愿意通过阅读来提升自己:精神、趣味、情感、心界……
我毕竟有自己的创作实践,人生经验,感情体验与在世事与人间"翻过筋斗"(语出《红楼梦》)的实历亲历与阅历。我要做的不是研究考证《红楼梦》的学问,我缺乏这方面的学问,一般读者也不是为了学问而读"红"。我要做的是一种与书本的互相发现互相证明互相补充互相延伸与解析。就是说我要从生活中人生中发现红楼气象,红楼悲剧,红楼悖论,红楼命运,红楼慨叹,红楼深情。同时我要发现红楼中的人生意味,人生艰难,人生百色,人生遗憾,人生超越,人生的无常与有定。我要用我的与许多亲友伙伴的人生体味来证明红楼的真实、深刻、生动、丰赡、难解难分、难忘难舍、难明难觅。我要用红楼的情节与描写来证明人生的酸甜苦辣,人生的短暂空无,却又是真实痛切,感人至深,永远珍惜,永远爱恋,回味无穷。我还要通过红楼和自己的通融来追求一种永恒与普遍,欣欣向荣与生老病死,大千宇宙与拳拳此心。
例如红楼一开始对于受到挫折后的贾雨村的描写:
这日,偶至郭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忽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的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前有额,题着"智通寺"三字,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雨村看了,因想到:这两句话,文虽浅近,其意则深。我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倒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亦未可知。
贾雨村是个坏人,当然无意与之比附,但是这一段仍然写得有趣。我也算是"翻过几个筋斗"的了。而且,我做到了:身后有余早缩手,眼前多路自遨游。
不,其实说实话我未必做到了这一点。我有过忧心忡忡,我有过心惊肉跳,我有过灰心丧气,我有过嗟叹不已。然而,我必须做到的是打碎了牙齿咽到肚里,哭红了眼睛戴上墨镜,丢掉了钱包少花几块,愁着愁着一见来人立马显出微笑。因为我是个男人,我是从小的地下党员,我是作家,我是已经有几十年工龄的干部,而且,我是个人五人六。
我不评红谁评红?此时不评何时评?
我的对于元妃省亲时与贾政会面一节的分析,甚至得到了上海友人学兄王元化的注意,他在电话里说我分析得有启发。
贾妃垂帘行参等事。又隔帘含泪谓其父曰:"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贾政亦含泪启道:"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于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愿我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
每每读到这一段落,我就为贾政的忠心而感动,几度泪下。虽然这里充满着封建。中国封建社会的对于"忠"的宣扬、实践与记录,不是骂一句封建就可以彻底了事的。毕竟在中国,"忠"曾经成为一种道德,一种价值,一种信仰,一种维系社会政治的统一与稳定的原则。尤其是贾政所说"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越说勿以为念,越是充满了父母老迈的悲哀。可惜近年的学者由于事先已经给贾政定了性,属于反动的维护封建分子,才没有人说到这一点。为此元化兄颇有感慨。
我提出,曹雪芹写起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往事仍然得意洋洋,得意与悲凉共存。我提出,宝钗与黛玉的性格分化令作者困惑,而且说到底这两个人物仍然是同一个作者的观念与构思的产物,可以从这个意义上讨论"钗黛合一"问题。这里不但钗黛可以合一,万象也可以归一。我提出,本体大于方法,《红楼梦》的文本表达了宇宙本体、人生本体的若干特质,所以"红"具有一种耐方法论性,你几乎可以用种种文艺批评方法来解析之。我提出《红楼梦》对封建主义的批判极其沉痛深刻,同时,作者也好,宝玉黛玉也好,都谈不上有什么反封建的思想与行动。宝玉的扬女抑男也与现代的女性主义女权主义不相干。我提出人物的两个阵营的划分是简单化的。例如晴雯,有口快任性的一面,也有(比旁的丫头更严格地)维护秩序的一面,例如对待小红、坠儿的态度。我提出,由于生活水平的悬殊与思想的控制,贾府的奴才并不争取自由而是生怕被剥夺在贾府为奴的机会,达到了"不奴隶,毋宁死"的程度。我提出《红楼梦》的写作特点是生活化逼真化千头万绪化,唯有二尤的故事比较戏剧化,可见二尤故事不是来自作者亲见亲历。我提出,袭人嫁蒋玉菡,全无被诟病的道理,而鸳鸯的"殉主"也没有任何值得称颂的地方,正是贾母占有了鸳鸯的青春和生命,很难说贾母就占之有理有荣有光而贾赦占有才是罪大恶极。我还说,《红楼梦》后四十回的失落有必然性,前八十回写到那样地步,使后四十回简直难以结束。我说,虎头蛇尾是万事万物的共同规律。我说请看《圣经》,上帝创造世界的时候是何等有章法,而造出世界之后,不好办了。我说,理论上说续书根本不可能,续书而被广泛接受更是奇迹,是全世界古往今来的唯一。我说"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如果绝对化凡是化(对于"脂批"搞凡是化),即写成全部嗝儿屁着凉,反而无悲。兰桂齐芳的结局比死光了要悲凉酸楚十倍。我说《红楼梦》中有三重时间,女娲纪元、石头纪元与贾府纪元,这种时间的多重处理远在《百年孤独》之前。我还讨论了贾宝玉甄宝玉二元处理,与芳官的男装女装、不同名字包括法文姓名与少数民族姓名的哲学意义与认同危机、身份危机。对于新老索隐派,我也并不一笔抹杀,我认为符号的重组是一种很难抗拒的智力游戏,何况"红"本身提供了这种契机,有些时候智力游戏也能达到歪打正着的效果……如此这般,这些都是别人没有太讲过的。
在我投入《红楼梦》的同时,一九九年搞共产党员的重新登记,身边有些动静和说法,略略令人不安,当然也可以从积极方面去考虑,这是对于实事求是的一次学习和彰显,是对国情政情人情的一次宝贵的领会消化。但无论如何我不大可能在此期间继续写书。我又不想完全停止业务,停止"练活",叫做暂停文学。暂停下来干什么呢?再说我不觉得我有许多事要在重新登记中做,有许多话要在重新登记中说。我相信人也相信自己,相信时代也相信历史,相信国家也相信党,我相信脚底下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与十几亿同胞,我与这土地这人民在一起。除了相信与乐观,坚持与稳住没有别的选择,别的选择是死路一条条。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基本相信,就不必轻举妄动,不必喋喋不休,不必喊冤叫屈,不必跳与闹,吵与叫。一个伟大的国家,一个伟大的党,一个伟大的机遇,一个民族复兴的进程……八国联军的入侵并没有使我们亡国灭种,日本皇军的占领并没有使我们完蛋,文化大革命并没有彻底搞垮我们,这回就过不去了吗?
但是没有业务工作是不行的。没有业务工作的生活是不健康的生活,没有业务关切的心态,是不理性的心态,没有业务钻研作主心骨的我辈,有变成空头人五人六、变成聋子的耳朵---摆设儿的危险。
那么,我做点什么呢?
我想到的可行的事务是翻译。翻译虽然艰巨,毕竟是比较纯粹的"练":不需要那么集中精神,集中情绪,保持注意力的连续性。我与冯宗璞在电话中谈到翻译的事,她说很好,翻译好比织毛活,可以织织停停,断了再接上。冯曾经在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供职,她内行。她并且介绍我认识了《世界文学》的主力编辑之一申慧辉,申等待着我的译稿。
我翻译了我喜爱的美国作家约翰·契佛的两篇小说,《自我矫治》与《恋歌》。
一股带霉味的冷风从通风孔吹下来,吹到我的身上。这冷风就像我早晨听到声音的火车,是从芝加哥和遥远的西部开过来的。电影院前厅空空荡荡,好像我来到了一所宫殿或者要人府第。我登上一个狭窄的楼梯,踏上急转弯,脱离开明亮的地面。楼道肮脏,墙壁裸露,楼梯一直把我引到了楼上大厅。我坐在黝暗的楼厅中,想着自己的无助,没有穿新鞋的漂亮女孩如期前来。
这是《自我矫治》(《Cure》)中的一段。带霉味儿的冷风,我有这个生活经验,文化部的人见过的剧场还是多。有一种夏天的空调提供的冷空气不是靠压缩降温,而是从地下室抽上来的。火车的比喻对于中国读者具有陌生化的效果。我的翻译差不多比我自己的写作还简练,也符合契佛的文体。"如期前来"的译语令我踌躇意满。Thereisnotagirl……comingontime.这最后的一句话令我推敲再三。Ontime,一般作准时、及时解,这里说的是小说主人公在与妻子吵架分手后的狼狈不堪。我把ontime译成如期,太好了,如期既是准时之意,又有期待之意。
搞完党员登记之后,我们与评论家何镇邦等众文友一起去了伊克昭盟首府东胜。又由东胜陶瓷厂的朋友陪同去了神木、陕北的榆林等地。在黄河边的一处道教白云观,我们掣了签。有说是毛主席解放战争中过黄河即离开陕北进入河北,迎接全国胜利之时曾在此观小憩,并从道士口中得到了八三四一的番号。求签的结果蒋子龙是上上,"飞龙在天",我乃开玩笑说,在封建王朝,你抽到了这样的签,应该立即问斩,免生不测。他则警告我不要乱讲话。
回到伊盟首府东胜,天已很晚了,约凌晨二时,我突然大流鼻血,为过去所罕见。第二天仍延续了近一个白天才好了。众人皆笑我妄言成灾,并举出许多这样的例子。我唯唯。
回京不久,我又收到新疆方面的邀请,走了一趟新疆。到了伊犁二中,到了住过的新华东路,伊犁电视台拍摄了我的回伊犁专题节目,全片用的背景音乐是伊犁的代表歌曲《黑黑的眼睛》,纠缠延伸,呕心沥血,呼天喊地,唯情唯真。我自己看得落泪不已。
走了一趟南疆。文化厅的刘家琪处长全程陪同。吐鲁番地委书记罗远富同志路边迎接,赏饭,送行。晚上到达库尔勒,次日乘船游览博斯腾湖,为那里的芦苇面积的缩减而忧心。吃湖水炖湖鱼,是当地一乐。我们看到一幅照片,是一艘机船在博湖航行的图景。说是有一位欧洲国家的总理,在乌鲁木齐看到此照片,狐疑道:怎么新疆还有海军?在阿克苏我们观看了苏巴什(水源之意)的古迹。在克孜尔千佛洞,我们欣赏了敦煌之外的又一批佛教壁画。此处,我们吃了管理处自己的食堂做的拉面条,太好吃了,我们吃得过饱,到了晚上,我们到了另一个地方,接受该地专员的款待,结果一口东西也吃不进去了。
这次难得的是去了我从观看影片《冰山上的来客》时便向往已久的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位置是在帕米尔高原上。我们访问了塔吉克牧民的帐篷,吃起他们做的酥油米饭,由于颜色发绿,有人面露难色,我大口吞咽,甘之若饴,同行的县干部极其称赞我。看来一个人光是思想开放,认识开放还不行,必须胃口开放。一个人作风亲和,作风民主还不够,还必须口味随和,口腹兼容并包:能中能西,能洋能土,能高能低,能一般也能怪异。
我们还到了红其拉甫中巴(基斯坦)边防站,海拔五千多米,高于西藏拉萨。我给边防站工作人员题了许多字,还把路上得到的礼品哈密瓜送给巴方值勤人员,大家都很高兴。从帕米尔高原下来,到了喀什以后,才感到了平原上呼吸的轻松便利。
在喀什噶尔,我与众多的老友新友文友见面。我用维吾尔语讲话谈心。一位听者问,你离开新疆已经十多年了,你的维吾尔语没有忘记吗?
我说,在北京,确实感觉到自己的维吾尔语没有过去流利了。然而,一到新疆,一到乌鲁木齐的二道桥子,胜利路邮局,看到那些卖无花果干、葡萄干、薄皮包子与馕饼的老乡,哗的一下子,我又稀里哗啦(维语叫做"sharshur",是形容流水的象声词)说开了。
一阵笑声。
我不知道这是一种语言心理学还是语言地理学。我接着用标准维吾尔式的说法解释道,有一种东西,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还有一种东西,听进去,融进了血液,再也忘不掉了。我的维吾尔语,是第二种情况。
掌声如雷。
阴差阳错,天可怜见,我有了新疆,我有了维吾尔,我有天山、昆仑山,伊犁河、叶尔羌河,博斯腾湖与赛里木湖,还有寂兮寥兮的大漠戈壁。我爱它们。这永远让我亲切,让我踏实,到新疆,我有一种回家的感觉。我不伦不类地想起了在北京打工的安徽保姆,她们的行规是辞活不说辞活,而说"回家",黄山来的姑娘对主人说"我要回家了",就是辞职不干的意思。"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这是一种诗词的写法。也还可以写成"未老便还乡,还乡笑一堂"!都动人。
回家,永远是一个让人舒服的字眼。
也是回家哭一堂。维吾尔人在感情激动的时候,在表达一种强烈的感情的时候,是经常要流泪的,闺女出嫁,亲人远行,亲人归来,遇险脱险,更不要说亲人辞世了,亲友们都会抱头痛哭,在哭声中抚摸了离别的悲痛,表达了亲密的心情,表达了对人生的无限感触。我此次回新疆老家,最最感动的也是维吾尔亲人的哭声。一次是在乌鲁木齐,我去拜访逝世了的朋友的家属们,见到诗人克里木·霍加的遗孀、塔塔尔(鞑靼)金发美人高哈里亚的时候,她搂着我大哭失声。一次是在巴彦岱原红旗公社二大队四生产队庄子上,看到老房东依斯哈克与穆斯汗的儿媳吐尔逊娜依的时候,她见到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抱住我号啕大哭,表达了她对公婆逝世的悲痛与时隔多年又见到了我的欢喜。呜呼,我的维吾尔亲人们!王蒙是你们的。许多年后,在新疆人民出版社的拙作小说集《虚掩的土屋小院》的最后,收有楼友勤写的《维吾尔友人谈王蒙》一文,其中维吾尔诗人乌斯满江是这样说的:
……他出自爱,出自一个大民族对小民族的高度理解,以真正平等的态度……尽量挖掘其他民族灵魂中美好闪光的东西……引起心灵的震惊。
王蒙被错划成右派,这是他本人的不幸,但对维吾尔人、维吾尔文学来说,又是莫大的幸运……
我翻译过他的散文《新疆的歌》,他说他至今学不会《黑黑的眼睛》,但是一听它的旋律,眼泪就流出来了……译到这里,我也哭了,我是流着泪译这篇散文的。
谢谢了。这是理解,这是知音。用鲁迅的话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挖掘美好与闪光的东西,这是我的价值追求,也是我的毛病,这是我的不得不如此的能够活下来而且活得越来越好的不二法门,也是我的原罪,我的孱弱,我的(如山西学人谢泳兄所讲)"内心恐惧"。我缺乏斗争性、警惕性、坚决性、严峻性,我下不了狠心硬手,出不去毒拳,咬不紧牙关,使不出阴招损招。非不能也,是不为也。我常常愿意网开一面,退步三分,再等五年,一笑解千愁,一语解千怨。而或有人永远是全副武装,紧紧绷弦儿,人盯人,牙还牙,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战斗正未有穷期,临死也是一个都不原谅。呵,我的朋友,你是多大的仇,多大的冤,多大的火气,多大的苦情啊。
然而我做不到,做不到您那个样子。我是宁愿天下人负我,我却不愿负天下的任何一个人。我宁愿写出的美好与闪光的诗因为其近俗而被忽略,也不愿意用恶毒的咒语与惊天的吹嘘来赢得伪名。宁愿意被毒蛇咬伤,不愿意任凭一条可能是无毒无害的蛇,甚至可能是美丽多情的白素贞或者小青儿的蛇冻僵冻毙在我的眼前。我宁愿意当三世东郭先生,屈死在狼腹,也不当一次恩将仇报、鲜血淋漓的恶狼。当然,对真正的狼我也不是毫无斗志,毫无自卫,毫无保护,毫无经验。但是宁愿意是斗智、斗趣、斗境界也斗心胸,斗高度也斗远见,像马三立所说,宁愿意"逗你玩儿"(按:旧小说例如《红楼梦》中,逗与斗两字是相通的),但是实不愿好勇斗狠,穷凶极恶。而且我永远不放弃与狼兄和解互助的机会,永远不放弃以德报怨的机会。总有一天,狼可能恢复人性,恢复天然,放下仇恨,开动快乐,像当初一样随和亲切,融入一个和谐社会,而不是狼视眈眈,临终仍旧准备着咬向对手的喉管。
而我们所生活着的环境并不是一个温柔乡、友谊村、鸡尾酒派对、绅士淑女俱乐部。我选择的我经历的是铁与血的革命,我选择的我经历的是走向现代化、全面小康、和谐、民主、文明的包含着九九八十一难的新的长征路程。我在做了不少好事明白事的同时,也有太多的一厢情愿,太多的自作多情,太多的事与愿违,太多的自找苦吃,吃亏上当。
一九九零年的党员登记胜利地结束了,害得曾在会内会外略有与我拉开距离的表示的英若诚找我一起饮酒,告诉我:"我还以为有多少事呢,结果嘛也没有。"
到了一九九一年春天,细雨之中,乍暖还寒时候,我的精神一下子全都集中到李商隐身上了。
提到李商隐,我至今有一种痛苦的感觉,他太纤细,太精致,太多情,又太虚荣,太脆弱了。在他的身上几乎集中了中国男人的志大才疏,顶不住命运,放46
不开功名,梦想着富贵,自恋自怜自叹,唧唧咕咕沥沥,忍不住寂寞,憋不住牢骚……的毛病。弱者,你的名字是中国男人,你的名字是中国文人!你的名字就是李商隐李义山!
在一九九一年的阅读里,最打动我的并不是"沧海月明"与"蓝田日暖",不是"春蚕到死"与"蜡炬成灰",这些可能是太熟了。当然,我认定这些是艺术的极致,是一种极度诗化情化的诗。古今中外,写同样的情感,已经无法超越这样的句子了。
是另外两首同样脍炙人口的诗,使我同情、悲哀、恨得要死、迷得要死。我甚至觉得,不该在这一年的早春涉猎他老人家的诗:
重过圣女祠
白石岩扉碧藓滋,
上清沦谪得归迟。
一春梦雨常飘瓦,
尽日灵风不满旗。
萼绿华来无定所,
杜兰香去未移时。
玉郎会此通仙籍,
忆向天阶问紫芝。
春雨
怅卧新春白袷衣,
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
珠箔飘灯独自归。
远路应悲春畹晚,
残宵犹得梦依稀。
玉缄札何由达?
万里云罗一雁飞。
不满旗,常飘瓦,一个男人,而且是有志于修齐治平的男人,怎么能对世界的反应是这样有气无力,有意无神?得归迟与无定所,又是何等的魂不附体,没着没落!
还要怅卧,还要寥落,还要相望冷,独自归,还要飘灯,还要梦依稀……全是一个方向,一个平面,一个悲哀无望的模式!至于吗?当不成官,至于吗?爱妻死了,至于吗?男人啊,总要有点承当,有点骨头架子!
更不要说"先期寥落更愁人""忍剪凌云一寸心""羁泊欲穷年"……幸亏还有咏史诗与政治诗。史与政入诗,有助于开阔气象,那些但求遗老遗少风格,但求莫谈国事的小家子气的同行们不可不察。
然而,他写得又是这样的美丽。哪怕悲情像砒霜一样的剧毒,哪怕绝望像小儿麻痹病毒一样地传遍全身,在李商隐这里,在他的诗里,一切都审美化了,无害化了,去(毒害)功能化了。
美了也更哀婉更动人刺人迷人移人心绪了。我有点后悔,也许,一九九一年我本来不应该读那么多琢磨那么多李义山的诗的,本来没有李诗,我不会咀嚼那么多悲凉与颓丧。颓丧一词,出自《红楼梦》中贾政二老爷对于宝玉二爷的训斥。
消极情绪的审美化与少害无害化,是我在李义山诗歌讨论上提出的一个论点。我还提出了"无端"说。我认为执著于寻找诗的本事是侧重于诗的非诗化解读,是把诗变成时与史与事的注脚。李诗的特色恰在于抒情,有一类情的特色恰在于它的深刻性弥漫性自成性长远性,并非一时一事一史而来。曰悼亡,曰怀旧,曰感遇,曰思乡,曰冤屈,曰牢骚,曰痛惜,曰自恋,曰空虚……他什么情绪都有,什么原因都有,什么悲哀都有。大病无因,大情无端,大难无兆。大幸运与大晦气都是多方面因素的结果,都不是一个掌故一个细节一个本事能够解释清楚的。唐诗特别是李诗专家刘学锴教授在他的《李商隐诗歌接受史》一书中指出:"王蒙的'无端'说,显示了在更高的层面上兼容众说的趋势。"
我希望的是不要忽略以诗心问诗,情心解情,文心通文。我们已经过于习惯于以治学心、史心、训诂心、考证心、侦探破案心来对待文学作品特别是诗作了。当然,以治学诸心诠解古典作品,也会长学问,长见地,破疑团,添知识,也会结出奇葩,放出异彩,如钱钟书的以触类旁通、美轮美奂的治学方法治诗(而非读诗吟诗赏诗),各种高见,各种常识,尽数大家气象,夺人耳目。只是不要反而忘记诗心情心文心就是了。
温州李诗专家黄世中教授撰文指出,王某的李商隐研究有六个方面的原创性观点,大概包括了爱情失意与政治失意内心体验同构说(诗可以是写失意的,但并非实指哪一事一时的失意,而是写一方面的失意,也带出了表达了甚至更巧妙地抒发了另几方面的失意。其实这个意思我早在六十年代谈鲁迅的散文诗《雪》的时候就讲过了)。混沌的心灵场说。政治诗增加分量与气象,李的政治抒情诗见识绝伦,清醒峻急,但急切有余而从容不足说。无题诗结构的无主线、无序非矢量说。尤其是关于对这些诗的解读的多层次---包括字面的、背景与本事的、学问的、情绪与心灵的、触类旁通的等等---说。也不还有什么什么,说是近年来我所讲的李诗之能受到重视与更高的评价反映了当代文学观念的发展与提出了新挑战云云,也算新观点。黄教授并且说,有些观点已被权威的文学史家所采纳。
黄教授并且夸奖说,王的李商隐研究做到了什么历史与逻辑、宏观与微观、传统与当代、语言与意蕴什么什么的贯通,叫人偷偷高兴一场。
德高望重而又平易亲和的张中行老师著文说,王蒙以小说见长而评《锦瑟》,属于反串,他反串得不差。
这一段时间写得比较用功的是《雨在义山》,专门探讨李对于雨的描写处理特色。最带有顽童恶作剧色彩的是《〈锦瑟〉的野狐禅》,我竟然把《锦瑟》五十六个字打乱重组,出现了情调接近而结构不同的别样韵文作品。
其一:
锦瑟蝴蝶已惘然,无端珠玉成华弦。庄生追忆春心泪,望帝迷托晓梦烟。日有一弦生一柱,当时沧海五十年。月明可待蓝田暖,只是此情思杜鹃。
其二:
杜鹃、明月、蝴蝶,成无端惘然追忆。日暖蓝田晓梦,春心迷,沧海生烟玉。托此情,思锦瑟,可待庄生望帝。当时一弦一柱,五十弦,只是有珠泪,华年已。
其三,尽量使之成为对联风格:
此情无端,只是晓梦庄生望帝,月明日暖,生成玉烟珠泪,思一弦一柱已。
春心惘然,追忆当时蝴蝶锦瑟,沧海蓝田,可待有五十弦,托华年杜鹃迷。
冯宗璞读后心有不甘,声称要淘气一番。她把《锦瑟》五十六字重组成了"曲"的形式:
沧海月明
无端珠泪
悬
玉生烟
蓝田日暖
庄生梦迷
望帝心托
是蝴蝶还是杜鹃?
惘然一弦一柱
追忆锦瑟华年
可待
是五十弦
这里不仅有淘气,也有汉字的独立性、情绪与色彩性、可组合性、诗性,还有诗的语言性与超语言性。诗,可诗,非常诗。句,可句,非常句。无句,诗之始,有句,诗之母,易句,诗之诗。他年回忆,其乐何如?义山有知,罪我乎,笑我乎,感我乎?
莫言赠诗:
漫道当今无大师,
请看矍铄王南皮,
跳出官场鱼入海,
笔扫千军如卷席。
一九九二年秋,我应邀到广西桂林附近的平乐县参加第一届李商隐研究会。李曾在这里短期做官。我被推选为李商隐研究会的名誉会长。
过了这个村,未必再有这个店,评红,谈李,翻译约翰·契佛,真是神仙过的日子!有点酸溜溜,有点书生气,有点雕虫之乐乐也无穷,有点从翻筋斗的变成了看戏的的轻松从容舒展……红、李、契佛这些事还让我欣喜地发现,王蒙仍然是王蒙,当了部长也罢,不当部长也罢,委员也罢,不委员也罢,出入中南海也罢,出入胡同市井村镇也罢,被称赞肯定也罢,被绝非善意地送上了"等身"的"材料"也罢,被赶车人罗织了一堆罪名也罢……咱们从来没有认生过文学,认生过生活,认生过平民,认生过书桌前的功夫!王蒙仍然能够规规矩矩地做活儿,兴会空前地读书,云蒸霞蔚地写作,一定之规地做人,其乐无穷,其味隽永,人莫予毒,别有天地。
王蒙最喜爱最天真地为之得意的一个词就叫做"活儿"。说到底,咱们也是个手艺人,是练活儿的,你得能拿出一手活儿来。拿不出活儿来,您靠边吧,您。练出活儿,比掌了大权发了大财受了大恩德都更高兴,因为咱们靠的不是运气,不是关系,不是背景,不是手段,而是手上的、手里出来的活儿!我间接听说,张艺谋的名言:咱们是卖力气吃饭的。张艺谋配说这句话。王某也当仁不让,能练心情善,有活儿道路宽!
我可瞧不起鲁迅所说的那种拿文学当敲门砖的人,以文学的名义混上一官半职,把文学祸祸了一个够,然后连一个沾文学味儿的词儿都说不出来了。呜呼,哀哉,嘛呀,您老!
(按:"祸祸"一词,为我的家乡沧州南皮一带的人喜用、天津话中也有的一个生动的词儿。我小时候常听家人用这个词儿。后来用得少了。二零零六年听冯骥才说起此词,还给我讲了马三立的相声里的名句"你嫂子让人给祸祸了……"祸祸二字,不知这样写对不对。)
——选自《王蒙自传·九命七羊》王蒙 / 花城出版社 / 2008
王蒙自传
王蒙 / 人民文学出版社 /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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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严彬(微信 larf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