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的例子表明,卡夫卡是个语言艺术家,他的文本需要仔细阅读。他的作品经过翻译之后再读起来,就像看用黑白两色复制的油画作品。翻译不可避免地让一些关键词模糊了,而这些关键词每次出现都可以引起联想。前面已经提到一个词Verkehr,在《判决》中每当重要时刻这个词都出现了。书中先讲到, 格奥尔格·本德曼在俄国的朋友与当地人keinen gesellschaftlichen Verkehr(没有社会交往)。后来,书中又讲到格奥尔格好几个月都不需要去他父亲的房间,denn er verkehrte mit seinem Vater standing im Geschaft(因为他在业务中与父亲一直有交易往来)。言下之意是格奥尔格同父亲的“交易往来”与他的社会、业务接触没有任何不同。这句话显出他的冷漠,前文隐含的他和朋友之间的对比——他善于社交而朋友与世隔绝——现在不再那么明显。最后,在他落水死去时,ein geradezu unendlicher Verkehr(他越桥而过)。这里,Verkehr 主要的意思是“交通”。书中不断提到格奥尔格的贪婪性欲,这让人想到另一层可能的意思:“性交”;从前面的几次出现来看,这个词已经具有了社会交往的所有方面的含义,但是因为他的死去,以前则可能因为他的自我中心行为,这些交往断了。
虽然细读卡夫卡的作品总有收获,但是批评者有时候常把他的文字游戏简单粗糙地当作理解他作品意义的钥匙,或者把本来不是文字游戏的地方当成文字游戏。关于卡夫卡作品的解读,有一个老生常谈的例子,就是认为Verfahren 之类的词有双关意义。该词在《审判》里的意思就是平常用的“法律程序”,但是有人认为它还有ver-fahren 的含义,即“出错,出茬子”的意思。有人说《城堡》里K.的土地测量员职业(Landvermesser)还有Vermessenheit(僭越)的含义。然而,所有这些顶多不过是潜在可能的双关。卡夫卡根本没有让读者去注意它们。我敢说识辨出这些双关的批评者都善于辞源探究——哲学家海德格尔经常这样做,他喜欢把词语的组成部分拆开来,以挖掘出这些德语词中新的意义(例如er-innern,即“记住”,它还有“内化”的含义);而且这些批评者还错误地以为卡夫卡常用这种手法。
同样地,对卡夫卡笔下人物的名字也有颇多猜测。卡夫卡自己曾注意到,“本德曼”名字的前一部分本德(Bende-)和萨姆莎(Samsa)的元、辅音组合模式与卡夫卡的名字(Kafka)相同。考虑到卡夫卡的捷克语程度, 很容易让人将Samsa 跟捷克语的sám(自身)联系起来,将《城堡》中的克拉姆(Klamm)跟捷克语的klam(错觉)联系起来,将雷斯曼的名字(Lasemann)跟lázen(洗澡)联系起来,不过这些意思只是增强了文中已有的意义。有的名字取自经典(如莫摩斯),或取自《圣经》(如城堡官员的名字加拉特,出自圣徒保罗给加拉太人的书信),这些名字鼓励人们做了一些精心的解读,当然这些解读没有定论。有些可能只是游戏而已。莫摩斯是希腊的快乐之神,但是当卡夫卡笔下的莫摩斯庄严地宣布自己的姓名时,“所有的人一下子变得非常严肃”。当然,《审判》里还有个低级点的玩笑,即布尔斯特纳小姐这个称呼,它翻译成英语就是“刷洗工小姐”。
最后一点,卡夫卡专爱用些纯个人的暗语,这些读者是不需要懂的。卡夫卡知道他的姓的意思是“穴乌”(捷克语kavka),因此他使用了许多暗语,来指穴乌、乌鸦、渡鸦等。卡夫卡早期的一篇残作《乡村婚礼的筹备》中的男主角名叫爱德华·拉班(Eduard Raban,德语的Rabe 即“渡鸦”)。猎人格拉古自4 世纪以来一直在生与死之间不得安身,他的名字与罗马一个闻名的家族的名字相同,意思就是“穴乌”。K.第一次瞥见城堡时,它的周围有乌鸦盘旋。
即使这些理解看似合理,卡夫卡的这些暗语对于理解他的文本也帮不了多大忙。依赖这些暗语的批评者往往似乎想找到一块敲门砖,然后他们立即就可以进入卡夫卡的文本,而不需要细读、欣赏卡夫卡写的词句。他们试图解开卡夫卡文本的密码,却不是去理解文本本身。其实,我们不应该把理解文本设想成发现其意义,然后用一句话把它概括出来。而应该像康拉德在《黑暗的中心》(1902)里描述马娄的故事那样:“对他来说,一个片段的意义不在于其内部,像是有个核心似的,而是在外部,它将故事包裹起来,它显示意义的时候就像光芒把阴霾显示出来一样。”
卡夫卡有些作品不完整。他对三部小说均不满意,因为它们没有写完。同样是不完整,方式却各自不同。《失踪的人》中的情节分成一些片段, 最翔实的是“俄克拉荷马剧院”(“Theatre of Oklahoma”)一章(卡夫卡在书中写成了“俄克拉哈马”[Oklahama])。《审判》中,卡夫卡知道自己常跑题,于是先写了开始和末尾两章,即约瑟夫·K.如何被捕和被处死两部分,然后再写其他章节。他把每一章放入一个文件夹,标明其内容,但不标其先后位置。有好几章没有写完,其中有的与小说主体的情节不合拍。《审判》的一些英文译本略去了那些零碎的章节,结果小说显得比实际上要连贯。即使是已经完成的章节,它们的先后顺序也无法最后确定,因为已有的标示之间互相矛盾。《城堡》则相反,它有一个连续的叙述脉络,当然其覆盖面也非常大,但是没有明确的结局。小说还是一些片段时就放手,卡夫卡不甘心。他认为这是失败。因此,在要求布罗德将书稿焚毁这件事上,卡夫卡是很认真的,这一点没有任何理由去怀疑。但是,如果布罗德真按他的话去做,而不是把它们发表出来,然后赶在1939 年纳粹占领捷克斯洛伐克之前带着手稿乘最后一趟车离开布拉格的话,20 世纪的文学就是另一番样子了。
卡夫卡常依赖暗示和示意。修订《城堡》时,他删去了那些表现出K.知晓自我动机的句子。也就是说,卡夫卡起初的写法是K.认识到对抗城堡徒劳无用:“这样一来,我不是在跟别人斗争,而是在跟自己斗争。”然而当他回头再看草稿时,把这一句删掉了,让读者自己来得出这个结论——这就像现代主义文学中常见的做法,给读者安排了更为积极主动的角色。读者会经常看到,卡夫卡笔下的人物自己说的话让自己露出狐狸尾巴。《城堡》中的村长对K.解释说,虽然让他来做土地测量员(村里其实不需要),但是这可能是个误解,不过不可能弄错。城堡里的官僚体系组织得极好,不容许有出错的可能。当局有“管理部门”来监督他们的工作。
“不是有管理部门吗? 除管理部门外,别的一概没有。当然他们的目的不是要发现错误——平常意义上的错误,因为没有什么错误出现。就算确实有错误出现了,就像你这种情况,谁敢说那一定就是错误呢?
“更有甚者, 由于每个管理局都受到其他管理局的监督,第一个管理局也许会承认错误,
“但是谁敢说下一个管理局,再下一个,以及后面其他的管理局会做出相同的判断呢?
“我们看到的景象是,无数的办公室忙于互相监督,结果什么实际工作也没有做。”
《审判》中,约瑟夫·K.的律师向他解释说,法院不允许辩护律师出席聆讯,但是他否认这样一来律师就多余无用了:
“目的是要废弃所有的辩护,被告必须自己想办法。基本上讲,这个原则倒并不坏。但是,由此而得出结论说这个法院出庭时不需要辩护律师的话,就大错特错了。”
当约瑟夫·K.的女房东说她认为逮捕他“里面挺有学问”时,K.急忙表示同意她的话,但是他一面表示同意,随即掉转话头:
“一定程度上,我和你意见相同。但是,我对这件事的判断,从头到尾都比你更严格。在我看来,它甚至不是挺有学问,而根本就什么都不是。”
在这些情况中,缺乏逻辑不是简单的思维荒唐:它为自我服务的特征越看越明显。村长无法承认给他权位的当局的荒谬之处;律师想控制住代理人,尽管他什么忙也帮不了他们;约瑟夫·K.在否定自己被捕有什么意味的同时,压抑心里潜藏的负罪感。
上面的例子也可以说明卡夫卡的幽默——一个很少有人表扬的地方。有时候,就像刚刚提到的,他的幽默就在于揭露自我服务性的违反逻辑的地方。有时候,幽默围绕着一个似是而非的陈述,例如描述难以描述的布采法卢斯时那样。卡夫卡喜欢似是而非的言辞,它们是智慧的流露。最让人忍俊不禁的话是他临死前要求安乐死时说的:“如果你不让我死的话,你就是凶手。”有时候,卡夫卡运用倒退手法。例如:村长强调说不仅当局受到监督,当局其实什么也不干,就是互相监督;或者一篇日记中所记的,卡夫卡感到他应该从头开始重新生活,他把自己比作一个剧院导演:
“这导演的任何创作都要从一点一滴开始, 他甚至要创造出演员。访客不许进剧院,原因是导演正忙于重要的剧务。什么剧务? 他正在给未来的演员换尿布呢。”
他的幽默往往通过无偿提供具体细节的形式表现出来,例如格列高尔·萨姆莎回忆自己的爱情生活:
“地方旅馆的一个女佣——一段甜蜜而短暂的回忆——和帽子店里的一位收银员, 他曾热切地而又太过随意地追求她们的爱。”
卡夫卡还有些幽默略嫌粗糙,比如《失踪的人》里卡尔的不幸遭遇,《城堡》里助手们的滑稽动作,或者《审判》的第一章,其中讲到两个看守时不时地撞上愈来愈慌乱的约瑟夫·K.,K.在找自己的证件,可是一开始只找到了一张自行车牌照。马克斯·布罗德说到,卡夫卡大声朗读这一章的时候,他和听的人笑得前俯后仰。只要把它理解为一个自大的官员的尴尬相,就不难理解他们会如此反应了。
但是,在德语中,“幽默”表示的既不是喜剧也不是智慧,而是听天由命地接受生活中不完美的地方。这样温和而俏皮的幽默,在卡夫卡的书信里,尤其是给布罗德和其他男性朋友的书信里随处可见,在他写的那些小故事里也频繁见到。例如在《家父之忧》里,故事的叙述人对一个名叫Odradek 的神秘小动物感到惴惴不安。这小玩意常常出现在屋里。它笑起来时,“那笑声仿佛不是从肺里发出来的……像落叶的刷刷声”。这一处和其他许多地方一样,幽默似有还无。憋闷的约瑟夫·K.跟霸道的K.分别被两个看守和两个助手搅得心神不宁;同他们一样,家里传统的父亲因为屋里一个他无法解释的活物而担心。卡夫卡有篇故事——《老光棍布鲁姆菲尔德》始终未发表,它讲的是孤独而牢骚满腹的布鲁姆菲尔德的故事。一天晚上,他下班回到那个通常都空荡荡的公寓时,发现里面有两个赛璐珞球一直不停地蹦来蹦去,搅得他心神不宁。为了能睡着觉,布鲁姆菲尔德只好把它们关到衣橱里。故事没有写完,但是我们可以觉察到这两个球与他办公室里两个不负责任的职员之间的联系:这两个职员不管布鲁姆菲尔德怎么皱眉瞪眼, 依然四处嬉闹不休。所有这些例子中,幽默都来自主人公不愿意接受他们生活中某个陌生怪异的东西。
与上面相关的还有种幽默,它来自视角的变换。在法院看来, 约瑟夫·K. 就远没有他自认为的那样重要。有人甚至问他——不无羞辱性地——是不是搞室内装潢的。他回答问题时一脸怒容:“不,我是一家大银行的高级管理人员”,结果激起一阵莫名其妙的笑声。卡夫卡写的最后一篇故事《女歌手约瑟芬妮,或耗子民族》里,艺人(抑或专指女艺人? )的所有伪装都遭到故事叙述人的嘲讽。叙述人总是在思考一个看似矛盾的情形:众人追捧的歌手约瑟芬妮那不叫唱歌,而是像耗子那样“吱吱”叫。她自以为是人们的救星,其实她不过是传声筒:借助她,这个“耗子”民族的精神可以传到每一个个体。叙述人总结道:“但愿约瑟芬妮不会意识到我们听她唱歌其实证明了她不是个真正的歌手。”这个结尾透露出另一种视角。从这个视角看,这个自封的艺人约瑟芬妮在自我欺骗,她幼稚,被她那些“耗子”同类的大度纵容坏了。叙述人严肃的幽默就这样慢慢扒掉了约瑟芬妮的伪装。温和的幽默、无情的追问和悲伤感奇妙地融合在一起,由此形成一种情调,它较之于通常所说的“卡夫卡式风格”这个术语所涉及的恐怖与惶惑,更具卡夫卡特色。卡夫卡以他的幽默为文学引入了一种新的笔调,这笔调犹如一种新的混合色,又或者像新的乐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