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学 | 宋佳慧：一个故事

1

“该从哪里说起呢？”

鹧秋手中的铅笔在横格本上顿了一顿，思绪像厚重的云朵，一想到要把它的层次分出个所以然，突然起了一阵风，把什么都吹散了。她的身体向后倚靠着椅背，目光望向窗外，试图去寻对面钟楼塔尖上经常停留的那只乌鸦。

起初她是讨厌它的。因为它宛如一个污点粘在了她所喜爱的钟楼上。她喜爱钟楼，是因为它会被敲响。每个周一和周四的傍晚，钟声都会在暮色中响起。不管人们那时在干什么，都会不由精神一震，匆匆收拾东西，腋下夹着一本书从宿舍奔向课堂。这是这所学校最引以为傲的课程，学生们围着一张长长的木桌对古典作品进行讨论，两位老师各自坐在桌子狭窄的两端，时不时抛出问题或者引导话题的走向。鹧秋开始是畏惧且怀疑这种讨论形式的。一方面她小心翼翼地准备着自己的问题，并像一个藏在丛中的猎人一样等待随时出击的机会；另一方面她又对一些同学占用课堂宝贵时间偏离文本畅谈自己经历的做法嗤之以鼻。她自以为接受过专业训练，每到这时心中总憋着一句话：“我并不想知道你的想法，我只想知道Socrates的想法。”与这种经验式阅读相比，鹧秋更愿意将自己沉入文本本身，去揣摩一字一句的意涵与关系。不知道为什么，就像自然不会徒劳创造在它其中的事物一样，她相信经典之中“nothing is in vain.”其中的每一个字都犹如一处宝藏，等待着她去发现与开启。有的时候近乎疯狂，摆在她面前的仿佛是一串串密码，她想要去破解它，想要找到正确的解释，她想要全尽它。

然而有一天，她掉进了她最心爱的湖里，浑身都湿透了。她时常蹲在湖边看里面色彩斑斓的锦鲤，仔细观察每一条的特点，为它们取名字。她深信红色的同红色的是一家，黑色斑点的与黑色斑点的是一家，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但是那天，就是她掉进湖里的那天，有人告诉她红色的与黑色斑点的锦鲤其实是一家的。她不信，趴在地上往下看，后来发现是这样的，羞得面红耳赤，身子一歪，“哗啦”一声掉进水里。那天鹧秋第一次意识到，事物是在变的，自己是无知的。从前的她就像一个小僭主，目光灼灼地盯着湖里的鱼，恨不得把湖水都吸干，让它们乖乖听话。可是现在，鹧秋很惭愧如此对待自己心爱的事物。她开始接受让它们自由地游来游去，并发现这样的动感加上午后的阳光，湖水会显得更加美丽。

2

“湖面已经结冰了。”同行的女孩只七提醒她，鹧秋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这里三个多月了。鹧秋所在的学校在山上，前面是山，后面是山，左右也是山。这导致浪漫的学生会在半夜相约在山顶看流星，淘气的学生会在午夜上山学狼嚎，学校也时不时会给学生们发邮件，附上几张肉乎乎的熊爪图，给这个没有雪的冬天增添一些只有冬天才有的厚重与温暖。

一提到山，鹧秋就想到了芙籁。她是这里大三的学生，明年要出国交换一年，喜欢在头发的发梢染各种各样的颜色。芙籁悄悄告诉只七，她最近有一个大计划。因为太爱这里，她不想要自己离开之后这里没有自己的痕迹，因此决定拉上只七到山上去搞一幅巨型石子画。“她们都太爱艺术了吧！”鹧秋心想。两个女孩子凑在一起，认为美的东西不单单只是形式，其中还包含着自己的思想。芙籁说：“当有上山的人经过我的石子画时，他们会惊奇，会和它合影。至少这里还有一个代表我的实体存在，不会被遗忘。”鹧秋想不明白，因为芙籁的这个计划似乎不是害怕自己孤单，而是怕别人孤单，用另一个自己来给他人陪伴。

就像芙籁经常变换的发色一样，她的生活也经常像戏剧一样跌宕起伏。她有一个心爱的男孩，并且想方设法接近他，甚至连“今晚夜色真美”这样的桥段也尝试过，但还是被对方冷冷拒绝了。据说她被拒绝后还喝个大醉，落下了胃痛的毛病。鹧秋从来都不会想自己也能够像芙籁这样勇敢，放下自己的骄傲去真正追求自己所爱。一次，芙籁一边吃饭一边向大家抱怨生活的艰辛与苦恼，突然，那个她所喜爱的身影穿着一袭黑色风衣闪过，她立马就笑得像花一样了。她痴痴地说：“刚才的郁闷全都一扫而空了……”对于芙籁而言，那个人早已成为自己心中的太阳，晴朗的时候快乐，阴天的时候忧伤。鹧秋有时很羡慕一个人的生命能像这样一样简单，又充满情绪与变化。虽然夹杂着阵痛，但至少等到自己头发花白时，还能想起来自己那跌宕的青春，然后笑笑，把它当做多彩的画来欣赏。

“芙籁下一次的生日是自己一个人过，我们这周末搞一个生日惊喜给她提前过怎么样？”只七一边给鹧秋剪头发一边兴奋地说道。只七已经和鹧秋同学三年了，以前她一直觉得只七是个漂亮、听话的文静姑娘。但是，自从这姑娘迷上了艺术、电影、戏剧之后，她就开始变得“不正常”了。“只七眼中的世界应该是电影一般由一帧一帧的画面构成的吧！”鹧秋想。只七曾和芙籁两个人夜里潜入空荡荡的教学楼，去拍实验室里昏暗的线条、楼道里的消防栓和墙上倒挂着的钟表。在西塔图旅行的汽车上，她还乐此不疲地拍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松树与停泊的车。甚至周末聚餐，她也要偷偷在大家包饺子看春晚时录上一小段。鹧秋看过那段视频，很喜欢。里面的大家擀着饺子皮儿，伴随着赵本山小品的声音：

“不是昨天、今天、明天。”

“是后天！”

“不是后天。”

“那是哪天呐？”

“咱回顾一下从前，评说一下现在，再展望一下未来，明白了么？”

“那是过去，现在！”

……

只七说她想拍一些有意义的东西。每每谈起她的艺术梦，她的脸就红扑扑的，喋喋不休，口中的语词也兴奋地跳跃起来。受电影《人生七年》启发，她打算用镜头与访谈的形式记录下朋友们未来十年的历程与变化。鹧秋看到她一个朋友一个朋友地去厚着脸皮询问，有时不免被泼凉水；也看到她因为缺乏购买设备的资金而忧愁；甚至听到过她因父母不理解自己的梦而难过抽泣。可是，事情过去，当只七谈起自己的梦想时，她依旧脸颊红扑扑地傻笑。看着只七，鹧秋为这种傻笑着迷。过于清醒就等于无聊，梦想带给人迷醉与痴狂，不理智的外表下藏着勇气和希望。

3

另一个奋力挣脱束缚去接近梦想的女孩是采菊。不顾父亲的劝告，她选择来到这所排名不漂亮但非常令她满意的学校读书。读过柏拉图，她为苏格拉底所征服，“用一生来追求真理”成为了她的信仰。在鹧秋眼里，采菊就像几年前那个单纯又充满稚气的自己。

“我爸总是用他自己定义我，他是那种任何时候都会把自己潜力发挥在平均水准的人，因此他认为他的女儿也是如此。他不了解我在这里能够发挥得更加出色，不知道我会在这里过得很好。”

“他总是用自己的经历教育我，让我认清现实。他甚至装作非常了解亚里士多德的样子和我聊，当时我只想笑笑不说话。”

那晚鹧秋和采菊坐在深夜图书馆门外的地毯上聊天，听采菊这样说，鹧秋忽然想起上学期自己写的关于简•奥斯汀《劝导》的论文：“审视拉塞尔夫人对安妮关于订婚事件的劝导：一方面拉塞尔夫人真诚地表达了自己的声音，这体现了她对朋友的关心与责任；另一方面安妮接受并回应了拉塞尔夫人的劝导，这体现了她对朋友如此关心自己的感激与对友爱的责任。正如亚里士多德在伦理学中对真正友爱的定义：‘只有相互都抱有善意才是友爱。而且，这种善意必须为对方所知。’亚里士多德在这里强调了双方对彼此善意的理解与接纳，这似乎正是奥斯汀试图表达的观点，唯有这样，才能使人摆脱孤独状态，获得真情与友爱，过真正的人的生活。”像其中的劝导一样，采菊的爸爸只能尽自己经验所能为女儿提供建议，对他来说这已经是极致了。而至于选择将会导致的结果，只与采菊自己对自己的权衡有关。因此她不应该埋怨父亲。鹧秋从来都不曾想自己在书中的发现与体会能够在未来的某天解开朋友的心结，帮助其成长。她很开心，因为她看到奥斯汀的思想活了起来，跳出了书本，走进了采菊的心。或许未来的某天，她也能让经典中的思想走进更多人的心。

4

和鹧秋一样对古典抱有热爱的人还有觉。家住杭州，却人高马大，束着微卷的长发，看起来倒像是个搞艺术的北方汉子。他曾写过一篇文专门讲述自己留长发的原因：“上了初中的他终于遇到了第一道坎：在一次全校的仪容仪表检查中，他被点名批评了，因为他的头发长度超过了眉毛一厘米都不到。被罚站的他不理解，为什么头发的长度对一个学生这么重要，又为什么男生和女生有不一样的规则？虽然从小长大的他还没见过头发像女生那么长的男生，但在他那时喜欢看的武侠小说、西方经典中长发男人却并不少见。他很想问老师为什么，但他不敢。那个矮小健壮、留着利落平头的男人表情狰狞，命令违规的学生站起来；他隐藏起自己的疑惑与愤怒，在心里对自己讲：我以后绝对不要成为那样的人。”

正如他对待头发的态度一样，在鹧秋看来，觉是一个极其聪明，骄傲又敢于反叛的人。他在古典学上的天赋很高，鹧秋一有不懂的希腊文，就去问觉，他总能在几秒之内把其词源、详细的解释和他的理解告诉她。他对于文本的问题与联系也十分敏锐，如果说读书有时需要一种直觉或者突然的灵光，那鹧秋认为觉在这方面的能力是她见过人中最强的。同时，鹧秋羡慕觉那风趣的口才：

“每学期学校图书馆卖书的那几天，我都是提前半小时去门口蹲守的。”

“一开门，直冲铁架上的Loeb，如果有钱，好想把整个铁架子也都买下来。”

“买书的几天一下课我就蹲守在图书馆，一看到银发老爷爷推着小推车从一个神秘的小房间出来，我就出动。”

“基本上那几天的reading都没时间好好读，因为就忙着买便宜书。”

“什么？鹧秋你也想买Loeb? 看来我们是强劲的对手。”他说完这话笑嘻嘻地用一只手挡住脸，侧身对旁边的只七说，“替我在那天拖住她。”

这是他在为鹧秋传授抢书经验，期间他时而挑眉，时而嗤笑，手不时比划两下，又偶尔模仿别人的声音说话。这使得鹧秋心里好痒痒，好想现在就跑到图书馆前守着，去抢她思慕已久的Loeb。

5

觉和鹧秋以前所遇到的“好学生”不大一样。以前自己遇到的好学生，都很内敛。当她好奇地打量着他们，试图寻找他们成功秘诀的时候，只能得到微微一笑，深不可测，于是鹧秋只好回以迷茫的赞叹。可是觉却总是愿意把自己的想法大声说出来给别人听。起初鹧秋对这种行为有些不习惯，一个人吃饭走路都在滔滔不绝某本书里的观点，似乎有点故意炫技的意味。于是她曾略带讽刺地对他说：“你好学术啊！”但是渐渐，鹧秋发现这种随性的表达和自己想象中的不大一样。她能够感受到觉对好见解的渴求，他是真的想要与人探讨问题、寻找真理，而并非像很多鹧秋以前见过的人一样，把好的观点藏起来，心中暗暗窃喜，想着什么时候留着自己论文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