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鲁之狗》剧照，如无特殊标注，图片均来自网络
假期的最后一天，我的左眼开始流泪不止，很疼。右眼也完全睁不了，因为稍稍一动就会牵带着左眼球肌还是疼。去医院检查，原来我的眼角膜上皮脱落，又感染成了角膜炎。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体验了一把双目失明的盲人生活。
眼睛瞎了以后，白天夜晚都是黑漆漆的，我的脑子变成了一台断了网的 Windows 98，只能玩玩扫雷、纸牌这样的原装小游戏，或者在大脑的“文件夹”里翻翻有什么没删的小电影重温一下。英文里有一个词叫 “Train of thoughts”，是用来形容思绪像火车一样在脑中飞驰，呼啸而过。然而一片黑暗的几天里，我没见到什么飞驰的火车，只有被锁在大脑禁闭室里的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它们偶尔会打架，偶尔尴尬地面面相觑。
每天的日程安排大概是这样的：以前醒来的第一件事是睁眼，然后再赖一会儿床刷手机。现在我虽然睁不开眼，床还是要赖的，何况还不用上班。刷不了手机的我，只能装摸做样地闭目养神。起床后，便开始我每天最重要的事 —— 滴眼药水。五种眼药水每天要滴的次数不一，我根据瓶身不同的形状，在心中默默记下哪个已经点完，哪个一会儿还得再点。点完药水继续躺，躺够了，就摸索着移到沙发上静坐。坐够了，再爬回床上各种瘫，反正都是在黑暗中等着饭点。吃完饭，再重复滴眼药水、静坐、等吃饭的行程。
无聊，很无聊，比小时候被逼要睡午觉还他妈无聊。
我思念我的手机，思念得快要死掉了。想看小猫咪洗澡的萌系视频，想在网上骂傻逼宣泄负能量，想上朋友圈吐槽那谁的新自拍。大学法国文学课的教授开过一个不是很好笑的玩笑：“除非你摔断了条腿要住院几个月，不然很难有耐心读完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 然而我的耐心早就被烦躁的情绪烧光了—— 用筷子夹饺子比夹娃娃还艰难，烦。一首歌还没听完就腻了，大拇指却怎么也摁不到手机上切歌的键，躁。别说《追忆似水年华》了，连郭德纲我听一阵都得歇歇。
还是有一些盲人能独立完成的事 —— 我仍然能精准地给自己挠痒痒，还在黑暗里拉了这辈子最专心致志的大便。在电影《听风者》里，梁朝伟只有在眼睛瞎了之后，才能听见细微的电报频率变化。后来跟别人讨论眼瞎的这段经历时，我也听到类似的意见：“说不定某方面感官的丧失，会让生活有种不一样的滋味。” 仿佛这也可以是一件好事——嗯，不如你也试试。
有眼睛的我喜欢抱怨，指责智能手机让我错过了眼前发生的生活，怪互联网降低了我们这代人的智商。但没有眼睛的我开始觉得，没有了虚拟世界中“虚假又廉价”的快乐，所谓的“真实生活”和没P过的自拍一般，难以直视。
《暖暖内含光》剧照
如果身体是炼狱，那么时间就是看守的狱卒。我知道自己早晚会恢复视力，捱着捱着，时间总是会过去。新的一天，终归是新的开始。然而，每当我早晨醒来，发现自己今天还是无法睁眼时，总是不免心怀怨气。长时间的无聊和负能量逐渐积郁，凝结成一块块精神肿瘤，在我原本就缺乏运动的皮囊里腐烂。
发觉身体和大脑都开始变钝，我开始逼自己想点事儿。然而，除了自己眼睛瞎了这件破事儿，什么也想不到。网瘾深度患者得了什么病，总忍不住手贱上百度搜一搜。但我的大脑“断网”了，只能在现有的数据库里搜索。从小读过、看过、听说过的盲人形象浮现在我的脑海，我忍不住拿他们和自己进行对比。
最羡慕的是金庸小说里“江南七怪”的柯镇恶，同是瞎子，他不仅吃喝嫖赌还到处跟人打架。最傻的是海伦凯勒，体验了三天光明又瞎了应该会自杀吧。离我最近的是小说《推拿》中的那些盲人按摩师们，虽然记不清小说具体情节，我却清楚地记得那个热闹的按摩集体宿舍。我忍不住有些嫉妒他们，起码他们每天可以一起嬉笑打闹，起码身边人也一样地不幸。紫薇眼睛瞎了还有尔康，史铁生双腿瘫痪了还有地坛，而我只有 Siri。
图片来自上海婦女用品商店
不管我再怎么尽情放大自己的不幸，自怨自艾，其实内心深处再清楚不过——等到我痊愈那天，一切烦恼都将烟消云散。即使左眼真永远坏了，我还有右眼。如果永远地双目失明了，我会怎么办？这是一个太过沉重的问题，我不愿意也不需要思考。
图片来自作者
失明的日子感觉很有一万年那么长，但总有个头。终于有一天，我醒来发现自己可以稍微睁开眼睛了。拉紧窗帘，戴上墨镜，我几乎颤抖地打开了手机。屏幕发出熟悉的白光，开机音乐又响起，我的噩梦正式宣告结束。大拇指轻轻触碰着屏幕，我感觉双脚终于着了陆。一切都仿佛照旧，又好像不大一样。大量廉价又虚假的快乐涌进脑子里，我感到眼前一阵晕眩，但网络世界是我不想戒的毒。
图片来自作者
在小黑屋里呆了太久，一等到眼睛终于对光不那么敏感，我就决定去楼下散散步。4月的北京已经春暖花开，一切恍如隔世。我深深地吸了一口院子里的空气，嗯，是我熟悉的雾霾味。耳边是树叶窸窸窣窣的声音，即使隔着墨镜，我也瞧见了院子里的花红柳绿。 春天在哪里？春天在那小朋友没有瞎的眼睛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