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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国栋评《重返马赛渔场》|作为互动过程的私人治理

上海书评  · 公众号  · 读书  · 2025-02-27 18:23

正文

重返马赛渔场:
社会规范与私人治理的局限
[法]葛弗瑞著
张鹿苹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24年11月出版
275页,62.00元
━━━

文︱ 赖国栋

渔业与海洋、陆地存在动态又复杂的关系。因此,渔业治理是一个“棘手问题”。根据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公共政策专家霍斯特·里特尔(Horst W. J. Rittel)和梅尔文·韦伯(Melvin M. Webber)的说法,“棘手问题”包含十个主要特征,其中包括依“好/坏”或“优/劣”,而非“正确/错误”来评价解决方案,且提供的不是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 (参考王悠然:《“棘手问题”成为政策研究新热点》,《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4月22日第A03版) 。这类问题不像解数学题那样可以依循一套解题思路:理解题目/问题、拟定方案、执行方案、验算(评估结果)。渔业治理属于“棘手问题”,因为它依视角而定——不同利益相关者看同一问题及其带来的结果和影响各不相同。这些问题在不同时代面临不同的解决策略。棘手的便不仅是问题本身,还包括解决问题的过程。甚至,界定问题本身就是一种社会建构或社会过程,同时还牵涉生态系统。
如何从个案展示渔业治理中涉及的“棘手问题”,并将之与更广泛的议题对话,对研究者来说是一项挑战。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研究员葛弗瑞(Florian Grisel)在其著作《重返马赛渔场:社会规范与私人治理的局限》(以下引用页码均系中译本页码)中,为这个问题提供了极好的回答,为写作渔业治理史提供了一个范本。该书展现了哪些问题,又如何与渔业治理关联?作者的讨论可能引发哪些议题?
《重返马赛渔场》不是一部政策咨询、设计规划方面的著作,而是处理一系列“棘手问题”的历史著作。它处理的问题包括学术界关于社会规范与法律规则之解读的争论(第一章)、马赛渔民社区如何建立并实施规范、早期全球化如何促使渔民改变规则(第三章)、新技术如何加剧渔民规范之间的内在张力、法国政府与私人秩序之间有何种关联(第五章),最终落脚到社会规范与私人治理之间的基本张力上,即“社会规范是私人秩序的强大力量,但也是其主要弱点” (45页) 。该书以三部分(“创世记”“抵抗”“崩溃”)六章回答、解释了马赛渔业“贤人会议”及其与渔民、其他人或政府部门在六个世纪的互动和变迁。
葛弗瑞用马赛渔业“贤人会议”的兴衰来回应私人治理方面的理论,尤其是他的老师罗伯特·埃里克森关于私人秩序的看法。埃里克森通过《无需法律的秩序》等著述阐明人们倾向依靠合作和互惠的社会规范来推进“福利最大化”,提出“福利最大化规范”假说 (第8页) 。私人治理理论领域的另一类代表是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埃利诺·奥斯特罗姆,她给公共事物治理难题开出的方子是自主治理,“从而能够在所有人都面对搭便车、规避责任或其他机会主义行为诱惑的情况下,取得持久的共同收益” (《公共事物的治理之道》,上海三联书店2000年,51页) 。埃里克森、奥斯特罗姆等私人秩序的探索者得出的新型治理模式是:“个体通过重复交互建立并维持合作” (15页) 。合作涉及目标、参与、交流和对规范的遵循,本身就是一个“棘手问题”。“贤人会议”试图挑战公共资源必须经由政府或私有化才能得到有效治理的假设。
《重返马赛渔场》第一章试图在澄清私人治理的学术史基础上,展示“贤人会议”的个案如何可能革新私人治理及其运作。葛弗瑞利用“贤人会议”既完整又长期的档案,在区分规范和规则的基础上试图说明社会规范既开放又僵化。“社会规范通常约束个人行动的范围,但并不能完全或系统地决定其结果。” (37页) 一方面,社会规范是结构开放的,包含诸多社会现实,另一方面社会规范又限制个人行为,体现出僵化特征。规则与义务相关,“受到社会规范或总体原则的约束,从而阻止它们快速发展”,例如法律规则 (40页) 。“贤人会议”通过不同代际制定的规范,凸显了地方知识在公共资源治理中的重要性。
葛弗瑞详细描述了“贤人会议”在整个历史上的经验现实。“贤人”是拥有大量(至少十年)捕鱼经验的渔民,是有道德的智者。“贤人会议”一般由四名“贤人”组成,是由同行选举出来管理渔业、负责裁决劳动争端的组织,因此“具有自由、自治和成功的含义” (59页) 。“贤人会议”为了解决一系列“棘手问题”而生。“贤人会议”的诞生本身就有一个漫长的演变过程:现在可确定的建立时间是1431年10月13日,实际上甚至可追溯到1225年,因为在这一年,普罗旺斯子爵赋予了渔民一系列裁决权利。1431年建立“贤人会议”,旨在维护渔民的平等利益和社区意识,防止搭便车等问题。为此,“贤人”收集并制定了一套关乎平等和保护的规则体系,强调所有渔民平等,同时保护渔业资源和海洋环境。

《马赛港》(约1580年绘制)

1899年马赛当地报纸报导的“贤人会议”

描述“贤人会议”的历史得依赖大量档案。档案是记忆的宫殿,是社会互动的竞技场和展示场,也关联到权力。从词源上说,档案(archive)来自希腊文archeion或拉丁语archivum,最初指行政长官的办公场所。可以说,档案是档案制作者通过压抑或讲述故事而使权力得以维持、声张的地方,也是遗忘之地。葛弗瑞“试图对从不同来源收集的两千五百多份档案文件进行多角度分析,来解决选择性存档和流传性问题” (21页) 。这些来源多样的档案包括法国海军的、马赛商会的和私人的,它们塑造出“贤人会议”,也被“贤人会议”所塑造。“贤人会议”建立起一套防止档案流失的制度,还将自身两百多年的审议诉讼档案汇编成册,反映出法国政府的一系列渔业政策,还有不同时期的地方习惯。收集这批档案的目标在于让它们可以得到有效使用,保证裁决争端和维护社会治安时有规范可循。这些档案的生产、组织、使用成为构建马赛渔业治理史的基础,也是维系制度合理、保证规范延续的关键工具。
实际上,葛弗瑞不仅运用 “贤人会议”的档案,还使用大量口述资料、访谈、民族志观察,甚至诸多法律文件,获取关于个人、家庭、社区和国家的详细信息。葛弗瑞采取这些方法收集资料是为了科学地解决一个“棘手问题”:不同时期的人如何评估“贤人会议”?答案部分在于社区的渔民和其他人,例如马赛居民和当地牧师。葛弗瑞提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尤其是马赛港在1943年遭轰炸之后,当地的居民人口、城市重要空间、船只数量和古老制度都发生变化。例如,意大利裔渔民的大规模到来,改变了当地的捕鱼方式,同时与当地社区建立合作关系,从而改变当地渔民的社会习俗。社区成员提到,“贤人会议”失去监管优势之后,仅作为光荣渔业文化的象征继续存在。
说到问题,它与档案资料、叙事三者相互激发,共同构造出一个好的故事。从研究对象和研究者的角度看问题,关注点还是有些不同。针对研究对象“贤人会议”,问题就是关注一些我们知道我们不知道的。比如,我们不知道“贤人会议”之前马赛渔民的自治权是从封建领主处获得的,但档案资料指明了这一点。又比如,我们不知道“贤人会议”积极支持外部政治,有权针对不尊重国王或天主教会的行为处以罚款;但葛弗瑞统计、叙述了这一点。然而,研究者也可成为研究对象。如果是针对研究者葛弗瑞,就应该关注一些我们不知道的。比如说,一些关于私人治理的前提假设或惯常做法被认为是没有问题的,实际是有问题的。我们不知道的事情还有一些。比如,那些访谈、民族志观察中,渔民的年龄、教育背景、家庭情况、收支情况等如何?葛弗瑞访谈了许多渔民,讲到有些渔民的后代“不愿意继承家族传统”(近十年前的数据显示真正继承的只占百分之三十二点六)。那么,马赛的渔民基于何种具体目标、内心信念,以及在何种时机中对待“贤人会议”及其规则、规范?如果加入更多渔民的信息和声音,“贤人会议”的故事会更加丰富。
说到渔业治理,它通常关联到政府及其行为。这里说的是治理不是管理。治理是一个互动过程,关乎互动,又涉及过程,要比管理更为宽泛。治理是指有策略、理性地运用权力维护公共的善,需要运用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实践智慧。管理需要运用的是技艺。近来的说法是,治理不只是政府的事,也不只是发生在国家或国际层面,还出现在地方或企业。治理也不完全是自上而下的或自下而上的,而是一个涉及多方互动的过程,在妥协中暂时达成各自的目标。互动治理是分析“贤人会议”在不同时期的治理及其后效的概念框架。
“贤人会议”是社区渔业治理的典范。“贤人会议”需要负责许多与渔业相关的活动,包括组织渔民站的抽签和渔民轮换、解决与渔业相关的摩擦或冲突、预防过度捕捞等。如今,每年全球捕捞中约三分之一的鱼类,都来自小型渔业(使用少于十二米或二十四米的渔船);地中海的大多数渔船属于小型渔业 (联合国粮农组织,2016年) 。正是因为小型使得它们在海岸线显示出效率,在一定程度上“保护”海洋或渔业资源。“贤人会议”就是在平等、保护等规范下治理小型渔业。这种小型渔业及其形成的“贤人会议”,代表以社区为基础的渔业治理模式。

马赛“贤人会议”纹章

在社区渔业治理过程中,问题的界定本身是多角度的:社区争论的每一方都可以站在自身立场上称所谓的问题没有问题,“自己的做法符合社区的社会规范” (63页) 。比如,在十五世纪由“定置网”捕鱼向使用“浮网”捕捞的转变中,产生了一些问题。定置网的使用者根据保护规范谴责新技术的使用;浮网的支持者根据平等规范声称自己有权使用新技术。双方都在利用“贤人会议”的规范:前者援引保护规范,后者援引平等规范。“贤人会议”和天主教会从中协调,最终划定这两种捕鱼方式的捕捞时间和地理范围。又比如,在电力和内燃机等技术涌现并用于捕捞时,渔民、“贤人会议”和官方对涌现出的问题持不同意见。二十世纪初,马赛许多渔船装备当地公司设计、生产的发动机,从而开启了法国南部海岸渔业历史的新篇章。装有发动机的渔船可以拖更大的渔网、行驶更远的距离,对海床和渔业产生了颠覆性影响。一部分渔民捍卫使用发动机进行拖网捕鱼。另一部分渔民对这种捕鱼方式表达不满,向马赛市长和检察官表达自身的担忧,担心自身利益受损、鱼群的灭绝和海床的破坏。“贤人会议”在限制发动机的问题上持模糊态度,部分源于“贤人会议”自身是受益者。市议员谴责“贤人会议”的同谋态度。最终经多方互动、协调得到一个折中方案:限制渔网的尺寸和/或发动机的功率。在社区互动治理中,渔民、“贤人会议”既是治理的主体,又成为治理的对象,展示参与式民主的历史范例。
历史研究中的重要一环是对原因的探索,追寻现象/问题发生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导致现象/问题的原因同样复杂,不是用自然环境或社会因素可以单独解释的:“确定鱼类种群演变的原因是具有挑战性的,因为鱼类种群的演变受到捕捞以外的无数因素的影响。” (107页) 捕鲭网的扩散、水污染、马赛港的扩建、渔民消费模式的变化都是金枪鱼种群数量减少的原因。近来的研究表明,海洋变暖、气候风险可能毁灭一些海洋鱼类及其依赖的食物 (J. L. Blanchard and C. Novaglio, eds., Climate Change Risks to Marine Ecosystems and Fisheries , FAO, 2024) 。从1986年至2015年,地中海表面温度每十年上升约零点二四摄氏度,影响到许多鱼类的生存。葛弗瑞在许多地方探索原因,比如追问今天为何较少马赛青年成为渔民。渔民起早贪黑,且从事渔业的利润不高。除了追溯原因,作者还用大量统计数据紧盯与渔业相关的因素,呈现出因果关系与相关关系的差异。事件A导致事件B的发生,那么可以说A是B的原因,B是A的结果。葛弗瑞试图说明:渔民、渔船、沙丁鱼产量、税收、政府介入程度等数据,共同塑造“贤人会议”的演变。但是,相关关系并不等于因果关系。比如,“贤人会议”的规范关联到渔民的内在信念:“这些内在信念通常与反复出现的社会行为模式相吻合”,是一种相关关系,“而不是因果关系” (237页) 。许多治理者恰恰基于因果关系的假设来制定政策。
“贤人会议”在维护渔业社区的关系时,呈现出渔民、社区、国家和海洋之间的互动。在全球化时代,随着人员和贸易往来的频繁,私人治理进一步受到挑战。“马赛的‘全球扩张’发生在十七世纪和十八世纪,其港口成为欧洲从北非和近东进口初级商品的入口。” (88—89页) 大量加泰罗尼亚渔民开始在马赛定居,创造自己的飞地,违反“贤人会议”制定的捕鱼规则,拒绝服从管辖,包括缴纳税收。“贤人会议”极不愿调整其规则,使得冲突时有发生。同样的状况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意大利移民涌入,他们引入新型捕鱼技术,使得支持新技术的法国政府和反对新技术的“贤人会议”之间产生治理上的争论。人口结构的变化成为社区规则改变的一个重要因素。
关注被遗忘的历史将使马赛渔业得到重新解读。应该承认,女性在小型渔业中占据重要的位置。虽然驾船出海作业仍是以男性为主,但他们依赖女性在岸上的工作,例如渔船的建造维护、鱼类的分拣出售或订单相关工作。这种依赖揭示女性对家庭乃至整个社区的作用,因此不宜忽视渔业价值链中的女性。葛弗瑞提到“一个女性渔民” (29页) ,说明女性在渔业中的重要性。关注女性在家庭、食物乃至生物安全中的贡献,有利于转变渔业史的书写,同时促进性别平等。
社区规范有它的优点,但仍需要政府的支持。“规范是灵活的、自发的、易于执行且成本低廉的,能够保持精简、响应社会需求、提高经济效率。” (239页) 社区在共享系统、平等、亲属关系、地方规范、土地依恋和传统职业等概念中得到肯定。实际上,十七世纪以来的一系列例子说明,政府的支持是促使“贤人会议”在渔业治理内外占上风的重要因素。“贤人会议”在国家的支持下编纂了一系列法令。国家也利用一系列法令支持“贤人会议”,有时也挑战它的职能。社区规范和国家法令尤其是十九世纪的不断平衡,说明两者相互依赖。但欧盟的介入使得这种互动变得越来越弱,更多变成自上而下“管理”渔业。
葛弗瑞对马赛“贤人会议”的讨论,可能引出一些更宏大的议题。首先是海洋的重要性。海洋占整个地球表面积的百分之七十点八,达三亿六千七百万平方千米。海洋塑造地球的特征,控制和调节气候,提供丰富的食物和资源。“我们流着带有咸味的汗与泪,于是知道海洋就在我们的血液中。”(“We sweat and cry salt water, so we know that the ocean is really in our blood.”)美国诗人特雷西亚·特艾瓦(Teresia Teaiwa, 1968-2017)的这一句,成为相关展陈设计的引语,说明海洋与人类的关联。就地中海而言,它不仅是联结经济文化的一片海洋,与大西洋相通,还是因相互需要而联结人群或社会乃至物质诸过程的场所,布罗代尔如是说。地中海沿岸许多城市的居住人口超一百万,且许多人以打鱼为生。作为地中海沿岸的港口,马赛依赖海洋和渔业,最早组织起“贤人会议”,治理渔业和海洋。
其次,马赛“贤人会议”的兴衰故事展示了历史在渔业治理乃至所有治理中的作用。渔业科学和海洋保护都有其历史。就马赛渔业而言,人口结构、引擎动力、捕鱼深度在不同时期各不相同,治理方式也存在差异。“贤人会议”会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甚至可能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遗产名录,部分也源于它的悠久历史。从更大范围上看,在近几十年分析社会—生态治理时,“制度转换”“跨尺度互动”(cross-scale interactions)等模型关注不同时间的互动和变化,凸显了历史过程的重要性。
马赛“贤人会议”可与其他地方的“贤人会议”加以比较,从而看到互动治理在不同空间上的差异。如今,法国地中海沿岸有三十三个“贤人会议”(见下图)。葛弗瑞分析的案例,是管理在潟湖区和海上作业的“贤人会议”,代表了“贤人会议”的大多数。实际上,还有两个特例,都在塞特港:一个是只管理潟湖区渔业的塞特托湖(Sète-Étang de Thau)“贤人会议”,另一个是只管理海上作业的塞特默勒(Sète-Môle)。领导渔业社区的渔民代表也不像马赛港那样是四名,而是三至八名不等。人群、自然资源、传统等差异导致治理决策的差异。从地中海北部看,这种渔业治理体系在西班牙、意大利也存在,分别被称作Cofradías(字面意是“兄弟会”)和Fraglie(“兄弟会”;治理亚德里亚海西北部的潟湖)。三种渔业治理组织在不同时期的实践,现在都将面对欧盟共同渔业政策“区域化”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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