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如何开始,已经很难确认了。
最初是一些乡村,寡居老人突然不吃不喝、不言不语,蜷缩在黑暗的角落打盹,一旦有人靠近,就从喉管压出气声作为威胁。
“中邪了,肯定是中邪了。”
“我看要饿死,三天没吃饭了。”
“六棵树村的金婆子会‘还人’,灵得很。”
“金婆子要这个数,你出?”
村民们议论纷纷,得出的结论是:绕着破瓦房走,别给邪气缠上。
过了没几天,寡居老人不知生死,有骨瘦嶙峋的狸花猫从屋里窜出来,挨家挨户讨要吃食。猫是邪物,村民便叫看门狗撵出去,由它饿死在山间小路上。
后来,孩子也中了邪,十来岁未成年的娃娃,不吃不喝、不言不语,蜷缩在黑暗的角落。
惶惑的村民请了金婆子,请了银婆子,又请了十里八乡有名的还魂神医,却只能眼看着孩子饿倒在地,泡在古怪嘤咛里,渐渐变成一只骨瘦嶙峋的狸花猫。
后来的后来,不仅村里、镇里、县里……就连市里,也出现了狸花猫。
公司高管还在听报告,突然钻到桌底蜷缩成一团;老师还在给学生补课,去了趟卫生间,再也不愿出来;丈夫在外地出差,匍匐在宾馆床脚,盯着电视发呆;妻子在家做饭,也不关火,转身爬进衣柜沉沉睡去;夜场蹦迪的年轻人,装了一肚子酒倒在吧台后面;大院里的孩子王,揣着搜刮来的零花钱钻进花坛……
新闻从朋友圈到网站,从网站到报纸,从报纸到电视。大街小巷,每个人都在谈论“狸花猫”。
我站在沙发旁系围裙时,没关的电视在放夜间新闻,专家名人汇聚一堂,就狸花猫之害深入剖析。
“我认为这是一场群体性癔症,比如甘肃68名学生集体中毒事件,或印尼玛琅地区香烟厂‘魔鬼缠身’事件。”
“可是王医生,人真的变成了猫,这难道也是癔症?”
“就医学伦理来说,我们无法用人变成的狸花猫进行实验,很难确认那些猫是否有异常。”
“但是据说送到医院的人查不出异常,那么这会不会是一种病毒?可以让人返祖的超级病毒,而我们目前的临床技术没办法查出来?”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没有可供解剖研究的样本,仅仅是做CT扫描或抽血化验,能掌握的信息有限……”
我关了电视回到厨房,寻找下刀处,开始切割晚餐的肉块。
科学无法解决的问题,人们往往会交给神明。
很快,各地都涌现出祭拜狸花猫为神的宗教,从村子到小镇,从小镇到县城,从县城到城市,完美遵循事件发生发展的路线。商户将招财猫换成了狸花猫的石像,公园母子雕塑下密布着各种材质的狸花猫,摸骨算命者重回事业巅峰,就连以前路边伪装成尼姑的骗子,也将“保佑神牌”换成了狸花猫挂件。
狸花猫排山倒海而来,压得所有人喘不上气。
吃午饭的时候,财务部梁姐神神秘秘递给我一只木雕狸花猫:“小赵,给你一个。”
“哎呀,谢谢。”我慌忙放下盛着肉块的勺子,“姐,多少钱啊?”
“送你,去寺里开过光,很能保佑人。哟,你吃的什么?这么香。”
我忙给梁姐盛出一半肉汤:“自己胡做的,姐你尝尝。对了,我听说刘主任家爱人也……”
茶水间只有我们俩,梁姐仍然眼观六路一阵,才一边嚼着肉块,一边压低声音道:“是啊,刘主任一心扑在项目上,跟老婆几天没说话了,还是他闺女发现的,他甩了手上工作跑回家,就看见老婆趴在浴缸里一动不动,两眼都直了。就这两天,已经开始长毛,估计就快变成狸花猫了。”
“这事儿闹的……”
“今天新闻看了吗?一个大师说,这事儿跟科学就没关系,纯是人心闹的。”
我咽下一块肉,将骨头拨到碗边,用菜叶盖上:“人心?”
“是啊,”梁姐吃到半截硬骨,摸出来看了看,随手扔进垃圾桶,“你发现没,从空巢老人到留守儿童,最开始变成狸花猫的人,都很孤独。”
“可城里……”
“是,城里这些人,日子好像过得挺热闹,可咱们都知道——累啊。又累,又没个交心的朋友,不有句话么,‘热闹都是他们的’。就说刘主任老婆吧,天天在家守着冷菜,睡觉的时候老公还没回来,睡醒了老公就走了,别说房事,连个说话人都没有,这叫什么夫妻?你男朋友还会接你上下班呢,刘主任会啥?”
我琢磨一阵,点点头:“所以,因为太孤独,人就变成了狸花猫?”
梁姐一巴掌在桌面上定音:“是这么个事儿!”
很快,“孤独的狸花猫”盖过“群体性癔症”和“狸花猫神的灾厄”,成为最得人心的论调。大师频频登上电视,到各地巡回演讲,阐述孤独对人心的侵蚀。而每到一个地方,大师都会找到当地供奉的最大狸花猫雕像,将脸贴上猫身,缓缓抚摸着狸花猫线条流畅的背脊,喃喃“我们与你同在”。
受大师启发,每个拥有狸花猫的家庭都开始反思,为曾经对家人的忽视痛哭流涕,并加倍地对狸花猫好。一时间,猫咪用品登上热搜榜,商家紧锣密鼓推出“温暖的爱”购物节,开抢当晚就达成上亿成交额。
面对全世界的狂欢,我仍然独自上下班,精心烹饪食材,换着花样处理冰柜里的肉块。我家没有狸花猫,我也不认为自己会变成狸花猫,就像梁姐引经据典的那句话——热闹都是他们的。
直到项目部结算会议,我正在做会议记录,一向有“销售女神”之称的小陈突然停下演讲,直愣愣看着ppt发呆。没等所有人反应,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突然冲进会议室,冲着小陈泼出一瓶无色液体。
那是硫酸。
小陈的脸和胸脯迅速被腐蚀,烧焦的恶臭充斥着整个会议室,离小陈最近的黄经理尖叫出声,转身给了那妇人一耳光。即使会议室乱成一锅粥,小陈却毫无反应,她睁着融化了的眼球,慢慢爬进会议桌下,在黑暗里蜷缩成一团。
“打120!叫救护车!”
黄经理咆哮,我慌忙摸出手机打电话。
那中年妇女将玻璃瓶摔在地上,指着黄经理破口大骂:“我看你还怎么睡那个贱人!”
“你疯了!你这是犯法!”
“贱人勾引有妇之夫不犯法?我反抗就犯法了?”中年妇女歇斯底里,“她现在毁容了,你有本事就继续肏那个烂逼!”
污言秽语不绝于耳,小陈在我脚下的黑暗里烂成血水,我握着手机全身抖如筛糠。
小陈最终救回来了,在医院病床上蜷缩成一团,等待没被腐蚀的皮肤长出毛发。黄经理的老婆被刑拘,据说能判十几年,她对着警察哭诉,咒骂黄经理在外面搞还不够,还要把女人带回家在他们的床上搞。黄经理无从辩驳,他的开房记录、转账记录和聊天记录,明明白白显示,他在老婆怀二胎时和小陈有了不正常男女关系。
从这时起,人们开始逐渐发现问题。
可怜的空巢老人曾诱奸同村少女,少女厕所产子,孩子生下来已经死了;孤独的未成年人没能受到良好的教育,轮奸了邻村一个智障孤女,孤女不会说话,但看到嫌疑犯的照片就会发狂;刘主任的老婆忍受不了常年寂寞,在同学聚会上和当年爱慕的男人成为地下情人……每一个变成狸花猫的人,都在性事上犯下过错甚至罪孽。
真相大白于天下,曾经花大笔钱财照顾狸花猫的人,看着窝在脚边的那团动物,嫌恶而痛苦。
我代表项目部去看了一次小陈,她已经变成半人半猫的怪物,在病床上享受着窗口透进来的阳光。我将猫粮放在床头,长叹了口气。
“做销售,也不用这么拼……”
小陈跟黄经理睡过后,似是受到点拨,业绩突飞猛进,据说有个跟小陈签约的老总,和老婆大吵一架,正在斥巨资修建狸花猫神庙。
离开医院打车回家的路上,广播里正在播放最新提示:呼吁市民朋友洁身自好,珍惜身边人。
司机师傅一边听一边咋舌:“都他妈是这个浮躁的社会闹的,滥交成风,还有那些强奸妇女甚至幼童的,真他妈不是人,一窝窝畜生。这不,还真变成了畜生,老天爷开眼!”
我望着窗外闪过的街景,没接话。
提着菜到家,我扎高长发,系上围裙,将最后的食材从冰柜里取出来,洗净后放进锅里。萝卜切块、小葱切段,加上黄豆、枸杞、香料和食盐,高压炖煮。等汤沸腾的过程中,我去客厅打开了电视,放着听声音。
电视里还在聊狸花猫,被打脸的大师努力将奸污、出轨、劈腿等腌臜事和“内心的孤独”串联在一起,直到台下有人往台上扔了臭鸡蛋。
我用勺子舀起一点汤,近嘴尝了尝,又往锅里加了点盐。勺子搅匀汤汁时,捞出一颗小小的猫头。
我找来筷子,夹下一块肉,一面吃,一面笑:“我就说我猜对了,你还嘴硬,非说没有,没想到吧。”
人死了,还会变成狸花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