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T 中文版
文化信念下的中国与世界
目录
相关文章推荐
陕西商务  ·  2月1日至2月7日陕西生活必需品市场运行分析 ·  17 小时前  
陕西商务  ·  2月1日至2月7日陕西生活必需品市场运行分析 ·  17 小时前  
每日豆瓣  ·  小孩子表达爱的方式就是直球又纯净 ·  3 天前  
Alisha全球出海日记  ·  写个故事咋这么费劲?我真的 “栓 Q” 了 ·  2 天前  
Alisha全球出海日记  ·  写个故事咋这么费劲?我真的 “栓 Q” 了 ·  2 天前  
51好读  ›  专栏  ›  T 中文版

纽约唐人街:24 万种故事与唯一的故事

T 中文版  · 公众号  ·  · 2025-01-31 12:30

正文



「唐人街不养闲人」—— 这是「偷渡皇后」「蛇头之母」郑翠萍的女儿 Monica 告诉我的。鉴于在其大名鼎鼎的母亲去世后,她本人就是一本活的「唐人街秘闻录」,她的话便成了我通往真正的纽约唐人街 (而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个) 的钥 匙。 这里是一个世界之中的另一个世界,纽约城里的另一座城,行事法则秘不可宣,和外界互不相通。 咏春拳第 7 代传人张炳锋在福建餐馆里洗碗,少林寺武僧释延明从扫地工干起,在国内风靡一时的网络红人藏身于一家没人 能说清楚名字的美甲店,为精致的纽约女人清理指甲上的死皮。去年 10 月,两名拉丁裔男子半夜闯入位于法拉盛唐人街的辽宁饭店,试图抢劫收银台,老板娘关姐带领几名店员,手持椅子和小板凳,一路把劫匪揍了出去。饭店的老主顾都对此事表示了强烈的愤怒,「你可以找我们东北人要,东北人可能会给,但你不能抢!」等警察终于赶来时,两名劫匪已经被打翻在地,动弹不得。

法拉盛唐人街的天桥下,《纽约客》记者笔下「全纽约市最有势力的人」在此大隐隐于市。她是一个 75 岁高龄的河南老太太,每天早 8 点到晚 8 点坐在小板凳上卖牛肉干。美国对肉制品进口有严格限制,然而她的货源深不可测,连疫情期间都没断过,想必有通天手段。但如果你试图跟她多聊两句套套近乎,一窥她货源的秘密,她只会抬起那双饱经世事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你:「买不买?要买就买,不买就走。」

布鲁克林八大道唐人街上,一家名叫 Great Taste Dumpling 的饺子店在美国「大众点评」Yelp 上有上千个好评,在 Foursquare 上有近 600 次签到,被多家美食杂志列为「全美国最好的饺子」,不仅是因为它们汁多个大肉厚,更因为 1 美元竟然能买 5 个,震惊了纽约美食界。虽然在疫情后疯狂的通胀之下,这些饺子已经涨价到了 3 美元 8 个,但这个价格还是非常不可思议。老板老陈丝毫不知道自己在全美国都出了名,哪怕知道了可能也不在乎。他每天忙着剁馅儿包饺子,没空看手机。我问他,对未来有什么期望吗?他回答,希望我儿子将来能当美国总统。


曼哈顿唐人街上,哥伦布公园东北角,一位中年仙姑常年坐在小板凳上给人算八字、收钱消灾。唐人街的老居民都知道她,却没几个人见过她的真容,即使大夏天,她也总是戴着口罩和帽子。路人从旁边走过,就会收到她的祝福: 「信教不拜神,健健康康,平平安安。你有你的教堂,我有我的庙堂。」 仙姑认为自己的职业很高尚,和医生、教师一样,都是「为人民服务」。有人生活遇到问题,她就以玄学出手相救。摄影师问她,可以摘掉口罩拍张照片吗?仙姑摇了摇头:「不,天上的神不让我摘口罩。」

如果天上真的有神在俯瞰大地,纽约唐人街或许的确是被它们眷顾的奇遇之城。 随便走 进一间看似普通的地下室,推开一扇平平无奇的铁门,或是爬上一段蜿蜒蛇行的防火楼梯,都有可能遇到一段奇闻逸事,听到千奇百怪的信息。

年轻时跟随家人从广东恩平搬到曼哈顿唐人街的主干道坚尼街后,在过去 36 年里,Eva Sam 每天都在自己的店面「Popular Jewelry」 (潮流珠宝) 柜台后坐镇,「店里商品太值钱,我连出去旅游都不敢,」Eva 说,「如果上帝允许,我还会再在这坐 30 年。」她头发花白,戴一副银框眼镜,脸颊上挂着慈爱的笑容,很难想象她就是纽约赫赫有名的大金链子教母,嘻哈圈的「唯一女神」,让无数美国流行音乐偶像和说唱歌手折服的「A$AP Eva」。Nicki Minaj、Jay-Z、音乐天后 Beyoncé、Rihanna、Cardi B、说唱顶流 A$AP Rocky、Travis Scott、牙买加田径选手博尔特,甚至演员 Jude Law,都是她的忠实客户。如果她愿意,这个名单还能没完没了地列下去。



拥挤的店面里,拇指粗的金链子像一条条被压扁的拉面,沉甸甸地缀在柜台上,镶钻名表一排排陈列在内侧,各种金属、彩宝做成的吊坠、戒指、牙套、胸针把珠宝店点缀的像巨龙的洞窟。 不只是流行歌手,Eva 做所有人的生意,从墨西哥成人礼到印度教婚礼再到意大利洗礼,都能在这里找到对应的珠宝。 「墨西哥人会要宗教护身符和三色珠宝,意大利人喜欢 18K 金,印度人喜欢 24K 金,年轻人会买银饰和古巴项链,中国老人喜欢玉石和 24K 金,中国年轻人喜欢钻石。 」Eva 说。

「我猜他们喜欢我,是因为我不只是个商人,我还是顾客的家人。」她在这间小店里教会了 Minaj 如何熬广式绿豆水和雪梨汤,在演唱会后养好嗓子,也曾经为 Beyoncé 的《Formation》世界巡回演唱会在 3 天里赶制 10 条大金链子。为了致敬这位嘻哈教 母,A$AP Rocky 在金店里拍摄了 MV《Fukk Sleep》,还写了一首以 Eva 为灵感的歌 ——《Canal Street》。这间唐人街上的小店意外地在美国嘻哈文化里占据了一席之地,但当我问 Eva 自己听不听这些歌的时候,她笑着说 ,「我哪有时间听呀。」



坚尼街上还有一栋破旧的写字楼,门口是长途大巴集散站,一天到晚挤满了等车的乘客。然而从小门进入,乘 电梯上三层,「灵隐寺纽约分寺」就藏在唐人街人潮最汹涌处。半年前,在灵隐 寺修行的宗遇法师从杭州来到纽约,他谦虚地表示,自己被派来传佛并不是因为最有慧根,而是因为「签证时没有被大使馆拒掉」 (虽然严格来说,这也是他与美国的一种缘分)

除了华人,这里的信众也不乏白人和非裔,虽然他们大多数听不懂中文,但宗遇法师认为懂中文不是入佛门的必要条件。「这里的生活比杭州悠闲许多,」宗遇法师说,「如果没有佛事、没有功课,我就会在纽约四处走动。」楼下是一个大型交通枢纽,只要 3 美元,就能乘地铁和公交车抵达纽约的大多数地方。他坐着地铁去了时代广场、中央公园、第五大道、自由女神像,观察和自己擦肩而过的红男绿女,意外地成了唐人街里少有的出世之人。

在寺庙创始人妙峰禅师亲笔写下的「法化西行」牌匾下,宗遇法师告诉我,自己对未来尚无打算,也许等签证到期就会返回杭州。对于签证、绿卡这类连佛祖都无能为力之事,他更愿意借用寺里耀华法师的说法:「因上努力,果上随缘。」



两位法师或许精通佛法、心性通达,但他们可能还不够了解唐人街 —— 这里可是唐人街。 它并非逝去时代的化石,而是一个行进中的活体,总有自己的办法把这里变成一片真正的应许之地。

距离坚尼街一个街区,「蛇头之母」郑翠萍「萍姐」曾经营的海鲜大酒楼招牌华丽,在一排挤挤挨挨的小店中显得尤为突出。萍姐去世后,酒楼由她的女儿 Monica 和女婿「茶哥」接手,至今仍在营业。1993 年 6 月 6 日,萍姐出资的货船「金色冒险号」载着 286 条「人蛇」 (即偷渡客) 在纽约市皇后区附近搁浅,船上的偷渡者由于等不来岸上的接应,试图自行游泳抢滩。借着当晚满月的亮光,巡警看到海上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头随着汹涌的浪涛起伏向岸边涌来,远处的货轮上,还有一拨又一拨人正从船舷边跳入刺骨的海水。结果当晚有 10 人溺毙,剩余人员几乎全部被捕。这就是震惊全美的「金色冒险号」惨案。1994 年,FBI 发出对郑翠萍的全球通缉令,逃亡 6 年后,萍姐在中国香港被捕,最终病逝于美国得州的监狱中。

偷渡在唐人街并不罕见,事成者在家乡置田盖房,失败者命丧大海尸骨不还, 唐人街便建立在这一场场以命相搏的豪赌之上。 在联邦法院,郑翠萍被控走私、洗钱、敲诈、谋杀,数罪并罚,被判 35 年有期徒刑。然而在唐人街,人们却不愿意说萍姐一句坏话:「萍姐是大善人,让人发财」「没有萍姐,就没有现在的福州和纽约」「萍姐做生意讲信用,是难得一见的活菩萨」。一位来自萍姐家乡福建的唐人街老板自豪地告诉我,萍姐「以一己之力搬运了半个唐人街」。病逝后,她的遗体从得州联邦监狱回到唐人街,有上千人聚集在殡仪馆门前为她送行,多半是受她照顾来到美国的福建移民,160 辆黑色林肯车组成的灵车队伍徐徐驶过唐人街,出殡队伍绵延几里地。


如今,只有气派的海鲜酒楼还矗立在唐人街上,证明那些传奇故事不是凭空编造出来的。人们形容萍姐「勤劳、肯干、讲义气」,而 Monica 身上有挥之不去的萍姐的影子,个子不高,但身体健壮,宽宽的脸上总带着笑。她在酒楼卖 5 美元一份的酱拌面,也卖时价的生鲜大龙虾、帝王蟹,如果用现金结账还能免小费。

曾经呼风唤雨的萍姐不在了,「偷渡」和「蛇头」逐渐成了华人之间的江湖传说。但唐人街依然还是唐人街。 如今的纽约唐人街有约 24 万人口,超过 1000 家餐厅,包含分布在曼哈顿、皇后区和鲁克林三个区域的近百条街道。 2022 年春季以来,纽约市的收容所系统接纳了超过 17.3 万名移民,其中只有不到 400 人来自中国 —— 连纽约市的政府官员都表示,这并不意味着中国移民的数量少,而是因为中国新移民在到达纽约后,便快速被纳入了唐人街的体系之中。


第一次遇到阿豪的时候,我就发现他对人缺乏最基本的警惕。

当时他正在法拉盛的街头试图和一个妓女换现金,穿着一件军大衣,脸蛋被纽约冬天的冷风吹得通红。在唐人街,没有现金寸步难行,有不少老板为了避税,宁愿不做这单生意也不接受信用卡,把「只收现金」贴在店铺大门口。我告诉阿豪,我有人民币,可以跟他换美元,他连连道谢,还没收到转账就把几百美元现金塞到了我手里。「你真的很容易相信别人,」我对阿豪说,「这样做生意真的没问题吗?」阿豪搓了搓冻红的鼻子,然后笑了,「我会看面相,我直觉你不会骗我。」他对我说。而我也认出了他的笑容,它多半属于一个刚刚到达唐人街不久的新居民。

在唐人街,辨认出新居民并不难。他们都有着和阿豪相似的气质 —— 虽然不好精准描述,但你肯定不会错过。稍微跟他们聊两句,就会发现每个人都劲头十足,心怀激荡, 每个人都像是新世纪的探险家,苦中作乐,试图从唐人街挖出点什么来。


阿豪在中国有一间小杂货店,到了纽约,只剩下一辆小推车,不过他占据着法拉盛十字路口的最佳地段 —— 根据纽约州审计局发布的数据,2010 年,这里就已经是全纽约第三繁忙的十字路口,人流量仅次于时代广场和先驱广场的那两个。阿豪为这个黄金位置挨过一顿打。法拉盛的黑人势力也盯上了这块地盘,曾派一个流浪汉躺在他边上,想让他「知难而退」,但阿豪偏不让位,反而和流浪汉吵了起来。「后来他挥拳打我,我不躲,也不反抗,就站在那让他打,」阿豪说,「路边好多人都看见了,都能作证,直到我老大去找黑人那边的老大算账,他们知道自己理亏,就把这块地让给了我。」

一周 7 天,他在法拉盛的天桥下面卖走私火腿肠和真空包装的香辣鸭货,由于肉类进口限制,双汇王中王在这里相当紧俏,一小包火腿肠卖到 10 美元 (人民币约 70 元) 仍供不应求。他不放过任何一个经过他摊位的人,用普通话和磕磕绊绊的英语混合着叫卖,向外国人艰难地解释真空锡纸包里装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鸭的舌头」「鸭的脑袋」「鸡的脚」) 。我告诉阿豪,等 2025 年年初特朗普上台,美国就会对中国商品加关税,到时候这些零食肯定会涨价,他立刻把这套说辞学去,用来吓唬顾客。

「这些火腿肠都是新日期的,你最好多囤点!」阿豪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再等一个月特朗普上台,关税涨了,这个价格可就买不到喽!」不到 1 小时,火腿肠就销售一空。要不是他两年前才来到唐人街,我猜他早就已经把河南老太太的江湖地位给抢了去。


在唐人街,「怎么来美国的」是比收入和婚育情况更加敏感的话题。 它同样是这座城中城心照不宣的运行法则之一。一开始,阿豪告诉我自己是从约翰肯尼迪国际机场到纽约的,聊了一会儿后,他终于忍不住,说自己美国之旅的起点其实是厄瓜多尔。他对我说,他从老家出发,先抵达厄瓜多尔,又穿越 7 个国家,向北走了约 3500 公里 —— 我算了算,这个距离相当于从北京到拉萨。

一旦打开话匣子,阿豪就收不住了。面对我这样一个萍水相逢之人 —— 也许正因为我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他把这些号称「连跟老婆都没讲过」的事情和盘托出,从头讲起,足足讲了半下午。出发前,他听人说路上最难走的地方是达连隘口 (这是贯穿美洲的泛美公路途中唯一的缺口) ,要步行近 100 公里,沿途都是热带雨林和连绵的沼泽,但他觉得自己「身体好,特能走」,反而更担心一路没吃没喝,以及传说中专抢中国人的劫匪。于是他把 1000 美元现金缝在书包背带里,左右两边各 500,除了露营的帐篷,还往包里装了炉头、大米、腊肠、蒜头和火腿。「结果第一天,就把包丢了。」阿豪不好意思地说,「我雇了一个帮忙背包的当地人 (因为行李多路途远,当地有不少人靠做挑夫谋生) ,结果自己越走越开心,越走越快,走着走着,背包的人就不见了。」基于我对阿豪不算深入的了解,这个开端实在是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虽然如此,阿豪对旅途第一天的记忆仍旧是快乐。早晨,营地的所有人一起在隘口边缘出发,像马拉松大赛一样挤挤挨挨,争先恐后,空气里都是兴奋的气息。阿豪第一次进热带雨林,拿手机拍树桩上的蘑菇,拍石头裸露的河道,拍遮天蔽日的陌生树木,和路上的 Amigo (西班牙语的「朋友」) 合影。但很快,雨林开始显现威力,有说有笑的队伍越拉越长,变成一条稀稀拉拉不连贯的细线。

「你见过的最大的雨有多大?」阿豪问我,但不等我回答,就以戏剧化的口吻继续说道, 「不管多大,我敢说我淋过的是它的三倍大!」 在给外国人推销火腿肠的间隙里,他用了一种声情并茂的方式描述那场「三倍大」的雨:先是一滴「石子儿似的」「又冰又硬的」雨点砸在脑门上,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一人宽的小径迅速被暴雨席卷。「一开始,我们顺着河床走,下雨后,河水呼噜呼噜往上涨,把我们都挤到山崖上。」

最初,人们都带着搬家的决心走进隘口,但山路的难度超乎想象,旧日的家当很快成了奔赴新生活之路的累赘。随着雨林不断深入,阿豪看见路边开始出现被抛下的日用品 —— 起初是运动鞋、儿童玩具、各种 T 恤和裤子,然后是再也用不到的行李箱。再后来,阿豪甚至看见了几具躺在布料下的干尸。最后一站,泅渡墨西哥界河的那天夜里,他手提两个空油壶,把衣物装进一个巨型防漏垃圾袋,又把垃圾袋吹满气扎紧口,用细绳拴在腰上当救生圈 —— 讲到这儿,他顺手从小摊上拎起一盒美国西洋参,指着里面最细的一根边说边比画,「那绳子就跟这个参一样细,勒得我腰疼死了!」


天桥下,轻轨在我们头顶以每 5 分钟一次的频率经过,经过时噪音震耳欲聋,整个天桥都跟着一起颤抖,这让阿豪难得地沉默了一会儿。而我也终于逮到机会,问出了一个我一直想问的问题:「为什么一定要来纽约呢?」

「就是听说这儿特别好,而且走着就能去,」轻轨驶离,他的声音又透了出来,依旧带着那种勃勃跳动的希望,「没想那么多,就是想到外面看看。」

到底有多少中国移民是这样来纽约的,目前还没有统计,但根据边境官员提供的数据,比起 2022 年同期,2023 年 12 月在南部边界遇到的中国移民人数增长了 6 倍,多达 5980 名。我想起美国作家 E. B. White 曾经写的,纽约真正属于「生在他乡,到此来寻求什么的人 …… 是他们使纽约成为终极目的地,造就了纽约的敏感,连同它无可比拟的种种辉煌」。 无论是阿豪,还是唐人街 3 美元的早餐自助、9 美元的四菜一汤一饭、50 美元一小时的按摩、当天即到的汇款回乡服务、比「外面」便宜 60% 的驾校 …… 都让我无数次地想起这句话,他们就像是那位奠定《纽约客》风格的作家在 77 年前写下的句子的现在进行时。

纽约城市大学教 授 Ken Guest 在中国和美国 进行了 20 多年的民族志研究,他认为,唐人街在帮助华人移民融入纽约方面发挥着关键作用。19 世纪 50 年代,为了在排华政策和反华工暴力横行的大环境中为华人提供保护,唐人街开始在西海岸形成,最终, 唐人街不仅是地理概念,更是一套华人建立起来的,用于整合财务和社会资本的支持系统。 对初来乍到的新移民来说,坚尼街、勿街、春街就是全部的纽约。


等最终到了纽约,阿豪瘦了 20 斤,鞋子也磨烂了,两个大脚趾探出鞋头。但他觉得不虚此行。钻出法拉盛的通道口,来到唐人街,他发现比他早来两年的同乡没有骗他,这里确实每根电线杆上都贴满了一层一层的手写广告:招洗碗工、按摩师傅、长途司机,招临时演员,租床位、找室友 …… 目前,法拉盛有近 8 万亚裔居民 (大法拉盛地区则有近 25 万) ,超过 60 家银行,8 个图书馆,至少 20 所学校,是世界上最大的唐人街。阿豪拨通其中一个租床位的号码,顺利地找到了落脚之处,继而开启了自己的卖货生涯。

虽然纽约景点众多,但这几年间,阿豪只去唐人街外面玩过一次,那是刚到法拉盛不久,他坐免费轮渡去史丹顿岛看了自由女神。与这位绿色的女士隔海相望 ,一点也没觉得她寒酸、矮小、不如照片里壮观,而是眼泪夺目而出。他真的忍不住:「我怎么就到了美国了,我真是太了不起了!」 那趟调用了他毕生智慧和体能的旅途,可不是随便一个「一般人」就能干成的 —— 「等我有一天发财了,一定要再去热带雨林走一次,这次要好吃好喝,带上充电宝,还要拍好多照片!」

到现在为止,新生活的一切都令他颇为满意。只是很偶尔地,他会在唐人街产生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 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向我描述,可能就像是 「走了几千里路又回到了老家」 。街上的一切招牌都是中文,有些干脆连英文翻译也懒得写,绿灯还没亮起人潮就推搡着前进,「我到法拉盛好久之后才分清东南西北」。这让他天旋地转,头脑恍惚,几乎忘记自己千辛万苦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不过好在,阿豪也不总能想起这个问题。


樊嘉扬约我在曼哈顿唐人街附近的一家咖啡店见面,她有一张中国面孔,在纽约的冬天穿着粗高跟的黑色皮鞋,黑色蕾丝上衣搭配银色大颈环,看上去就像是习惯于从一个室内转移到另一个室内,中间脚不沾地。坐定之后,我点了一杯热咖啡,她则点了冷水加果蔬汁 —— 和唐人街的新居民一样,在唐人街长大的移民二代也不难辨认,纽约已经融入了他们的生活方式。 「很多人爱唐人街的生态,爱这里便宜丰富的食物,但这种繁荣建立在对唐人街居民劳动力的剥削之上。」她向我分析阿豪这样初来乍到者的处境,思维敏捷,语速飞快,常常随口用英文说出金句,又时不时放慢讲述速度,在发表意见时努力保持客观,「他们为了保护自己不能想得那么多,也不能想得那么的深,只能等到有一天,他们生活稍微容易一点的时候,才能回过味儿来。」

樊嘉扬当然有资历对唐人街展开这样的分析。她不仅是《纽约客》首位中国出身的特约撰稿人,为这本杂志写过无数关于唐人街的文章,并且自己的童年也离不开唐人街。但她语气中的冷静还是让我有些意外。那种客观和抽离,就仿佛我之前读过的资料都是错的 —— 仿佛她没有一大群来自唐人街的朋友,仿佛在她的母亲患上渐冻症去世之前,不是她的唐人街朋友们和她一起为母亲下载国产电视剧、讨论菜谱,最终共同在唐人街送走了她。总之,我原本以为会见到一个对唐人街温情脉脉的华裔女孩,而实际上坐在我面前的,更像是一个完美的纽约新闻工作者。


然而,当我试图将话题转向樊嘉扬自己在唐人街的生活时,谈话的氛围突然就变了。她一下子 (可能就在几分钟内) 变得激动,声音不知不觉增大,身体也离开椅背,变得紧绷。她开始往漂亮的英文长句里掺入中文。在两种语言的交叠中,讲述变得断断续续。

「我妈妈从来没有离开过唐人街,我不认为她能离开唐人街 ……」樊嘉扬用中文说,「但于我而言,唐人街是我对家的幻影。」

「直到今天,我还是很难摆脱唐人街留给我的生存模式,我一直试图摆脱它。」

「尽管我仍然感到强烈的爱。」如果它们不是相互矛盾的话。而看上去如此「纽约」的樊嘉扬,竟然开始和阿豪呈现出同一种状态:一旦开始,她就无法停下来。

1992 年,8 岁的樊嘉扬在母亲的带领下来到美国投奔父亲,又在察觉父亲的不忠后决然离开。身上只带着几百美元现金,母亲开始独自带着樊嘉扬在美国生活。在国内,母亲是位医生,经常能用职务之便让老师「照顾照顾她」,但在她们最初落脚的康涅狄格州,她既没有行医资格又不懂英语,为了樊嘉扬能在最好的学区上学,她找了一份住家保姆的差事,在外接送有钱人家的小孩,在家刷洗马桶和洗漱台。当时,康州的居民以白人为主,樊嘉扬是学校里唯一的亚裔学生,上学的机会是母女二人唯一的救命稻草,是母亲用尊严和劳动换来的。对她而言, 成绩不是用来衡量英语或者数学水平的,而是用来衡量生存能力本身 ——「抓住岩壁,躲避雪崩,然后跳到下一块石板上。而妈妈在你脚下,在被侵蚀的斜坡上,石头总是从她的脚下滑落。」

每隔一段时间,母亲会带樊嘉扬乘火车,向南走 1 小时,前往曼哈顿唐人街采购,旅程的车票钱需要精打细算,因此不能去得太频繁。对幼年的樊嘉扬来说,这是她们最大的「Event」,也是她最快乐的时候,「唐人街就是一个巨大的迪士尼」。

这种采购不是悠闲的逛街,更像是一种「行军」。「她会沿着唐人街的主干道一路扫荡,在抢购的人群中钻进钻出,在一堆小青菜和萝卜里挑出最水灵的,在几家店铺里算出最便宜的。」嘉扬回忆道,「回家时,我们手上总是提满了新鲜的鱼和螃蟹、猪肉、青菜。」


在樊嘉扬成长的 20 世纪 90 年代,华商为了吸引更多游客,开始将曼哈顿唐人街打造成白人游客幻想中的「东方仙宫」。砖砌的老排屋被装饰上翠绿飞檐,高耸的写字楼外立面被安上大红柱子,而刚从国内来到美国的樊嘉扬丝毫不觉得山寨和无聊,只可惜每次能待在唐人街的时间太少。那时候唐人街有一家书店,卖的都是她熟悉的、和老家书店里一样的中文书,只是来到美国后,价格翻了好几倍,让这对母女再也消费不起。为了不让人白看书,书店老板把所有的书都蒙上塑封,于是她只能贪婪地阅读封面和封底上的中文,玩着看封面猜内容的游戏。

樊嘉扬告诉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书是《布鲁克林有棵树》 (A Tree Grows in Brooklyn,1943) ,这是 Betty Smith 的半自传体小说,主人公弗朗茜生活在布鲁克林贫困的移民家庭中,她酷爱读书,平平无奇却又野心勃勃。咖啡是弗朗茜家中少有的奢侈品,她喜欢闻咖啡的香味,但从来不喝,饭后,咖啡便会被倒进水槽。而她的母亲却总是坚持为弗朗茜准备咖啡。20 多年后,早已成年的樊嘉扬向我复述那位母亲在书中所说的话,她的记忆几乎和原文一字不差: 「像我们这样的人,若能偶尔浪费点东西,也是一件好事,可以体会一下手头有很多钱,不必四处乞讨的感觉。」

在唐人街,樊嘉扬最期待的是能顺几包零食,牛肉干或鱿鱼干,或者喝一杯「大班饼店」的奶茶 —— 那时一杯奶茶要 3 美元,是母亲半小时的工资,且只有一种口味 —— 红茶炼奶加珍珠。在母亲看来,这些都不是生活必需品,是没必要花的钱,但她总是会在最后松口,让樊嘉扬如愿。而樊嘉扬会一边喝奶茶一边观察路人,那些路人和自己长得相似,听上世纪 90 年代的流行歌,和自己说一样的中文。要是能住在唐人街就好了,她时常想,这样就能和那些长得很像自己的小孩一起长大,每天去中文书店,每天喝奶茶了。

「也许是孩子对大家庭的渴望,因为美国只有我和妈妈,也许是我在记忆中浪漫化了很久没回的家。」她说,「我享受的是一种罕见的幻觉,那就是身为一个贫困的移民小孩,我也能虚度一些悠闲的时光。」而这些可以被虚度的悠闲时光,都是靠母亲的尊严换来的。她在最好的公立学校读书,知识分子出身的母亲却在给人擦厕所。


对上一代移民到美国的东亚的父母来说,用自己的现在换孩子的未来是一种天经地义 —— 孩子是他们抛向陌生世界的绳索,也是他们摆脱现状的阶梯。 他们希望孩子「有出息」,「做医生或者律师」,走出唐人街,最好再也不要回来。那位想让儿子当美国总统的老陈,20 年前从福建来到纽约,很快就开始了连轴转的饺子生涯。他一天在店里 18 个小时,大年初一都不休息,靠 1 美元 5 个的饺子拼命把儿子供上了大学。他至今不知道儿子学的什么专业,也不知道儿子具体在做什么工作。「我不会说英语,孩子不怎么说中文,我们很久没说话了。」老陈说,「只要我知道他过得好就行了。」

但是这些父母也许不会想到,他们的孩子可能永远无法真正地「走出唐人街」。哪怕离开了,就像樊嘉扬,他们也总是不断回到唐人街的怀抱,来寻找一个答案。

樊嘉扬说,即便是心甘情愿,上一代的大人在唐人街的辛劳也是不会消失的,只会不断积攒沉淀。当他们有太多无处安放的愤怒和委屈,孩子往往就成了整个家庭情绪的出口。「作为一个 8 岁的小孩,你睡前忘记了刷牙,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是这一点事就可能让你的父母大怒。」她说,「你不知道父母在外过着怎样的生活,不理解他们受了怎样的苦,你只觉得父母不可理喻。」

「唐人街的人总是很歇斯底里,我觉得这是因为他们长期处在『生存模式』之下。」她记得有一次在法拉盛唐人 街的干货店买东西,一位老妪突然怒气冲冲地跑进来冲收银员尖叫:「我买了四个椰奶,你收了我五个的钱!你故意的!你就是想偷我的钱!」当时老人已经地铁坐出了三站地,专门赶回来向收银员算账,哪怕第一时间收到了道歉和退款,仍然不依不饶地咒骂对方是故意坑人的骗子。「一个椰奶 9 毛钱,如果奶奶没有地铁通票,那她花在地铁上的钱已经比椰奶贵多了。」樊嘉扬说,「但我不觉得这就说明奶奶是不可理喻的坏人,她只是适应了唐人街的环境。 这里的生活逻辑就是,如果我不占别人便宜,别人就会占我便宜。


长大后,樊嘉扬悲伤地发现,这种「生存模式」也早已经成了自己的一部分。「生活是一场零和游戏,考试里我提高一名,就会有人落后一名,如果我获得什么,那一定是从别人那里夺来的。」母亲去世后,她有好几年都不敢回到唐人街,「坚尼街上的每一个短发中年妇女都会让我想到妈妈,我在她最爱吃的餐厅吃的每一口饭,都像是从她口中抢来的,她已经不能再吃,我却还在这里。」这种曾剥夺过母亲的愧疚感一直伴随着她,让她无力挣脱。

成年后,樊嘉扬开始下象棋,「我越来越觉得人生是一盘残局,有的人开局便输了皇后,而这甚至都不是他的错。」她从 13 岁就开始思考要如何完成这场夹缝之中的残局:她把自己分成两个不同的「我」,希望身在唐人街的那个「我」可以像一件衣服一样,只要缝制得足够精良,就能脱下后再穿上。

但她想错了。 能认识到这两重身份的人,不一定能把两个「我」分开。她能做的只有成为一个写作者,直到今天,还在用一次次的书写来厘清自己和唐人街之间的羁绊。再路过大班饼店时,看到中国面孔的女孩们在街头追逐打闹,一阵风似的跑过十字路口,她感到她们当中的每一个都是自己的幽灵。「我想对她们说,我知道你的感受, 我知道你接下来要经历的一切,你会长大,会离开,然后再回到这里来。」


樊嘉扬身上那条来自过去,却影响现在和未来的唐人街,我在美国华人博物馆 (Museum of Chinese in America,简称 MOCA) 见到了它的真容。这间博物馆位于曼哈顿唐人街的中心位置,是一处在唐人街上重现唐人街的奇异之所。以时间为序,馆内收藏着美国华人的生活工作照、有关华人的新闻报道杂锦、褪色的餐厅招牌、旧式缝纫机、华人移民缝制的手工衣物 …… 人街忠实地保留着每个时代移民的足迹,与此同时,也有人在忠实地保留着唐人街的来路和归处。

博物馆的主策展人是一位黑发黑眼的中年男士,穿着黑色的抓绒衫和同色系的运动裤,看上去比樊嘉扬更「中国」。但这一次,我的「唐人街雷达」罕见地失灵了 —— Herb Tam 是在美国土生土长的华人移民后代,虽然父母都是中国人,但他几乎不认识中文。他告诉我,有一次他去唐人街的中国超市买鸡,却因为不认识汉字而买成了鸭。「这都是小事情。」他哈哈大笑起来。不过他的妻子 Lu Zhang,一位圆圆脸、齐刘海的华人艺术家,是除了阿豪之外,我所认识的唐人街居民里唯一使用微信的人。

中午,我们在附近的中餐馆一起吃饭,我小心翼翼地问点菜的阿姨能不能开发票,阿姨不耐烦地喊:「没有,没有,都没有!」「这就是唐人街态度,」Lu 凑过来小声对我说,「记住这个态度,过一会儿她会直接把菜摔在你桌上。」

Herb 再一次笑了起来。「唐人街是我小时候最讨厌的地方。」他说。


Herb 的父母是来自广东的移民,他在唐人街的幼儿园度过了童年。幼儿园的位置在一个大坡顶上,唐人街道路狭窄崎岖,人群又格外拥挤,出幼儿园时,老师总会用一根绳子把小朋友拴成一串,然后牵着一路走下坡。「不知道为什么,一提起唐人街,这段回忆就出现在我脑海里。」

随着经济条件不断改善,Herb 家从唐人街搬到更南边的街区,再搬到郊外,但不管离得多远,他们一家总是会在周日回到唐人街。「我,我姐姐,我爸爸妈妈,我们一大家子周日的固定活动就是去唐人街,」Herb 说,「因为牙医、医生、相熟的店家全都在唐人街,我猜用中文处理这些琐事让我爸妈感觉更自在。」在他的童年回忆里,唐人街就是狭窄的路上,行人用肩膀扛来扛去,餐厅永远水泄不通,而自己总是家里负责提购物袋的那个壮劳力。当父母去办事,Herb 就会在门口站着等,一边思考自己为何在这里,一边度过一个又一个不能打球、不能看球赛的周日下午。

在青春期,Herb 形容自己「 和中国身份有一种诡异的关系 」。虽然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他却从不认为自己属于美国。在学校篮球队,他被队友喊作「Bruce Lee (李小龙) 或者「Jackie Chen (成龙) 。「这绝对是歧视,」Herb 说,「他们连你的名字都不肯记,只把你认作所有面目模糊的中国人中的一个。」

但 Herb 也不是中国人 —— 他没什么机会回国,只能说最基础的中文。成长过程中,Herb 总是很愤怒,中学同学叫他「Angry Herb (愤怒的 Herb)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愤怒从哪里来,「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你感觉这样不对劲,却不知道该如何改变。」






请到「今天看啥」查看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