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书已出，本系列完。）
蕹菜，「蕹」與「壅」同。此菜惟以壅成，故謂之蕹。干柔如蔓，中空。叶似菠薐及鏨头，开白花，堪茹。
——《本草纲目》
蕹菜并不算是为人熟知的名字。至少在我经过的各处，并不是。现在非常努力地回想起来，好像在很多年前，外公外婆嘴里有过这样来历不明的称呼：「翁菜」。但事到如今，好像身边已经没人会这么叫了。见它枝条柔嫩中空，大大不同于寻常菜蔬，众人遂赋予它更通俗易懂的名字：空心菜。
空心菜的菜和名字一样。对我来说没什么咀嚼回味的必要，只是寡淡；连带吃它的那些时光，好像都变得乏味且无关紧要。譬如早晨起来，下着泡饭或白粥吃一碟豆豉炒空心菜梗；晚上回来，就着暑意吃一道清炒空心菜叶——谈不上多好，也谈不上不好，只能说「一般」。且是略微带着点消极的「一般」。我实在想不到除了清炒之外它还有什么做法——若要改换，也不过是配料的区别：可以是蒜蓉、腐乳、青椒，也可以是虾酱、海鲜、肉末，取决于做菜人的心情，或手头宽裕程度，非常随意。但无论拍档如何改换，端上桌来的空心菜始终轻描淡写，始终做不出什么叫人惊喜或得意的质感。
也有偏门一点的做法。如将之腌渍，或剁碎制作面点。但空心菜生性恬淡至此，同样的做法里要与其他蔬菜来比……我不太看得出来有任何胜算。
当然，有人喜欢它，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清淡啊。
「平淡」或许成为空心菜一身上下的写照。整个夏天过去，很难找出比它更价廉，皮实，乃至泛滥的蔬菜；你避不开，却也很难主动想起它来。老农们担子上摞得高高，都是被细细洗净、捋顺了码在一起的它们，但凡有人相询，便毫不心疼地掐断三两枝，以证明质地何等水嫩。我因此总觉得空心菜之于夏，即如白菜之于冬：同样的随处可见，稀松平常，以至于在这个季节里浸淫久了，看着都会渐渐有点抵触感。但它们的味道又如此清淡、简洁、宠辱不惊，虽不见得有人嗜之如命，但实在想不到可以买什么菜的时候，往往会随手称上一把，以它们填补餐桌上的一隅空白。
像归像。若论菜中地位，空心菜和白菜还是有点差距。平易近人如斯，空心菜却并没有得到过白菜那样广泛的好口碑。从晋朝的《南方草木状》到清朝的《植物名实图考》，前后一千多年里，关于它的记录只是寥寥，与之有关的野史传说、诗词曲赋，都少得可怜。相比之下，且不说比它时代长远的葱、韭、芹，便是番茄、土豆这样姗姗来迟的后辈，都已在饮食文化中打下了一席江山。只有空心菜还是一如既往的籍籍无名：无人问津，无人在意。丢到菜谱里，任谁都不太容易想起它来。
要说空心菜真正的本领，恐怕不在文人和食客们关注的地方。如《群芳谱》评价它为「南方之奇蔬」，原因即来自罕见的栽培过程——「南人编苇为筏，作小孔，浮水上，种子于水中。长成茎叶皆出苇孔中，随水上下。」以浮舟种菜，果然奇妙有趣！但农民们这么做当然不是为了好玩：华南地区多水泽，长年高温高湿，大多数蔬菜都容易腐烂生病。惟有空心菜表现得很合拍。不仅生长健康，且还利用水域面积大大推而广之，有这样一位奇才在，再怎样简陋的人家，也不愁三餐里没有绿叶担当。
东南亚菜系里常见空心菜身影，也是基于同样的原因：分布广，成本低，至于味觉上的偏爱倒是其次。我从越南到泰国到柬埔寨，一路吃遍各种空心菜——有的在河粉里，有的在冬阴功汤里，有的在鸡肉炒饭里。搭配他们的香料和调料，味道于清淡外多一份新奇微妙。但天天吃惯了的话，或许也就平常了吧？毕竟游客们念念不忘的，是咖喱，是法棍，是榴莲，是椰子鸡，没有人会特地去寻空心菜吃。路过本土菜市，也能看到琳琅满目的冬瓜，香茅，菜心，西芹……鬼佬们围聚在大师傅身边，认认真真学习异域的culinary。他们也会用到空心菜吗？我来不及停下来听，并不知道。
（下图：清迈菜市。最常用的空心菜在菜市里却并不具备压倒性优势。话说空心菜在英文里称Chinese water spinach——中国水菠菜；另有一名曰ong choy，也是东南亚菜单里更常用的名字——想必是闽粤一带方言中「蕹菜」的发音。）
可惜的是空心菜不耐低温，故此这大展奇才的机会、举足轻重的地位，只能发生在岭南。真正领略到好处的庶民们本就缺乏发言权，何况在这样天高路远的瘴气之地，更加不会被北地的政治文化中心所注意。偶尔有被贬职而深入腹地的倒霉鬼——比如苏轼——关注的亦只有色香俱全的热带水果，如空心菜这般毫无个性，实在不足为外人道。它于是仍然淡淡的。偶尔冒出一点关于清热解毒的传言，也很像是传言——是了，清热解毒的东西那么多，又有谁一定非要记挂它不可呢？
时代改换几遭。再看起来，艳惊一时的的岭南鲜果们竟成为司空见惯，反倒是浮沉于水流之上的空心菜们，那随波逐流却又不失其根的场景，却成为寻常里难得一见，甚至许多人闻所未闻的。会有谁好奇而心向往之吗？也许吧。但以空心菜清淡到极致的个性，这一场翻身仗，不打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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