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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和你的全部交朋友

王路在隐身  · 公众号  · 热门自媒体  · 2024-10-13 12:23

正文

继续聊欧文亚隆《存在主义心理治疗》。我很喜欢欧文亚隆,但我还是要说说和他的分歧。


1、


欧文亚隆(页409):【巴瑞经常谈到他长期以来试图寻找关系却毫无成果。我感觉他用的“寻找”这个词是理解他问题的关键。一个人并不是“找到”关系而是“建立”关系。】


王路:“寻找”和“建立”关系的表达,让我想到中国常说的“找对象”。巴瑞的案例说的不是别的关系,是恋爱关系。实际上,巴瑞找到了对象,他和一个叫杰米莉雅的年轻女性住在一起。巴瑞并不爱杰米莉雅,也不打算和她结婚。我把那两页发在小红书说,“渣男对自己的渣心里有数”。我觉得欧文亚隆的评价还是太委婉,他把巴瑞的案例叫“借着他人提升自己”。而我更想说,巴瑞就是个人渣。我的表达当然没有欧文亚隆学术。


“找对象”这个词可能有点问题,但不大。对象并不像你已经有的某样东西,只是忘了放在哪才去找。比如从书架上找一本书,翻箱倒柜找一把钥匙。你要先有,才去找。你怎么找一个你没有的东西?


不过,找人这件事略有区别。张三和李四是朋友,张三可以说,我去李四家找他,找他下象棋,找他打麻将,找他喝酒。这个“找”也是找属于自己的一种关系。不是说李四属于张三,而是说“和李四的关系”属于张三,这种关系是张三拥有的。张三才可以理所当然去“找”李四。关系也可以是由事情上的联系建立的,比如你在饭店吃到一条虫子,就可以找老板。张三找李四,找的并不是李四,或者说不是李四的全部,而是属于他和李四之间的关系。


我想强调的是,人与人之间建立的关系都是局部的。张三不可能说,在李四上班的时候,到李四的单位去找他,如果张三和李四只是平时打麻将的朋友。如果李四的一位女性朋友,和李四完全没有工作关系,要到李四单位找李四闲聊,这就是冒犯。一个人找另一个人,只能到熟悉的地方去找。


在北京这样的城市,很多朋友见面并不会去对方家里,而是在饭馆、咖啡馆,或者羽毛球馆。在羽毛球馆建立的关系,你可以去羽毛球馆找,但不适合直接到家里。除非得到了允许。而在羽毛球馆建立的关系,如果也转移到别的场合(像癌细胞的扩散),比如火锅店、电影院、家里、酒店、共同旅游的地方,表示关系变化了。一个人找另一个人不是因为另一个人属于他,而是因为关系属于他。哪怕属于是暂时的,也必定是暂时的。


除了“找对象”,还有“处对象”。“处对象”是在“找对象”之后的。你不可能在没找到对象之前,就单方面跟人处对象。“建立关系”首先需要对方同意。对方根本不打算和你建立关系,你一个人建立什么呢?所以,在建立之前,还是要先寻找愿意建立关系的人。因此,“找对象”“寻找关系”也是没错的。


2、


欧文亚隆(页385):【如果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真正地建立关系,就必须真正地倾听对方,抛弃所有对对方的预设和偏见,允许自己受到对方反应的影响。】


王路:欧文亚隆说的偏理论了。很多偏理论的表述听起来很像那么回事,貌似有道理,就是无法操作。它更像是文字游戏。当我们完全不认识一个人的时候,对他是不存在任何预设和偏见的,因为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在接触中,随着不断获取他的信息,渐渐勾勒出对他的印象。这种印象显然不是完整的、全面的。人对人的了解绝不可能一蹴而就。我们会随着对他了解更多,让印象变得越来越饱满,但始终不可能做到绝对饱满和真实。那么,此前的印象是不是都属于“预设和偏见”呢?


欧文亚隆说,“抛弃所有对对方的预设”,这是不可操作的。你真的抛弃了所有预设,就对此人一无所知。老年痴呆症患者,很容易抛弃对子女乃至一切亲人的预设,但这显然不是健康的。如果说“抛弃偏见”,那是因为“偏见”本身是个贬义词。我们当然会认为说法合理,抛弃一切贬义词通常都不会太错。问题是,什么是偏见?当我们对一个人不能全面了解时,而只能了解他的一个侧面甚至一鳞半爪,据此建立的印象当然是偏见,因为你没有完完整整地见到他。实际上,我们永远不可能完完整整地了解一个人。妻子和丈夫之间,也不可能有完完整整的了解。哪怕一辈子恩爱。所以,“抛弃预设和偏见”的说法,操作起来并不现实。


我想,欧文亚隆最想由“预设和偏见”表达的,是“多余的想象”。也就是别人身上并不存在的东西,或者虽然存在但还达不到那种程度的东西,被你想象出来了。这是要抛弃的。说白了就是,“想多了”。在建立关系时要避免“想多了”。


即便如此,在操作上仍然有难度。就像我们看一个百米冲刺的运动员,看到他这一刹那的动作,会不会自然想到他下一刹那躯干要向前?当然会。经济学上有个词叫“适应性预期”。预期是人的本能。我们在勾画一个人的印象时,自然包含了预期。就像一个小孩见过3只猫,再见到别的猫就会知道那是猫。对人工智能的训练,让它学会图像识别,学会产生文本,AI所经受的“训练”,就是注入预期。所以AI当然会有幻觉。因为人本身就有幻觉。幻觉是智能的标志,是不可彻底消除的。不可能说一个人见过1万只猫,等再见到第10001只猫的时候,不把它理解成猫。如果你把它理解成猫,是不是“想多了”?的确是想多了。但这是人的本能,也是智能。我们看见一个人穿着民工服,就倾向把他想成民工而不是霸总。这的确是想多,毕竟没有去核验他的真实身份。但这种想多是自然的。


问题在于,每个人“想多”的程度不同。同一个人在不同时候想多的程度也不同。分歧不在于一个人想多,而在于比另一个人想得更多。建立关系的过程,会彼此影响预期,说白了叫“磨合”,想得更多的人会慢慢想少一点,想少的人会慢慢想多一点,渐渐调整到预期一致。这种磨合并不总会成功。实际上,是预期本来就接近一致的人更容易建立关系。这么看,“找对象”比“处对象”也许更难,要找对了才好处,如果找得不对,是怎么都处不好的。


3、


欧文亚隆(页410):【关系的失败可能是因为一个人只是部分地和另一个人建立关系,也可能是一个人部分地和某种对他人的幻想建立联系。在评估我和病人的关系时,我发现一个很有帮助的方法是问自己“这个房间里有几个人?”例如,我是不是不仅仅会想到这个病人,还会想当我在会议上报告这个病人时会显得有多聪明?或者会想这是有趣的“临床材料”,我可以用于和读者进行更有效的沟通?】


王路:这一段说得非常好。但我还是有一些不同看法。实际上,我的不同看法并不是在首次阅读的时候就产生的。我第一次读到这些,脑子里只有一种声音:说得太好了!太对了!但是当我反复地读,仔细思考的时候,就渐渐发现了其中的裂隙,知道也许并不如此。这很像你和一个人认识,见第一面的印象通常不会毫无变化地保留到多年以后,总会随着一次又一次的见面和交流不断调整。未必是通盘的改变,但总会有细节上的调整。总是在一遍又一遍地重新认识这个人。


一个人的魅力也在于你可以不断地重新认识他。我们说经典常读常新,《论语》的同一句话,杜甫的同一句诗,《红楼梦》的同一个故事,你在不同的年龄不同的处境下读它,总会有不一样的体会和感受。而那些你无论在什么时候回想,印象总是一成不变的东西是没有吸引力的。因为不够丰富、复杂、千姿百态。


孔子的弟子形容孔子,“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这就是“君子有三变”,但不意味着在“即之也温”的阶段,放弃了“望之俨然”的“预设或偏见”。它们是共存的。“偏见”不仅是偏见,偏见中包含着真实。孔子还说,“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别人与这个人交往久了,愈发觉得他可敬,这比一上来就觉得他很可敬要难得多。人在很多时候是“近之则不逊”的,越是跟一个人熟,就越做不到尊敬他。


回头说欧文亚隆这句话。他批评“一个人只是部分地和另一个人建立关系”,或者说一个人在与人建立关系的时候总是有所保留。这让我想到我昨天的文章中聊到和他的视角分歧。他是那种认为人与人要完全建立联系才满意的,但在我看,那是不可能的,也不必要。所以欧文亚隆肯定“存在孤独”。他是那种看见半瓶水会可惜水已经空了半瓶的人。


我第一遍读,也很认同欧文亚隆。而当我由理论转向具体的生活,开始检视我和朋友的关系时,才感到不是这样。我有些一面之交的朋友。比如写作班的学员,偶然来北京,正好有时间,就见面吃个饭,聊一聊。我们都不会约定未来什么时候还会再见面,也许这辈子就见此一面。这能不能说我们是“部分地建立关系”?我感觉甚至连“部分”都谈不上。但我不认为我们在见面吃饭聊天的时候不是在“建立关系”。


我不止一次被只见过一两面的朋友深深打动和赞叹。而我们对彼此不要说全面的了解,甚至连基本的了解都未必谈得上。但这不妨碍我们在某一点、某一个话题、某一种感受上,建立起并不肤浅的共鸣。


我感念这样的关系。说“珍视”吗?我觉得应该不叫“珍视”,而叫“感念”。“珍视”表示你想牢牢保持它,把它看作属于你的一份东西,就像很多人爱说的一句话,“关系是需要维护的”。我想了想,自己感念的那些关系,几乎都是不需要维护的。比如一面之交的关系,维护它干什么呢?争取未来的再次见面吗?希望别人为自己办成什么事吗?如果对别人不作任何要求,对关系不作任何期待,你又维护什么呢?有人跟我见面,讲了自身的经历,我也被深深触动,这就够了。别人愿意告诉我,我感念对方的信任。就已经完整了。如果夹杂别的什么目的,反而不好。


我觉得需要维护的关系是消耗人的关系。不需要维护的,或者叫“任运”的关系,才是滋养人的。每个人的习惯也不同,有人会在手机日历上记下所有知道的熟人的生日,如果觉得有必要维护,就在生日那天送上祝福,甚至礼物。我没有这样的习惯。我经常明知道朋友过生日也不做任何问候,甚至是非常近的朋友。我不认为我这样才是对的,或者相反的做法才是对的,我是觉得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习惯,自己满意就好。


一个通过写作和我建立联系的朋友,我愿意和他只在写作的范围内交流,如果在别的方面也发现共同兴趣,也不妨交流到别的方面,但那种情况不多。如果我和一个朋友只是聊写作,难道不是和他“部分地建立联系”吗?对很多朋友来说,我并不希望他们问我的家庭情况、父母做什么的、一个月挣多少钱,我一般也不会主动问别人这些,除了自然聊到。我甚至不希望别人问我擅长的东西,阿毗达磨或者写作。有朋友问我阿罗汉和菩萨有什么区别,我说,你上网查吧;有朋友向我提起文学,我说你不懂文学就别跟我聊这些了,他们不以为忤,仍然和我是不错的朋友。


正因为关系不错,才可以直接表达对这种问题的不感兴趣。如果不是朋友,或者不熟,就会敷衍地回答,“是小乘和大乘的区别”。只有建立了一定信任,才可以直接对一个人说“你根本不懂文学”,否则是会冒犯的。我发现我经常懒得向父母解释一些问题,如果他们问到,我心里首先想到的就是“说了你也不懂”。很多时候,确实如此。哪怕事实不如此,我所理解的或者我的情绪也如此。理解很多事情需要专业知识的积累,需要系统的方法论和训练。不是一两句话甚至一两个小时能说清的。而别人在问的时候,根本没期待你用一两个小时去回答。关于阿罗汉和菩萨的区别,我写的文章都超过20万字了。如果你还来问我这种问题,我只能说,自己上网查吧。


这可能是很差劲的沟通。但差劲的沟通也是有效的沟通。我不掩饰自己的情绪,不掩饰对朋友问出这种问题表露失望和无聊。失望和无聊是对朋友的某些行为,不是对朋友的所有行为。如果你不介意我对你表露失望和无聊,那我们还可以继续做朋友。如果你介意,那算了,朋友到此为止。你对我也可以这样。因为我本来就是只拿自己的一部分和你的一部分接触,既不打算拿出自己的全部,更不打算让你拿出全部。


也会在某些时候,随着彼此熟悉、关系深入,会渐渐拿出更多。但我不认为一开始就应该有这样的期待。甚至这根本就不该是期待,而是自然而然的。如果两人相同相似的地方够多,能互相理解包容的够多,就可以互相开放更多场地。当然,还要看机缘。面对面的交流就是很重要的机缘。如果没有机缘,也不应该有期待。


在大多数时候、大多数关系中,我满足于甚至本来就希望只是和别人部分地建立联系,而不是全部。但我依然感念很多这样的关系。我不认为它是关系的失败。“有朋友关系”就挺好,而不是“关系很好”才叫很好。我能接受看到朋友身上我讨厌的一面,而不影响彼此是朋友,因为我不是和你的全部交朋友,只要那不是你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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