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一种说法认为,“新文科”的产生是由于欧美国家近年来文科式微,学生不再报名、选课,文科教师因此产生危机感,为了减缓这种危机发生的可能,他们开始了创建新文科的努力。还有另一种说法是“新文科”的发生是由于随着科技的高速发展,文科没有跟上理工科发展的步伐,文科教师过分聚焦自己的圈子,讨论自己的小问题。也有人把这个问题追溯到 1959年斯诺在剑桥大学的讲演,就是后来风行的《两种文化》。这些说法无疑都有道理,但也都是不全面的。每一个国家,每一个地区,甚至每一所高校在建构自己的文科体系过程中,都要遇到不同的问题,人们为解决这些问题设想了许多办法。2004 年,笔者在澳大利亚昆士兰科技大学当访问学者,那时候他们特别夸耀的是,把原来的英语语言文学、教育学、影视艺术等整合起来,创建了自己的创意产业专业。在那个年代创意产业还是个新词,都找不到对应的翻译,他们解决问题过程中摸索新概念的热情和努力,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2017 年 , 笔者所在的南方科技大学人文科学中心建立起科学与人类想象力研究中心,初步探寻起新文科的建设道路。根据自身特点,在想象力的基础、想象力如何揭示科学与社会前沿、通过想象力与科学前沿创作科幻作品三个方面都进行一些有价值的尝试。本文将就知识管理意义上的新文科建设这种在南方科技大学人文科学中心实践过的新文科构建方法进行一些简单阐述。
想要理解“新文科”建设的含义,需要从普遍的大学建构方式谈起。众所周知,大学教育的发生跟最近几百年工业革命和科技革命的兴起,跟职业分工的细化、就业岗位分层化有着直接关系。在今天,人类社会前所未有地重视分科,重视研究领域的尖端化,重视科研要超前于产业和就业实践。所有这些都为高校管理者提出了知识创新的强烈要求。但与此同时,更加悠久的教育理念,即保持种族发展和文化延续,保持人文精神的传承,也在高校中占据着牢不可破的地位。从亚里斯多德的“七艺”到中国古代的“六艺”,其基本出发点都是以“修身树人”为核心的。因此,传统的教育理念跟当前分层、分科、尖端化的教育实践之间,存在着知识论、方法论上的对抗。
简单地讲,以当代科学技术为核心的理工科教育有自身的知识积累方式。这种方式通过纠错和迭代,使自己保持快速增值和增长。在这个领域,一个新近入行的人不必阅读过去的所有经典,只要从每一篇论文的综述就可以大致领略这一学科在这个分支上的简单历史,从而略过这些历史马上进入前沿。但是,“修身树人”所启动的文科体系对人的规划和养育无法按照这样的方式完成。人文知识本身具有弥散性和多元化特征,每一个人在领悟上存在时间差异和多方向性,导致人文学科的教育仍须从经典开始认真完成每一个步骤。教师需要在每一个被教育者身上观察各种可能的发展契机,施以必要的努力,从而改变他们的价值观、行为方式,让他们变得更加适应未来的生存和发展。虽然人文学科也需要对领域内或周边环境进行反复琢磨,提出对各种现存价值观与行为方式的批判和建议,推动这些领域向前发展,但从总体上看,传承和“守城”是人文学科知识管理的主要方式,这与以范式改变和“攻城”为特征的自然科学知识管理方式有着显著的差异。一个是在“守城”的过程中推进改变,一个是在“攻城”的过程中发现新世界,这种状态的存在已经是“天经地义”。也恰恰是这种差异,导致了斯诺所言的两种知识分子的分裂。
我们认同当前的这种状况属于历史必然,但不认为这种状态是亘古不变的高校运作法则。恰恰相反,能够根据时代变化,根据社会的需求进行合理的改变,才是一个学科获得充分活力的基础。笔者想要争辩的是,两类知识分子的知识管理方式必须进行大的改变才能更加适应当前的时代。例如,科学技术领域的知识分子在以更快速度打开新疆界、发现新事物、更新知识领域的同时,如果忽视人类主体生存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的质变,他们赖以存在的这块社会和文化土壤就会不复存在。而人文知识分子如果仍旧纠缠在以往几千年的文化积累,进行“守城式”的维护和隔靴搔痒的批判,也会失去自身存在的价值。在这样的状况下,从事人文学科教学和科研工作的大学工作者,想要在转基因、环境变迁、人工智能、生物本体的改造等领域进行新的批判,甚至对人类还没有探索到的领域进行人文关怀,就必须让自己的知识管理从“守城式”变成“攻城式”。
换言之,必须用拓展的方式组织人文学科的知识管理,极大程度地把新知识的探索加载到已经走向失效的现有人文学科,让其获得新的生命,这就是新文科建设的基本理念。
在知识管理范畴之下进行新文科建设,要从三个方面改变以往以文化传承为核心的知识组织方式,将这种方式调整为以新文化探索为核心的知识组织方式。首先,在知识空间的选择上,必须极大地强调新文科更重视对未知空间的探索,而不是对已知知识空间的“守城”,即新文科以面向未来、开创未知空间为己任。以南方科技大学人文科学中心建立的科学与人类想象力研究中心为例,这个研究中心主要探索科学和想象力怎样改变世界的面貌并创建怎样的未来。这是一个面向社会变革、心理变革,同时也是面向科技变革的具有独特意义的研究领域。在以往的学科体系中,从来没有这样一个研究机构可以面对如此重叠覆盖的新异知识空间。与以往出现的学科互涉和强调边界作业不同,我们更强调“边界拓展”和“新边界”的建立,强调在知识管理的范畴中寻找蓝海。
再以南方科技大学人文科学中心的空间与媒体实验室为例,其力图从建筑、设计、媒体、文学等多个侧面综合探索新的知识领域。如果知识空间是创造的而不是“守城”的,知识的内容就必须创新而不是对旧事物反复咀嚼和评价。南方科技大学开设的一系列以想象力为核心的课程就是这个目的,在这些课程中我们力图跟学生共同建立以想象力拓展为目标的能力。例如,想象力入门课程要求学生做太阳系地球之外的高等智慧生命调查。我们假设在太阳系所有星球上都有高等智慧生命,这些生命的形态怎样?跟环境的关系怎样?文化历史怎样?当人类跟他们接触的时候会发生些什么?学生面对这样的问题,必须运用他们在课堂中学过的方法和自己的直觉去创建新的关系和结构。在科幻电影课程,还要求学生自己拍摄影片,通过自主行动去发现这一过程中的波兰尼意义上的个体知识及舍恩意义上的实践性知识。
最后,新文科应该放弃旧有文科现存体系和基本路径,寻找更好的方法去汇集具有弥散性特征的文科知识,这是新文科需要改进的方法学路径。与科学技术学科需要专业训练、知识积累及与历史发展有直接的关系不同。人文知识通常是在整个社会中被反复发现、反复提出,并且具有弥散性的不同进路。面对这种散点知识,当前的文科知识管理需要以更好、更有效的方式进行处理。笔者曾经提出人文知识具有散点式存在方式,因此需要散点式加工和存储的想法,但这种想法是初步的,没有上升到理论高度,需要在新文科建设过程中进行完善。
我们的新文科在知识管理系统中并非站在传统文科的对立面上,但与传统文科存在理念差异才是新文科的本质特征。为此,在新文科建设方面,应该进行以下方面的努力。
第一,鼓励新知识领域的建设,通过投资和政策推进人文领域新知识探索。要通过管理方式鼓励新知识领域的开拓和建设。适当改变传统的科系结构,让管理更具弹性。在这方面,南方科技大学的经验是鼓励教师建构新的、具有想象性的知识探索空间,从资金和人力资源方面放开支持。南方科技大学科学与人类想象力研究中心在脑科学与行为研究的设备引入、助理人员雇用等方面进行了尝试,并取得了有价值的成果。此外,扩大跟其他研究机构的合作,也是新文科拓展的有效方式。2019年以来,南方科技大学跟中国科普研究所和中国科普作家协会合作研发产业报告,通过资金借助,培养了一批新领域的开拓者和从业者,创建了一些新的产业估算方式。
第二,要强化新知识的积累,并以此鼓励和稳固新领域的创生。新文科创建的新体系和新空间有可能跟旧体系和旧空间无法对接。这就需要强化新知识的积累,鼓励其形成新的稳定形态。库恩的范式理论,只有新的发现形成广泛共识之后才会被学术圈认可。因此,积累、扩散、共识的过程是新文科必须重点抓牢的管理内容。对新获得的知识,应该尽量通过学术会议、主题报告、论文著作等方法进行推介、推广,并可以通过建立新的学会以稳固新知识领域,创建创新群体和知识携带与创造者集群。
第三,以知识管理的创新带动教学创新,完善课程和教学改革。新文科在教学方面要推进教学改革,这其中最重要的是改变学生对知识的认知个性。要设法通过我们的教学改变学生对知识的态度,让他们从将知识当成永恒真理转化为当成一种可建构的并需要通过探索、讨论、辨析、批判等方式达成的阶段性共识。在知识去真理化的同时,阻碍知识探索的难度会相应降低,对探索新知识的热情会相应提高。这种学生认知习惯的改变,必须通过教学测评表现出来,并通过人格建立进行稳固。
第四,注重方法学研究,推进新文科的多元化发展。人文知识分子跟科学知识分子之间的裂痕,在很大程度上跟人文学科的“守城”有关。因此,新文科的建立在很大程度上能弥合两类知识分子的认知裂痕。同时,新文科跟理工体系之间的多种融合也让两种文化的矛盾缓解。笔者认为,在此时提出文科知识的探索难于理工科知识的探索是必要的,这与前文所述的人文知识的弥散性、平民性有关。因此,注重新文科建设本身就要理解这种难度,要给新文科多元化的路径选择,让新文科的发展在新文科的知识管理理念上完成。只有在这个意义上发展新文科,才能得到我们需要的、能面对未来的新知识,才能更好地服务当前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