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开办了一家机械工厂。26岁的管若彤以前对工厂没概念,当母亲是个普通上班族。
直到她陪伴母亲生活了大半年,接送她上下班,在工厂里游荡、拍照。
巨大的圆柱形机械,在吊车挂钩上摇摇晃晃的钢板,冒着烟雾的金属切割机⋯⋯母亲在庞然大物面前显得渺小,却主导着这个场域。
管若彤开始思考,这样一个鲜有女性参与的行业里,母亲付出了怎样的努力,才能占有一席之地。随着她摄影项目的进行,母亲剥离了“母亲”身份,作为自己而存在的那一面,也慢慢向她展开。
(图/
管若彤 摄)
她反复说到“家”
我上高一高二的时候,大概2013年,有一天妈妈说,她开了一家工厂。我觉得挺酷,但从来不知道这句话背后,真正意味着什么。
我很小就去妈妈公司玩,知道她的工作跟工厂有关,但没见过工厂内部的样子,去的都是办公区。她的同事会逗我玩,捏我的脸,我就跑来跑去,在库房里玩螺丝。
以前觉得妈妈就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和所有人的妈妈一样。她经常不在家,我对家庭的观念模糊不清,在芝加哥上大学时,做了一个拍摄项目讨论它。教授看了我拍家里的照片,说里面都没有家庭成员存在。
2020年我回了一趟合肥老家,赶上疫情没办法离开,就在家里上了一学期网课。因为时差,课程一般从晚上十二点,上到早上四五点。我妈6点就醒了,她要去工厂上班。我就开车送她,下午五六点钟,睡醒了再去接她。那是我成年后,第一次这样长时间地陪在我妈身边。
左:母亲的背影。右:当她望向我。(
图/
管若彤 摄)
我妈很忙,路上都在打电话。我听到她反复说到“家”,家里进了多少板材,家里现在是什么生产状况,她是用“家”这个词来代替工厂。妈妈在家庭空间里的缺位,其实代表着她在另外一个空间的在场。工厂就是她物理上存在的空间,也是付出更多精力和时间的地方。那段时间,我没事就去她的工厂溜达,拍拍照。
工厂是租的厂房,里面有三家,左右两边各有一家工厂,我妈租了中间的一整条通道,房顶很高,分成下料区、焊接区、拼装区。厂里一直有人在敲设备,人在钢板上走来走去,也会有很大的回声。还有电钻、电锯的声音,妈妈把这个声音叫“铛铛铛”,跟我开玩笑说,你的学费就是这么“铛”出来的。
这间机械工厂最初做的是水泥选粉设备,后来只要给图纸,钢板类的东西基本都可以做。有些客户开始用3D图纸,妈妈也一点点学着看,然后报价。看见一个新产品,我问她这是干嘛的?她回答不知道用途,但知道怎么制作。
左:工厂生产的产品,后方是选粉机的壳体。
右:产品编码,第一行是钢板的出厂编号,第二行是钢板材质,第三行是规格,就像钢板的身份证一样。
(
图/
管若彤 摄)
左:焊接时,发出的蓝色的光。右:厂房外野地。
(
图/
管若彤 摄)
妈妈是厂长,每天第一个上班,先是检查卫生,员工陆续到了,都去找她打卡。工厂的拐角处,有一间小办公室,她会在里面回客户消息,做一些文书工作。有员工找她,或者要盯一些生产上的特殊要求,她又跑回设备中间,对细节严格把控,很在意产品是不是美观。她每天要在厂里走好多圈,一会儿出现在这儿,一会儿出现在那儿。
只有她了解厂里的每件事情、每个环节。周日工人们不上班,她也会去厂里算算账,我劝她偶尔休息,她说“没我工厂转不了”。她从前就有中耳炎,开工厂又加重了病情,鼓膜上有个小洞,做手术修复需要一周左右,她就一直没做。本想趁过年治疗,结果耳朵发炎做不了,又错过了,现在有一边耳朵的听力不太好。
妈妈有十几个员工,都是男性。其实这份工作,不太需要靠人力搬东西,升降、移动材料,可以靠吊车和行车。之前有过一个女工人,工作是把大钢板用激光切割机,切成需要的大小,后来回老家去了。妈妈招人的时候,也没限制性别,可能学焊工这些技术的,女性本来就少。
给工人交意外险的表格,上面写了文化程度,我看到都不高,有的只上到小学。面对冲突,有人会用最简单直白的方式处理,也会为些八卦、琐事斤斤计较。
妈妈和工人们。(图
/
管若彤 摄)
左:被罩起来的机器。右:账单。(图
/
管若彤 摄)
厂长也没有穿衣自由
我妈没什么老板的架子,工人们都喊她“史厂长”或“史会计”。有一天晚上11点多才回家,她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工人,因为排班跟另一个工人怄气,问我妈是不是偏心,冲她发脾气。在我看来,半夜打电话质疑她,是很冒犯的行为,但我妈很耐心地听着,一直劝他心胸宽广些,这么晚了不要喝酒。
她很少发火,有个师傅一个东西连续做错好几次,她才训了人。有些厂可能不定时发工资、不给加班费、老板态度恶劣。对比之下,我妈逢年过节送油、送水果,谁生病了就给放假,她比较重感情,想留住人。之前有个员工嫌钱少,换了个厂打工,没几个月又说那边老板不好,想回来上班,我妈就感慨,对人好还是有点用。
她最讨厌别人喊她“美女老板”,我夏天去找她,会提醒我不要穿吊带、短裤,裙子也不行,有很细致的衣着要求。现在大家总讨论,女性有穿衣自由,我想在工厂的场域里,我妈是厂长也没有穿衣自由。
她头发披散下来好看,但上班就把头发扎起来,显得很干练,穿着也中性,我外婆经常说她,别总穿黑色衣服。可能是在跟工人沟通的时候,她想把自己的女性身份隐藏起来。2023年母亲节那天,我去接她下班,拍了一张照片。这套衣服是工人下班后,她新换上的,深色的衬衫有一点点垂感,这对她来说,已经算打扮了一下。
妈妈在母亲节,穿了深色有一点垂感的衬衫。(
图
/
管若彤 摄)
护手霜和丝芙兰袋子。(图
/
管若彤 摄)
在家里的时候,我妈的注意力一直在我身上,但工作的时候,她完全看不到我,总是很匆忙。厂里很吵,她几乎要喊着跟人沟通,如果一件事让她说很多遍,她会不耐烦。
因为拍摄这个项目,我好像能跳出女儿的身份,去看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她的人生是怎样的?以前我只知道妈妈会讲上海话,可为什么外公外婆一家都在合肥,她是怎么长大的,妈妈为什么会开一间工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