碳酸行动
文/孟槿
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
——《庄子·齐物论》
一、红眼睛
平原变成了一片海。
嵘城的冬季,潮湿、寒冷且终日不见阳光,雾气从河道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慢悠悠将城市填平,天地灰暗一色。古往今来这座城几经更名,从未像这般了无生气,而现下城中的人口却超过了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
仅仅是透过他们极少露出衣物的皮肤便能发现,几乎人人都受过伤,或是缺胳膊少腿,或是五官有残损。管理员,也就是“厄运”降临的六年后——整整六年过渡期——人类彻底绝望了。
纯白的,白到刺眼的房间,六面墙壁密不透风,以至于任何无法融入白色的物体置于其中都是完完全全的暴露,比如机器、比如人。躺在护理床上的女孩已经醒了,但她没有睁开眼睛,只是侧耳倾听,想从寂静中捕捉出什么异常来。在没有任何计时工具的狭小房间内,时间伴随呼吸一分一秒流逝。不知道过去多久,她才敢小心翼翼坐起身。执行手术的机器已经完成工作,折叠、收拢,悬挂于头顶上方,它待机的模样会让人联想起娃娃机里的机械爪。女孩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放弃幻想。
想象力是当下最无用也是最令人痛苦的天赋。
她重新穿好褪到膝盖处的裤子,在扣上扣子时小腹传来了坠胀之感,这种不适以前也发生过,当时她就蹲在房间外的走廊上,把头埋进两膝中间强忍着一阵阵传来的疼痛,不由自主去想在昏迷期间那台机器对自己做过什么?是否在她身体里取走或放入了什么?这种情况还会持续多久?与此同时,她听见有人用极低的声音偷偷说,忍一忍,待会儿就能好起来。
人们已经学会了如何在不引起注意的情况下传递消息,如何用眼神互通有无,如何在这没有希望可言的世界活下来。
更多男男女女走出房间,他们沉默地排着队穿过走廊,走下楼梯,在采集点门口领取本月奖励,可供选择的有苹果、大米和糖,身着统一黑色制服的红眼睛来回巡视,他们腰间的电击棍和枪不足以构成全部威胁,关键在于他们所代表的神圣力量。
没有人敢多拿。
女孩本想要些糖果。她已经很多年没碰过这类东西了,可伸出手时却和多数人一样,领走了一小袋大米,每月采集奖励和学校固定一餐是最稳定的食物来源,实在是没必要为了口腹之欲挨饿。六年食不果腹已经彻底驯服了她,能再次回归相对正常的生活,甚至生出了一丝对红眼睛以及他们身后管理员的感激。管理员害死了她的父母、尚未降生的弟弟,杀死了很多人,完全打碎又重建了这个世界的规则,像规训动物一样规训他们,可她却因为自己尚能如听话的小猫小狗般活着而心生感激,她憎恶且羞愧透顶。
走回学校的路上,她故意绕了远路,即便是被巡逻的红眼睛撞见但看见她提着一袋写有“奖励”字样的米,也会放她一马。或许只有从这些心照不宣的小细节中,她才会找到红眼睛同样是人类的证明,尽管他们效忠管理员,可依然是人。
短短几年,有很多房子荒废,她路过小时候的家,那几栋建筑就像危楼般松散,墙皮簌簌掉落,外立面是成片、斑驳的灰色,颓丧得连同房子边两颗橡皮树也枯死了。人还未绝迹,却再无碰面的街头,层层叠叠的空屋每间都有道卷帘门,脏脏的,遥遥看去像死了很久的鱼的尾巴。听闻这里很快就会被拆掉盖上新的安置屋,以此容纳更多从外面来的人。女孩内心空了一拍,除此以外也再无其他了,她已然习惯绝望,视线可以平静地穿过这片遗迹,望向远处。
那股腹痛又来了。不仅如此,她还双腿发软继而毫无准备地晕了过去。
迷蒙间,女孩听到有人的声音陆陆续续传来。
“或许红眼睛很快就会发现她。”一个男声响起。
“也或许不会。”同样是男声,这位的声音听上去就稚嫩多了,“万一下雪了呢,很可能被直接冻死。”
“看样子刚从采集点出来,低血糖了吧。你瞧这些人多听话啊,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不管怎么说,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年长的男人听后只发出了细微声响,啧了声或是叹了口气。
她以为是梦。
醒过来时,眼前的确有个少年,他一个人坐在河道边的草坡上,手放在耳边有节奏的轻轻晃动。当他转过身走来时,女孩看清对方握着一对儿用绳索连接的果实。比起武器,似乎更像某种乐器。
她发现这人脸上有道愈合的伤疤,从额头一直向下钻入领口。他看上去顶多二十来岁,甚至更年轻?这么小也参加过抵抗运动吗?或者是被误伤了?刚才和他对话的男人是谁?尽管心里有诸多疑问,但女孩不敢开口。
少年走过来,指了指她后竖起大拇指,这是询问“你还好吗”的手势,几乎人人都看得懂。在那六年里,民族和国家的界限一再模糊,人们只管逃命,在这过程中催生出了许多无关语言的约定俗成的暗号。
她点点头,少年又伸出食指和中指,做出行走的模样,意思是“别动,我要靠近你了。”在得到默许后,两人并肩而坐,背后是片疯长的芦苇,面前杂草丛生,几乎能够隐藏住身形。
“你是嵘城中学的学生?”他问。这句是从嘴巴里说出来的。
她“嗯”了声当做回答,发出声音后才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有和其他人交流过了。曾经她是多么热衷交谈,不仅和身边人说个没完,还在网上认识了许多朋友,母亲说她是只麻雀,成天都在嘀嘀咕咕。管理员不鼓励人类交谈,语言会影响情绪、透露秘密、带来差异,令种族与阶级过于明显,低效且粗鲁……显然,语言还可以互相安慰,将人从漫长的孤独与悲痛中解救出来,口音会唤醒对家乡的记忆,词语会饱含昔日回忆……不过,管理员不在乎。
不能再胡思乱想了。
“我也是。”他自顾自说。
女孩的目光再次落到对方身上。
“看起来不像对吧。”他不好意思绕绕头,“显老,没办法。”
除了那条疤,他还有少年白,或许是零星夹杂在炸开发梢里的白色为他平白添上几岁,又或是那张脸棱角清晰得完全看不出稚气。总而言之,知道他和自己一般大,女孩有点惊讶。
管理员强制未满二十岁的孩子进入学校,学习如何通过选拔并最终成为红眼睛。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将自己与对方分成两种人,可即便是后者同样毫无选择。
犹豫半晌,女孩终于吐出两个连续的字,“谢谢。”
“喝点这个,会好受些。”
她迟疑地接过看起来用了很久的塑料瓶,瓶身已经呈现出磨砂效果,里面的液体看上去和白开水没有区别。女孩真的有些渴了,她扭开盖子,轻轻用舌尖点了一下液面。
甜的!
她喝了一大口。天呐,已经没有气儿了,但确确实实是碳酸饮料!管理员只允许人类生产必需品以及维持最低限度的生活标准,但凡能有一丝乐趣的东西统统被收缴了。曾经有人提供抵抗组织的线索得到了一盒香烟做奖励,后来因此又被邻居杀死了。私藏、私制和私售违禁品都会收到惩罚,要想重温往日好时光,唯有获取奖励这一项途径。她以为。
“你举报了谁?”她问。
“放心吧。”他说。
“你不怕我举报你吗?”
少年愣了愣,似乎从未考虑过这点。随后两人都露出苦笑,这玩笑太烂了。女孩又灌口饮料,依依不舍把瓶子还给对方,他接过来像是急于销毁证据似的一饮而尽。
“我出来太久了。”女孩说,“回学校吗?”
少年面露难色,摇摇头。
她明白了。学校宿舍仅提供给她这样无依无靠的未成年,换句话说,是亲人死于过渡期,家里被剩下的那个。看管学校的某位红眼睛曾透露,此举是为保护他们顺利长大,每个人都该心怀感激,早日通过选拔为管理员效力,以此展示人类是个知恩图报的种族。简直胡说八道:究竟何种好处才会让这群人忘记,一切厄运的源头便是他们高高在上的主子。
“你住校多久了。”他突然问。
“九个月。”
“那很熟悉学校咯?”他继续说,“很多地方走读生都没机会去。”
“还行吧。”她当然很熟悉。
“住校感觉如何?”
“有顿免费的午餐。”据说学生中有红眼睛的耳目,她不敢冒险说出真实想法,“真要好好感谢管理员。”她希望对方没留意话里的阴阳怪气。
少年牵了牵嘴角,比起笑更像是个古怪地思考,“对了,你叫什么?”
女孩没有回答。红眼睛按照要求给他们改了串屈辱的编号,以此提醒大家尽快放下一切投入新生活。她不承认那是自己的名字,可也不想透露曾经的,因为过去会如此称呼她的人都不在了。
“那……”少年笑笑,“你叫我可乐吧,下次再见。”
回到宿舍已经傍晚了,她去找红眼睛登完记便将米锁进柜子里。
舍友坐在桌前,桌面干干净净,她们唯一可看的只有《安全手册》,里面记录了大大小小数百条规则和鉴别抵抗组织的方法。
其他书早焚毁殆尽,笔和纸不再需要。奇怪的是,电子产品禁止后,女孩很快就适应过来,但却始终怀念阅读。舍友开始默背,嘴唇动得飞快,偶有几个字节发出声响。
女孩想把耳朵捂住,但还是若无其事地做起事情,舍友比她早来了三个月,是红眼睛看重的预备生之一。她可不想被对方捉住把柄。
“你回来得好晚。”舍友说。她们通常是不说话的。
“不太舒服。”
“如果你按照手册照料身体,它早就习惯采集日了。”
“那书里有写为何采集吗,红眼睛给你开小灶时透露过什么吗?”女孩对答,暗暗较劲儿。
舍友目光回落到书,但她敢肯定对方心思根本不在那上面。
“所以你就在路边休息了会儿,一个人?”
女孩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自己与可乐相遇的事被撞见了吗,她知道瓶子里是违禁品吗,可乐被抓了吗?可能吗?
“这话什么意思?”女孩回答,“当然只有我。”
“没出事就好。”舍友轻飘飘说,“红眼睛可是让舍友间互相照顾,我们只有彼此了。”
照顾?恐怕是监视吧。谁知道这群未成年能做出什么狂热事来,毕竟他们正处在容易冲动的阶段,还恰好失去了拥有过的一切。所幸对方仅仅是想炸出点东西去邀功,她们都被驯化了:失去哭泣的能力,欢笑也不复存在。
房间重新陷入沉默。
以前,她也住过校,拥有五个舍友。她们会见缝插针地聊天,熄灯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会持续好一阵儿,常常讨论未来的事情:会选择哪种工作,会赚多少钱。她们都渴望买套属于自己的房子,随意装修成喜爱的模样,用漫画书、碟片、游戏将空间统统填满,最好再养个宠物。那时她们渴望独立。如今,睡在同样的床上,不用担忧未来,不用紧张工作,不用忍受唠叨。
红眼睛说这是管理员的仁慈之处,为追求不同生命形式都可用的宏大且统一的技术进步而来,差异和阶级都将消除,是对人类文明的慷慨升级,我们不过是付出可承受的代价就换来了人人得以享受的保障。害群之马是一定要剔除的。
第二天有学生受到处罚。红眼睛要求所有人去操场集合。
女孩和舍友站在队列之末,从他们的角度仅能看到主席台上跪着两个短发身影,罪名是:不正当交往。
违反规定的人必须示众,唯有态度诚恳才可能逃过一劫。入校以来,已经有十来个人跪在台上了,分别是摄入酒精、私藏香烟、外出不归、窃取禁品和违抗采集。
执刑的红眼睛对他们亦是对所有人说道,“个人犯错,集体受罚!本月午餐分量减半,你们该向全体同学道歉!”
女孩不忍去看,眼神死死盯住前方一点,直到视线模糊。
迟迟没有听见回答,此事非同小可,带有明显的挑衅意味,俩人各自挨了一棍,身体因电流抽搐不已。
“令学校蒙羞,向我们道歉!”
又没有回答,人群渐渐骚动,女孩感觉到舍友在颤抖,午餐减半理应令人愤怒,但大家似乎都捏了把汗,想让他们开口,活下来。
电击棍再次落在身上,其中一人勉强支撑着,另一人已经倒在地上发出细碎的呻吟。血让所有学生绷紧身子,曾经某个冬天,土地被鲜血浸透了,有些人早已愈合的伤口突突地跳,有些人轻轻抚摸袖口处的伤痕。
“害群之马,向人类道歉!”
两声闷响。红眼睛喊得声嘶力竭,电击棍落在人身上的声音就像拳头砸在了布袋上。
“向管理员道歉!”
台上台下寂静一片。
嵘城冬季凌冽的寒风左冲右撞,无情地席卷这座监狱。
尸体被抬走了,经过女孩身边时她飞快地看了眼,四肢是那么柔软地垂着。解散时她还愣在原地,直到被舍友轻轻牵了下衣角才回过神来,怜悯是种危险的情感,也许再过不久,她就能见怪不怪。
女孩从人群中捕捉到熟悉的身影。自称可乐的男孩,看上去就像是随意搓了搓在寒风中冻僵的脸,两人目光刚一碰上,她便埋下头匆匆离开。
同学死了,谁都怕成为下一个,那他呢……想到这里,女孩思绪突然顿住,侧目一看,可乐端着餐盘径直坐到自己身边。
“怎么了?”舍友问。
她连忙摇头,“饭里有沙。”
舍友的表情像是“你第一天来吗”或者“这点小事矫情什么”,但所幸没再起疑。
女孩与可乐的坐位在食堂最后一排,她用余光瞥见对方将右手的勺子换到左手,右手不动声色垂在大腿旁,她能感受到两人的手距离极近,正想挪开些时,可乐右手便在桌下轻轻捉住她左手。
他想做什么?
心脏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如果这时候被发现,肯定会被构陷成不正当交往。女孩机械地将米饭喂到嘴里,僵硬地咀嚼,不敢轻举妄动。可乐的手指敲了敲她的手背,她领悟过来,将掌心摊开。
一撇,三点,一横一竖,一撇一捺……他飞快地写,最后一笔结束后,他风卷残云吃光了食物,扬长而去。
此后好几天,她总盯着手出神,反反复复想起那份触感以及所牵扯出的信息——采集日,老地方,以及“”。
若仅有两个词,她大可将其当做狂徒不去理会,偏偏多了段浪纹。
《安全条款》中明确写道这是抵抗组织的信号,无论在何处、何时见到必须上报,一旦查明属实,举报者奖赏丰厚。如此惩处力度,足以令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符号从此消失。
同学是抵抗组织,这或许能让自己直升红眼睛?可他为何要暴露身份,或许是手指颤抖,而自己又太过紧张才会错意?不会,他每笔都写得坚定。也许……浪纹就是专门写给她的,对方用最直接的方式试探她的态度。
可为什么?
她决定不去,但愈是把这件事抛之脑后,内心愈是被神秘的情绪搅动。
那天。
身处内陆城市的她,鬼使神差想到一句话,“暴风雨来临之前,海面总是格外平静。”像觉察到什么似的,女孩走到窗边一把拉开帘子。母亲的生产正在关键阶段,没人去关注女孩的反常举动,她们不停地重复一个词:深——呼——吸——
楼层已经够高了,目力所及之处没有一丝云,澄澈的天空既像无风海面又如同一面光滑的镜子,女孩发现在那湛蓝之中似乎有块逐渐变大的模糊黑影。她回头想要把这件事告诉大人,可气氛紧张异常,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突然,房间颤抖起来,母亲的叫喊停了一瞬随之拔高音量。
地震?
从她的角度看去地面上仿佛静止了,几乎所有人都抬起头望向自己,不对,是穿过这栋楼望向天空。阴影沉沉地移动,顷刻之间将大地笼在其中,耳边只剩震动中物与物的碰撞声。
接二连三跃出的巨大飞船不断将天空切割成碎片。
她握住母亲发抖的手,看见对方像帐篷般支起的双腿瘫软在床上。
顷刻间天翻地覆了,可人们还是在政府的努力下维持了一段时间的正常生活。日子还是二十四小时,人依然要吃喝拉撒,太阳东升西落,但所有人都清楚,回不到从前了:有人疯了,有人死了,有录下外星人模糊轮廓的视频流传,有匿名者称祂们形同变异的大飞蛾,震颤羽翼可带动人体中的血液沸腾至炸裂,也有辟谣。可那都发生在其他国家、死得是其他人种,同情之余只能希望厄运永远不要降临这片土地,不然呢?
女孩从梦中惊醒。她看见舍友于黑暗中坐起身,应该是在盯着自己。
“你刚才叫了一声。”
“抱歉。”她同时心理暗想,这人是一直醒着吗。
“你最近很奇怪,最好别动什么歪脑筋。”舍友顿了顿,“有事就说,我去汇报,千万别惹事。”
“下次红眼睛再把你叫走时,尽管举报我。”
从舍友的声音中,她猜想这人可能哭过鼻子,不,肯定是感冒了。她本能想关心两句,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宁静中仅有两声吸鼻涕的轻响。
二、与此同时
那具军绿色的身躯钻出树林,沿途枝条抽得他满脸血痕,好在一路奔袭终于抵达安全区域。
从肩头卸下的同伴早已没有呼吸。
红眼睛周而复始地搜寻令他们损失惨重,活下来不比死了轻松,死人也不比活人幸运。尸体被埋入嵘城干枯的地下河道,化为土地平静而隐秘的一道新伤。
三、旱码头
时间过得出奇快。
下腹传来一阵令人心慌的胀痛。经验告诉她,这次醒得有些晚,如果再不离开,恐怕会引起红眼睛注意。尽管他们保证过,可她敢肯定这屋里装有摄像头,没人戳破,大家情愿蒙在鼓里。
曾经母亲送过她本画册,上面写所有的犬种都来源于狼。把狼驯化成狗只需要数代的繁殖,而商店里繁多的品种多来自于人工培育,或许用不着那么久,人类就会变成与现在类似但完全不同的物种,眨巴眼睛对管理员俯首帖耳,满怀感激从祂们那儿得到一个脏兮兮的玩具。
还有种可能,不听话的狼全被杀死了。
女孩走向河边,寒冬腊月里天气越发阴冷,中午与傍晚并无多少分别,在一片昏暗下,芦苇连成了阴影。她小心翼翼靠过去,先听到了沉闷的节奏,哒哒,哒哒,哒哒哒。声音很弱,几乎要被风声掩盖。
“谁在那儿?”她大起胆子喊了一句。
节奏瞬间停止,很快有双手扒开芦苇荡,露出可乐炸毛的脑袋来。她如释重负,赶紧钻了过去。
“我就知道你会来!”可乐看上去很高兴。
“为什么?”
“猜的。”他将手里那对儿果实揣进兜里。
“我早该意识到你也是横冲直撞的笨蛋。”
“千钧一发之际,靠得就是直觉。”
“找我来干什么?”她说。
“不急,爆破液说过要有待客之道。”他突然蹲下,将书包甩到胸前,示意女孩也蹲下来。现在两人就像彻底在草丛中消失了。
可乐从包里拿出装有半瓶水的塑料瓶又翻出一
颗糖,用牙齿撕开包装。
“刚从采集点领到的。”他有些得意,“看着。”
糖果投入水中,瞬间释放大量气泡,水面激烈翻滚,“嘶嘶”的声音令女孩心中腾起阵阵愉悦。糖果快速消失,瓶中恢复平静,仅有一两个小气泡附着在杯壁。
“是泡腾片!”她小声惊呼,接过水瓶喝了一口,碳酸如爆竹般在口腔内炸开,气泡渗入身体各个角落。工业糖精带来的甜味令人想念、令人上瘾。更别提它带有离经叛道的味道。
“他们只管把收缴来的糖混在一起,可能这款包装与寻常糖果无亦,就被忽略了。”可乐解释道,“领糖的人本来就少,发现之后,我们便有意无意开始收集。有时候运气好,一包奖励里有两颗,有时候几个月找不到。”
“爆破液……你们……”她来回玩味这些词,像糖在嘴里滚来滚去。
“我们。”
她伸出食指,在两人中间凭空上下起伏三下画出浪纹,可乐神情转而严肃,点点头。
“我认识一个人,他参与了抵抗组织,然后再没回来。”女孩盯着地面,“暗语和符号,都是他教会我的。”
“我听说了。”
女孩并不惊讶,过渡期后抵抗组织几乎绝迹,不会平白无故拉拢她。
“如果我不愿意呢,你会为了保护组织而杀了我?”
可乐叹了口气,“那么我的伙伴将在你抵达学校之前举报你。你会有口难辩,被红眼睛处理掉。”
对方所言不虚,人类吃过太多天真的亏。
可乐拿出那对儿能打出节奏的果实,轻轻在她耳边摇晃,果实里的种子发出沙沙声响。
“这叫asalato,原是种非洲乐器,有个日本人临死前送给了我弟弟,我弟弟……又送给了我。它的声音让我想起家乡。”他坚持微笑,眼眶却已经发红,“一个海滨城市,现在是管理员的地盘。嵘城的水有时太静了。”
“表面越是平静,越是暗藏漩涡和流沙。”
“就像碳酸饮料。摇晃,就会爆炸!”他撇了下嘴角,认为这句话是个不错的即兴发挥。
女孩没接话,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个人的事,现下内心却充满不可名状的激动。
一种思念。
她对自己提醒道,深呼吸,深呼吸。
“我们有他最后留下的东西,但今天耽误得已经够久了。下次,你想不想跟我去看?”
“什么时候!”
“我会在食堂告诉你,还是上次的座位。”
她没办法拒绝,无论哪条路似乎都没得挑,始终是被推着走的,被迫接受的。
分别前,可乐再次询问起名字的事。
她盯着空掉的水瓶,脱口而出,“苏打,叫我苏打吧。”
女孩为自己选择了新名字。
回学校的路上,苏打看见操场上聚集的红眼睛,他们自发为管理员立起座塑像。精致且巨大的石像俯瞰众生,鳞翅则是白瓷质地,以至于隔着老远就能看见流转的光彩。雾气环绕、万象在旁,正如管理员神秘莫测的来历。
为何会选中地球,祂们精密且危险的翅膀可以捕捉到空气中最微小的变化,双翅一震人类就会像暖水壶那样炸裂。
祂们无需解释,红眼睛自会使其合理。自圆其说是人类聪明却也愚蠢的天赋。
她尝试打消心中悄然弥漫的敬畏,不过是堆石头,仅此而已。
嵘城的雨夜没有月亮,天空黯淡无光,苏打曾经最爱看星星,如今只觉深蓝中暗藏杀机,没有也好。舍友被红眼睛叫走,她终于有机会按照可乐提供的路线,偷偷逃离学校。
两人一前一后钻入地下,四周是完全的黑暗,“啪”得一声轻响后,荧光棒在可乐手中亮起,苏打这才看清眼前是直延伸进黑暗里的水泥通道,墙壁两面凸起各式装置,勉强能过人。
“还好这条废弃地下管廊逃过了红眼睛上季度地搜寻,不然再从嵘城中学去藏身点可就难了。”可乐说。
“现在去哪儿?”苏打问道,“我的时间可不多。”
“去见爆破液,东西在他那儿。”
苏打想起与对方第一次见面时那个低沉的男声。
“他是谁,你父亲?”
可乐噗嗤笑出声来,“他算个名义上的队长,我俩对外伪装成叔侄。”或许是见苏打没接话,可乐补充道,“放心,过渡期后抵抗组织的军列化整为零,但可远不止我俩。”
其实她是因紧张而保持沉默,恐惧牢牢捏紧了神经,后槽牙不自觉狠狠咬合,事后苏打回忆起这段路程,自己就好比惊弓之鸟,真有异常响动她便会立马跑回学校向红眼睛说出全部以求自保。
约莫半小时的脚程可乐才停下来。
眼前场景令苏打颤抖,几乎难以站立,“这是,这里……”
“对,这儿是外星人降临过的地方。”可乐想要扶住苏打,却被对方避开了,“现在剩下了这堆茧。”
仰头望去,足有水泥罐车大小的空壳堆成山丘,仿佛给夜幕留下了数不清的弹孔。
没错,过渡期第四年祂们开始繁衍,灰白色的卵铺满平原,那个人就是为炸毁管理员巢穴而离家的。
泪水夺眶而出,三场死亡历历在目:手术室里被开膛皮肚的母亲,燃烧的城市和穿上黑色制服的人类。太可怕了,绝望带来的不仅是无数个失眠夜晚,还有遗忘和妥协,她居然差点就把红眼睛虚构的过往当成历史,把入侵者看作神,把反抗视为背叛。
她差点就要和祂们统一阵线。
“煽情时刻比我想象中来得早啊。”男人的声音从茧堆里传来。
“别故弄玄虚了,赶紧滚出来!”可乐拉住想要逃走的苏打安慰说,“自己人自己人。”
“这叫亮相。”身着丛林迷彩服的男人走到他们面前,背后和腋下分别挎有两只枪,“哈喽呀,小姑娘!”
“这是爆破液。”可乐介绍道,“这是……苏打。”
他声音里有笑意,“太棒了,待会儿所有人都要知道我有两个未成年队员了。”
“呃……”
“你不会没有说入伙的事情吧,你就这么相信她?这么有信心?”爆破液板起脸,“小混蛋。”
可乐点头、点头、点头,转脸看向苏打,“现在你知道了。”
三个人成直线在茧堆里穿梭,爆破液和可乐将苏打一前一后夹在中间,她被迫跟上他们的速度。远看那些茧就如同面对连绵耸立的雪丘,靠近后则令人联想到月光下的钟乳石,若非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或许能称得上壮丽。她还记得那段视频,画质因四处流传而变得模糊:接二连三的炸弹像小太阳般将大地点燃,弹道密集地喷射互相交织成天罗地网,火力炽热处仅能看见白色光点,随后坦克冲出浓烟步步逼近,江面燃着火,人影穿梭在火网中,在钢铁猛兽的掩护下前进,再前进。随后,画面开始抖动,几片鸟尾落在镜头面前,既像是由远至近又像同时发生,人也随之爆裂,由内而外四散成一篷血雾,设定好航线的炸弹还在接二连三炸开,战机陨落,铁与血熊熊燃烧。首批红眼睛志愿队成立后,战场被打扫干净,空气是清新的,泥土是湿润且芬芳的,茧留下了空壳,在风中一动不动。恐惧最具传染性,其病状是让人保持沉默,所以死亡是沉默的,牺牲是沉默的,遗忘是沉默的,唯一发声的是发誓效忠祂们的喉舌。人类是什么不重要,关键是管理员要人类成为什么。
他们在茧堆深处停下,道路错中复杂,以至于苏打怀疑待会儿离开时是否还能记得请来路。走入茧好比走入山洞,荧光棒再次被唤醒,漆黑中仅有的光亮照亮了三人的鞋面。
“看好了。”爆破液以眼神示意苏打仔细观察。
他蹲下来在地上摸索,随后通过不起眼的把手将一块圆形的壳拉起,露出地面的井盖,通过扶梯,三人依次下到管道底部,看着眼前的地下空间,苏打很惊讶,管道看上去四通八达。
在“地下迷宫”中行走了一阵子,爆破液在一堵门前停下,交换信息后哨兵模样的人确认放行。
“欢迎来到‘旱码头’!”可乐小声说。
“你们回来得真快。”有位女性迎上来,穿过爆破液和可乐站在她面前,其手中的仪器快速且安静在三人身前划过,“没问题,通过。”
“那当然,一切顺利。”爆破液笑了笑,“我先把东西拿给她。”
东西,苏打心脏猛然收紧。
“嘿,离开之前先来找我好吗?”女人拍拍苏打肩膀,很奇怪,这个行为让她感到久违的放松。
苏打小心地观察此地,被称为旱码头的地方,不难看出前身应该是地下管道管理中心,中央的活动区域四面连同多个走廊,其中两条走廊布满隔间,乍看之下很像采集室的构造。他们钻进其中一间,不像采集室冷冰冰的,这屋子四面装有类似海绵垫的装置,陈列简易,摆设也颇有爆破液的风格,或者说军人风格。
“坐吧。”可乐递过折叠凳。
爆破液从抽屉里拿出什么东西,从她的角度能看出,对方的拇指正在摩挲那件物品,随后她接了过来——
是块烧变形的手表。
她记得这块表完好无损,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样子。并不是什么名牌,仅仅是为了在执行任务期间方便看时间的一块表。
“是个好警察,好样的。”爆破液说,“他一直很内疚,你妈妈那天……他没有陪你们一起。”
苏打突然很想哭,想逃,但都忍住了,她僵硬地将手表放到衣兜里,“所以,你们找我来,准备干什么?”
爆破液上下嘴唇飞快吐出词句,肾上腺素的分泌却让她觉得一切都变慢了。他们想让她做的事,会彻底违反《安全手册》。
他们真的放心如此吗?她真有直面红眼睛甚至管理员的勇气吗?爆破液一边说,她一边在口袋里抚摸那只手表如同紧握父亲的手掌。
爆破液刚说完,可乐就凑上来,“咋样?”他还想接着劝,嘴就被大手捂住。
直到离别时刻苏打也没表态。她跟着前先那个女人离开了一小会儿。
女人在房间里,为苏打做了身体检查。
“疼吗?”
“现在不疼。”她很忐忑也很清醒,联想起采集室的
机器,它的动作恐怕不像对方这般轻柔。
“目前,还好。”女人摘掉橡胶手套,她伸手揉开苏打皱成团的眉心,“还有点时间,和我聊聊?”
“为什么管理员……”她深吸一口气, “为什么要这样做?”
外星人,简单三个字,就是说不出口。
“还不清楚,采集并不是针对每个人。从调查来看,祂们更偏向于年轻人、身体健康的青年。我们有个猜想,或许下次再见面就能告诉你答案。”
“真的?”
“抵抗组织一直在调查外星人。”女人说。
这下苏打真的哭了,“你们一直……都在哪里?”当我们畜牲般任其宰割,当我们一个个死在棍棒下,当夜夜默念有谁来拉我们一把时,你们在哪里呢。
女人将她揽进怀中,安抚不住起伏的肩膀。
“你知道吗,如此危难时刻,人类尚不能互相理解,会为了资源相互出卖、为了立场而博弈。抵抗组织还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我们相信外星人是可以被战胜的,不是被别人,是被我们自己。”
去路很远,回程却意外快,可乐将苏打送到学校外,再次提醒她怎样穿越监控。回寝室的路,和之前不是同一条,有个瞬间她犹豫过是否相信对方,回头望去那个隐藏在暗处的身影,用食指抵住太阳穴画了个圈,意为明天见。
方才,可乐并没逼迫她表态,不过对方言语中透露出了方案二——他们会彻底消失,就像从未出现在苏打的生活中。
她不断询问内心,能接受希望得而复失吗,能将头再次埋回沙土中吗?集体观影时,屏幕中反抗者被炸成肉泥后,还能熟视无睹吗?
没等细想,一声从机房传来的响动,令苏打顿住脚。循声望去是红眼睛的地盘无疑。她刚想溜走,声音再次响起,不仅如此,苏打发现四周的摄像头皆处于熄灭状态。
最诡异的是并没有其他红眼睛发现错误,也许恰恰说明这种情况时有发生,某种约定俗成。是巧合吗,还是抵抗组织想让她看到的。
她身体前倾,调动全身肌肉控制步伐向机房窗口挪动,落地要尽可能轻,确保不要打颤更不要摔倒。她后背贴在墙壁上,腹部肌肉绷得发疼,窗户并未关严,只要探头就能穿过窗帘缝隙看到里面是什么情况。苏打告诫自己,就看一眼。
监控墙有两块黑屏,但剩余的光也足够填满视野死角了。房间中的那名红眼睛背对着苏打,如此一来,舍友那张脸便能从那块黑色中倒映出来。她仰面朝天,一缕缕头发黏在脖颈和脸颊,无力的赤裸的向世界敞开了一切,垂在红眼睛腰间的两腿一度令苏打怀疑她死了。直到红眼睛动作幅度加大,她嘴里开始发出痛苦地叫唤。
他挥手打了她一巴掌,并胡乱抽出枪和电击棒威胁其闭嘴。
屋内和屋外的两个女孩同时哑了。
苏打四肢像被冻住般僵硬,五脏六腑却翻涌起来,愤怒如疱疹般爬满全身,以至于身体脱离理智控制猛然扒开窗户跃入房间!全神贯注的红眼睛完全没料到这种事发生,他回头时只看见有个目光凶狠的女孩照自己狂奔而来,他企图后退却险些被脚踝的裤子绊倒。
苏打捡起对方掉在地上的电击棒,熟悉的手感与父亲的教导合二为一,她奋力挥臂向红眼睛头部击打,电流直通人体,几乎令其倒下。可他马上调整过来,甩了甩头后飞快地抓住苏打的手腕,用力将女孩拉向自己并用另一只手臂卡住她脖颈。
在压倒性的力量面前,她只恨胸腔里的火无法烫伤他半分。
窒息令苏打四肢乱蹬,她感觉眼球都快被挤爆了,耳边传来舍友气若游丝地求饶声,可惜没有任何作用,她们仿佛一件工具、一个数字又或者一粒尘埃。
生死之际苏打双脚突然落地,红眼睛的身躯直直后仰,舍友连同手中的椅子跌在地上,她小心翼翼爬过去又瞬间弹开。
“他很快就会醒,你快走!”舍友胡乱地穿上外套,“我留下来和他解释,为了遮掩丑事,起码不会大张旗鼓难为你我……如果我死了,你就把这件事上报,起码能保命。”
苏打愣在原地,眼神直勾勾盯着窗外,果然,那里站着一个人,黑色制服令人绝望。
“走啊!再不走……”
“砰”的一声舍友倒在地上,那人跳进窗户,苏打立刻做出防御姿势。
“别着急,别喊,她只是晕过去了。”来者说罢,指了指躺在一旁的同僚,“不小的麻烦,对吧。”
苏打还未开口就感到牙齿打颤,干脆住嘴,起码能保持一种尊严。
“爆破液说你有正义感时我还不相信,但……”来者顿了顿,皮笑肉不笑的神情让那张脸像张面具,“究竟是勇敢还是鲁莽,有待考察。若不是你舍友当机立断,你可能死于舌骨断裂。”
“是……等等你认识爆破液?”
“当然。”他耸耸肩,“没时间废话了,带上她走吧。”
“为什么要帮我?”苏打百感交集,这可是红眼睛,发誓效忠外星人的爪牙,冷眼旁观同族死亡的走狗!
“你也许听说过,有种古老的职业。卧底。”他牵了牵嘴角,酒窝里没有笑意,反而像咽了口眼泪。
这夜太长了。
苏打脱下自己的衣服裹住舍友,努力将其抗在肩上。
“越是敌明我暗、敌众我寡,越要坚强,将精神从形骸中脱离出来。”他嘱咐道,“对了,可乐让我问问,考虑好了吗?”
苏打环顾四周,烈火没有摧毁她,反而将肋骨围成的笼状胸腔淬成一块金属,血液汩汩跳动,别说还真像一罐碳酸饮料——摇晃,就会爆炸。
她没接话,一手无名指与小指蜷缩,其余三指伸直比划为形似枪支的模样,随后握拳,再次展开为枪。
这是代表“战斗”。
四、倒数时刻
他挣扎地坐起来,后脑勺火辣辣疼,下半身却凉飕飕的,如此冰火两重天很快令其回忆起此前的麻烦事。
两个婊子袭击了自己。
怒火还未攻心就瞬间熄灭,他抬头看见面前坐着同样身穿红眼睛制服的人,从细节来看,属于后勤,但此人居高临下的表情令他很不自在。
来者上前与他耳语,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天边寸寸亮起,他脸色也配合霞光一阵白一阵红。
“远调不失为一种福气。”
对方居然笑了。
他莫名打了个寒颤,只要这身黑皮不被彻底剐下,倒是万事好说。
丧气的背影离开房间,来者转身望向满眼的监控画面,很难说此人的肩膀就显得斗志满满。
五、碳酸小队
也许是没开灯的缘故,黑暗中舍友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她醒来后什么都没有问,甚至没有哭,她借着一点儿微弱的天光走到水池边,将水龙头扭到微妙的角度,既有水流流出又不会发出声音。她是如此熟练地站在那儿。毛巾浸湿后,她仔仔细细将身体擦了一遍。
苏打内心痛苦,现在回想起来,红眼睛一遍遍叫走对方时,当觉察到对方有异时,自己当真什么都没怀疑过吗,但她唯恐惹祸上身,甚至还在脑海里想当然编出一套对方获得红眼睛优待的鬼话,就为了心安理得视而不见。天呐,人类可真会自圆其说。
“抱歉。”苏打的声音几不可闻。
她因愧疚死死盯住地板,迟迟没等到回答才敢抬起头,谁知舍友的脸近在咫尺。
“抱歉什么?”对方盯住苏打说,“抱歉我遭遇了这些,抱歉你从未发现,还是抱歉红眼睛选中的人不是你。”
苏打想要开口,话却全部堵在嗓子里。
“不必抱歉,该抱歉的从来不是你。”她说。
话及此处,那画面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现在苏打反应过来了,红眼睛这么做不是因为长相、表现,甚至无论对方是否忠诚于管理员,他们只是有权力这么做便如此做了。
“所以你加入了?”舍友的手指画出浪纹。
苏打愣了愣,血液上涌令双耳沸腾。
“拜托,你这段时间魂不守舍,傻子都看出来有问题了。我原本以为是非正当交往,现在看来没那么简单。”
这时,舍友出人意料抓住苏打双肩,在苏打耳边小声但情绪激烈地询问,气流随重音不断喷在她耳廓上,“保持现状起码能活命,反抗可能死路一条,等我们通过选拔成为红眼睛就好了,你为什么不能忍一忍呢?”
“因为我再无法视而不见。”
舍友回到水池边,苏打从其手中接过那块冰凉的毛巾,轻轻帮她擦拭后背。天边微微亮起霞光,化开远方久未散去的浓雾,阳光从天而降吞没了操场以及操场中央的塑像。
“我很高兴你能冲进来,很高兴你没有装聋作哑。”舍友说。
“我也很高兴你能为了我狠狠痛击红眼睛。”
苏打看到窗外的光景,她自有记忆来看过无数次太阳升起却从未像此刻般被点亮,阴霾暂时隐去了,笑容如蜻蜓点水般出现在两位女孩脸上。
“学校里有秘密,不然抵抗组织不会冒险找上我。”苏打说,见舍友难得神思恍惚便继续追问,“肯定能找到蛛丝马迹。”
远方传来几声零星枪响,苏打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舍友已经换好了衣服准备去晨训,刚才的亲近转瞬即逝了。
“你有没有想过,管理员确实是来拯救我们的,这片土地上战争、瘟疫、杀人放火从未停止,过渡期之前的日子当真就好过吗?”
“即便如此,也不该是由外星……”
“别!别说那个词!”
她深吸一口气,“不该是祂们或者其他别的统治者来决定你我的命运。”
“临近选拔,我该去训练了。”
舍友临走前忽而站住不动,将一把钥匙搁置在桌子上。面对背影,苏打知道到此为止了,所幸对方此前就包容自己多次了不必担心被举报的问题,但也已经不抱更多指望。
学生鲜有私人物品,柜子通常被用来存放采集奖励,她用钥匙打开属于舍友的那扇门——简直可以称得上违禁品库房,她从中拾起熟悉的糖纸。
“你是说,你们早就知道有学生在和红眼睛做交易?”
芦苇丛中苏打摊开手掌,泡腾片的包装已经被攥得皱巴,可乐脸上毫无波澜反观她满脸震惊。
“不仅是学校,交易无处不在。”
她怒火中烧。管理员号召平等但人依旧被分成三六九等;红眼睛表面上恪尽职守,背地里全是鸡鸣狗盗;有人只是爱了想爱的人就被活活打死,有人却照样能过着舒服放纵的生活。管理员对人类文明的慷慨升级不过是场幻梦,最可悲的是,有人信以为真。
“不算一无所获……”可乐撕开那颗糖丢进水里,泡沫瞬间翻涌起来, “没错,这款包装仅在采集点的奖励中见过。会不会是她自己领取的?”
“我去登记奖励时能看到记录,她和我一样只拿大米。”苏打说,“那个红眼睛给她的?”
“有可能,但驻守嵘城中学和采集点的不是一批人,得再去查。”
“我能帮忙。他该付出代价!”
“他会的。”面前的女孩眼神里多了股狠劲,他接着说,“怎么,你不信?”
“向我证明。”
可乐笑了,“今晚来旱码头。”
“今晚?”
“多亏你,现在监控室坐着的是自己人。”
“得了吧,不都是你们安排好的。”
可乐抿住双唇,只有当他露出这个表情时苏打才会意识到他们年龄相仿,他的日夜又是如何度过的呢。
“你是怎么加入的?”
“父母都是,我们俩兄弟就自然而然了。”可乐的声音很轻,“你还记得吧我弟弟。”
苏打点点头,目光落在他腰间悬挂的那对乐器上。
“我本该也有个弟弟。”她喃喃自语,“也许他很惹人讨厌。”
一阵长时间的无话可说后asalato响起,那声音就像海浪涌向沙滩,她躺在草丛中毫无回避地凝视天空,乌云背后挂着一轮好似燃尽的太阳。
爆破液在房间里等待他俩,与昨天相比多了很多资料,不知道是新收到的还是之前刻意收起来了。苏打能立刻分辨出来的就有嵘城各区以及嵘城中学的地图,采集点分布图和各种各样的人物资料,她想,自己肯定也早被他们研究个透了。而当中最惹眼的信息都是关于外星人的,尽管缩小千倍有余,祂们的外形仍令她打了个寒颤。
“这是什么?”苏打指着其中一张照片问。
“东半球出土的茧壳化石。”
苏打接过可乐递来的地层对比图,跟随对方的引导下,她发现在仅一张图中,深浅不一的地层层序中夹着与众不同的截面。
“该区域的土地上曾被极其大量的特殊物质覆盖,它们极其顽强,会牢牢黏附在土壤里,从而形成我们眼前这条奇特的光痕。现在已经确认此物质和我们头顶的茧壳相吻合。”爆破液解释道。
“茧壳……化石……你是说外星人出生于地球?”
“不,目前的研究更倾向于六年前并非祂们首次降临,起码石炭纪左右便造访过地球,当时遍布陆地的生物是昆虫。有科学家推论,外星人曾派出侦察舰记录和研究宇宙中的生命形式,而昆虫的族群特点似乎在很多方面都和祂们有共通之处,所以留下了茧作为标记,这也能解释为什么祂们的舰队是确认航线的大驾光临,而不是漫无目的寻找。”
“可是最后发展出文明的是人类啊。”苏打看着桌上的外星人轮廓图,实在想不到祂们与自己的类似之处。
“没错,去而复返,许多事情都变了,这恐怕就是进化的偶然之处。六年前各国政府与祂们接触时累积的资料也指向,外星人并没有做好与人类沟通交流的准备,毕竟祂们内部使用的通信信号是类比信息素的某种化学物质,你可以简单理解为蜜蜂的摆尾舞、蚂蚁尾迹……”
敲门声打断了爆破液,门外探进个光头传令道,“铅字小队任务失败,上级有意由你们替补。”
可乐瞬间从椅子上弹起来,“人怎么样?”
“三死一伤。”光头说罢目光扫过可乐、苏打停在爆破液身上,面对两双稍显稚嫩的眼,他不光怀有关切、同情,还有质疑。
可乐冲了出去,苏打紧随其后。
更深处的隔间里,抢救已然结束,裹尸袋拉上前她看见那个女人被烧焦的半面身体,空气里弥漫的死亡气味令其心惊肉跳。早知如此,应当先问问对方的名字,她想。
“抵抗组织的代号基本取自违禁品,不成文约定。”可乐宽慰道,“念及代号,便是纪念整队。”
爆破液站在门口,他想为两个年轻人留出默哀时间,而自己也需要片刻让痛苦平复。
“能行吗?”光头叹了口气。
苏打退出房间,“让我去。”
可乐跟出来点点头。
爆破液随即表态,“准备行动。”
“你和可乐之前所属的小队均已……我需要一个代号。”
三人迅速交换了眼神,由可乐宣布,“碳酸小队。”
月亮在暮气蔼蔼的茧堆间升起。
苏打问,“现在要做什么?”
“拯救地球,干得来吗?”
可乐故作轻松,但她能听出来这句话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走着走着便不由自主将手搭在对方肩上,什么都无法改变,但她感觉现下应当如此。
死亡变得简单,无需宣告无需仪式,拿袋子一裹就算到此结束。可乐和爆破液是否早已做好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准备,她何时能做好呢。
“铅字小队的目标是什么?”
“潜入采集点,收集信息。”他说。
“他们失败了。”苏打喃喃自语,毫无疑问,失败才是常态。
“其实,明天是我生日。”他转移话题,故作轻松,“之前还说一起庆祝庆祝。你知道,能有个理由喘口气儿挺不容易。”
“多少岁?”
“十九。”
苏打环顾四周,蛋糕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产物,突然她眼前一亮,钻进草丛寻摸一阵又钻出来,手里多了捧蒲公英。
“许个愿。”她说。
可乐露出个疲惫的笑容,搓了搓脸后鼓起腮帮子一吹到底。
六、摇晃
两季之交,一架从嵘城起飞的小型飞机在目的地机场跑道外提前接地引发爆炸,机上远调此地的十余名红眼睛全部死亡,事故仍在调查阶段。
七、出鞘
但愿光辉与旗帜守护我,远离枷锁\但愿春日与霞光笼罩我,遮住双眼\但愿钢铁淬成胸腔,环抱心脏\我将不再面对火焰与灰尘书写心碎。
—
—某隧道一侧用炭笔写下的短句
红眼睛以为知己知彼,可《安全手册》中的信息和真实情况有些出入。例如抵抗组织并非官方称呼,其中的成员大多隶属于各自的部队或旧时武装力量,为了共同目标暂时组合,受指挥部统一调配。这名字最初更像红眼睛给敌人的统称,一来二去他们自己便也用上了。
通常理解中抗衡的对象是管理员,但以外星人的实力来说根本构不成抵抗一说,大多数时间这场仗还是人与人在打。
也有像爆破液那样干脆抵抗威胁其信仰与生存的任何事物,在可乐和苏打聊起往日时光时,他总说即使没有外星人自己的生活也不会有太大变化,死于战火或死于利刃。
又例如,红眼睛服从管理员换来优待,为了将权力牢牢攥在手里编撰出一套神明降世式的拯救故事,为了权力攥得更久,连自己人都蒙在鼓里。起码现在苏打知道,外星人是拥有群体智慧的生物,种族内部能通过严格的劳动分工体系紧密地结合起来,管理员正是由个体相互连接的生物体。
理性与独立并非发展的必需品,这点在地球生态系统中亦有印证,蚂蚁、蜜蜂等社会性昆虫在环境中的优势地位正是合作性类群行为的结果,除战斗优势外,它们还可以建造更为精巧的巢穴,在环境中占有面积更大更持久的活动空间。物种进化大多迫于环境高度且无休止的压力下进行的,想要在神秘莫测、危险重重的宇宙中长久生存,一个活的整体恐怕更有利于保持其变动的均衡与完整性。
当然,管理员究竟来地球做什么,抵抗组织和红眼睛都不了解,或许他们中均有一小部分人知道,无论敌我,人类向来是如此办事的。
嵘城的春天嗖一下没影儿了。杨絮飞扬,乘风而上。
可乐说他家乡跟这儿很像,夏冬两季长得令人印象深刻。
跟春天一同消失的还有舍友,她通过选拔成为了红眼睛。接送车辆开来的时候,校园里静悄悄的,与她同样逃出生天的一队新人集合在操场接受送别仪式。目光沉甸甸的,有嫉妒、有憧憬、有崇拜还有一小撮愤怒,发言和掌声也像例行公事。
苏打的目光一直追随舍友,下次再见她们就是敌人了吗,有天要将刀、枪会对准熟悉的人吗。真有那么一天,她会的。
解散的队伍中唯有苏打愣在原地,舍友竟然穿过逆流的人群跑到她身边来。
“我要走啦!”她握住苏打的手,“真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如此怪异的场景令许多人停脚注目,任何感情都会招来横祸,而她们竟然在众目睽睽下像朋友般道别?
苏打简直不敢相信,看对方一派轻松才压抑不住回话道,“可能我以后会恨你,但今天祝你一路顺风。”
“我以后可是红眼睛了,罩着你!”她笑起来。
汽车发动,舍友的声音染上匆忙,她靠近苏打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两人相视一笑,苏打也以同样的姿势回应。
两个丢失姓名已久的女孩交换了真名实姓。
话音未落,她放开苏打的手转身跑开了。
她们的关系合适变得如此紧密,她们的命运何时相连,面对空荡荡的四面墙、两张床,苏打竟觉一阵孤独。她掏出口袋中舍友偷偷塞过来的糖,拨开糖纸,一股薄荷味从喉头辣到天灵盖。
等待新舍友分配期间,苏打体感红眼睛对自己的限制一再放松,或许是最近抵抗组织的频繁活动令他们疲于应付,或许是人人都视她为红眼睛预备生。
她紧张的生活像突然被按下暂停键,白天老老实实背诵《安全手册》,学习遭遇抵抗组织应当如何处理,夜晚轻车熟路逃出嵘城中学接受爆破液的突击培训。
一方面是自保能力,一方面是磨练心智。
她必须像其他人那样学会藏着掖着,越是身处乱流越不动声色。与正面冲撞不同,敌后作战往往是心力和心志的较量,真正的出手可能就一刹那,但就为了这以秒计数的决胜时刻,需要长久且滴水不漏地铺垫。
“可以啊,进步神速!”训练间隙可乐迎上来说。
苏打用衣摆胡乱抹去汗水,接过水大口大口喝起来。
“你也越来越适应茧堆了,我记得第一次带你来,你就死死盯着脚下的路半点不敢抬头。”
“习惯了,这风景还不错。”她双手向后去拉伸肩膀,“没想到最危险的地方真就最安全。”
“叶公好龙呗。”
爆破液加入对话,边说边放松肌肉,三人的影子在月色下歪七扭八。他没活动几下,就去帮可乐展背,疼得对方龇牙咧嘴。
“你最近训练的成绩我报给组织了,体能、射击与临场反应都还行。”爆破液说。
“优秀?”她还没来得及高兴。
“勉强及格。”
他们都明白这话的意思,剩下的分留到未来慢慢补,没学会的招在实战中慢慢学,时不我待啊。
“我能行。”苏打依然在压腿,“上次我是真的想杀了那红眼睛。”
爆破液没接话。
“你不信?”
“苏打……”他重新措辞,“你有正义感,可真实情况是,正义恰恰难以催动你扣下扳机。”
她似懂非懂,想再询问得更仔细些,对方却示意新一轮的训练开始。
已经不再需要人护送了,那天回程,可乐还是跟在身后。
“你知道我这道疤怎么搞得吗?”他指着脸上的疤突然说。
“流弹还是刀?”
“一支笔。”
笔?她仔细去看那道伤口,随处可见的文具可以致伤到如此程度?
“我第二次出任务就被红眼睛发现了,当时年龄小就想被人瞧得上,一看对方不在当值状态,心想我这武装怎么都把人拿下了。结果他激烈反抗,最后给我来了这一下。”
“没带武器?”
“带了。”说到此处,他讪讪一笑,“可真用枪对准人,我犹豫了,枪一下子被踹飞。不到生死时刻你总会觉得训练、演习甚至别人参与的战斗似真非假,觉得自己准备充分。所有人所有机器都评估你为优秀,甚至你自己也会越来越按捺不住想要实操的念头,但到了那动真格那刻心中的狠劲又会偃旗息鼓,你能明白吗?”
苏打点点头,又摇头。
“即便杀的是红眼睛,事后也没那么容易心安理得。”
“受伤时你多大?”
“忘了。”见对方若有所思,可乐宽慰道,“不过你肯定比我强。”
“少来。”
“真的,上次本来只想让你撞破红眼睛的虚伪,没想到你超勇,直接冲进去了!我们都捏了把汗。”
苏打不好意思地笑笑,“太冲动了,幸亏有自己人兜底。”
“不!”可乐难得郑重,“这儿没孤胆英雄!你别看爆破液脸老沉着脸,说一不二,可他最值得托付性命,甚至是连队友的尸体都不愿轻易放弃,只是年龄在那儿总得摆出副靠谱样子,不然我们仨这配置谁放心,但他心里憋着有火,炸起来比我们都厉害,你、我、爆破液,三位一体,就像泡腾片入水肯定给嵘城这潭死水搅得噼里啪啦!”
可乐看苏打望向自己,还以为有什么好话等着。
“有时候你真像个笨蛋。”她说。
次日,爆破液接到新指令。两个字:出鞘。
两个呼吸间,苏打平静下来。她走进采集点,跟随队伍依次领取药片,她将药压在舌根,进门后赶紧偷吐在手心。
褪下裤子,躺上床,张开双腿,按照流程服药后人会很快失去意识。
耳边传来机器启动的声音,她从眼缝中看到机械臂自天花板放下,层层舒展,最后精确停在两腿中间,机器前端探出不断延长的针头。
苏打不敢动弹,眼看针头就要刺进体内,突然墙外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在走廊来回跑动。她知道采集点外正发生暴动,由抵抗组织扮演的平民正带头洗劫奖励,行动开始了。
她立马向后撑起身,倒吸了一口凉气,那针头足有小臂长!几乎是本能反应,她一脚踹去踢弯机器的操作臂。苏打耳朵贴在门上以确认走廊是否安全,尽管如此,她拉开门前还是先通过缝隙快速打量左右。采集已经开始,为了不让这批人苏醒后趁乱抢夺奖励,混战必须快速平定,大多数红眼睛被派去楼下支援。
“我已到达指定位置。”苏打向控制室走去。
“原地等待。距红外显示,屋里留有持械红眼睛一名。”
耳机里传来爆破液的指令。
几秒钟后可乐从走廊另端出现,两人汇合后即刻做好准备。
与此同时,隐藏在采集点不远处侦查屋内的爆破液正密切留意红外呈像中的人形。那人走到监控前,身体肉眼可见绷直了。
“他发现了,立即行动!”
几乎同一时间,可乐破门而入准确地向那名红眼睛扑去,对方立马调转枪口,以可乐身行作掩护的苏打蹿出来,奋力跃起狠狠撞在红眼睛身上,准头失去控制,一排弹孔打开天花板上。趁对方脚步晃动,苏打翻身从其身后死死别住握枪的手臂,可乐趁此空隙以拳重击对方心口,那人挨了三五下便失去知觉。
“干得好!”
“直觉。”来不及松劲儿,可乐一把拽起苏打,两人分头处理监控、寻找线索。
楼下枪声响起,抵抗组织并未有缠斗的打算。
“拿到了,采集物的运送线路图。”可乐说。
“撤出。”爆破液命令道。
“等等……”苏打正在翻阅内部记录,她想看得再仔细分明些。
“没时间了。”一队红眼睛正往控制室赶去,爆破液声音中带上了罕见的急躁,“快撤!”
一墙之隔,领队的红眼睛贴着墙面停住,他随即以手势停住队伍,端好枪挑开缝隙。屋里一片狼藉,入侵者不见踪影。
“管理员向来看重采集点,这是大事必须上报!”
他抬手按下同僚的对讲机,“没错,重中之重,管理员可没有同情心,现在出了事咱们一个都别想往外摘。”
“那怎么办?”
“一贯的建议,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采集时间结束,暴动带来的混乱余波未清,不少人借势推搡着、吵闹着,要求红眼睛提供更多奖励,而不是白白让人劫走。矛盾再次激化,两队人如两道城墙般对峙,不断有人跃跃欲试。
苏打和可乐借势溜出采集点,还没走出几步,身后就传来枪响。
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感受并不痛快。
旱码头作战室内,爆破液与可乐正在核对今天的收货,光头也在。苏打坐在旁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来,把你发现的汇报汇报。”
“路上我不是告诉你俩了吗?”苏打回过神。
“我让你自己说!”
“我发现……”苏打试图去回忆细节而不是感受,奇怪的是,方才还乱成一团的诸多信息,如今倒越发清楚,“从记录上看,红眼睛队伍分工十分明确,驻扎采集点的仅是守卫,其余还有队伍专门检修机器或运输采集物,彼此之间重合极少,虽然都在采集点,但两名红眼睛掌握的信息可能完全不同。”
“嗯,有研究推断管理员会严格区分成员的职能,套用此模式管理人类未尝不可。”光头分析道。
“采集完成后会自动装箱,再由人工搬上采集车运往机场。我注意到内部有条处罚记录,原因是运输过程中发生车祸丢失了一件采集箱,那条线路正好要经过嵘城中学。”她继续说。
“喔!”可乐恍然大悟,指着屏幕中的路线图说,“嵘城共七个采集点,市里的机场在过渡期报废了,仅有咱们学校这个点因距离备用机场太远而包含司机修整时间。你看,他们的停车地就是食堂卸货用的停车场,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做,人类扣下这东西有什么用?”
“如果不是为了采集箱……还记得我从舍友那里找到的违禁品吗,也许就是运输人员和学校里的人勾结呢?”
“你是说,为了违禁品?”
“对,他们的目的不是采集箱,而是借此将采集点的奖励物流通到学校里!”
“但交易失败了,那个箱子没能及时还回去,一定是突然的变故让他来不及处理这档事。”可乐感觉自己离事件中心很近了,越说越兴奋,“被发现了?不对,暴露了采集箱不会登记遗失,那就是……”
“调动!”苏打与可乐异口同声,齐刷刷看向爆破液。
爆破液竖起大拇指。
“我去安排线人调查。”光头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