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们不能了解的事（4）（杜课78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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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们不能了解的事（4）

杜骏飞

那是我们不能了解的事（1）

那是我们不能了解的事（2）

那是我们不能了解的事（3）

上回说到，师徒二人正在饮酒谈论时空维度，忽听耳畔传来杳渺的叹息声。我们愕然停了谈话，许久，只见身旁的墙壁徐徐开了扇门，一个戴厨师帽的人飘然走了出来。

与一般厨师胖而笑容可掬的面相不同，此人瘦高而严肃，表情煞是清淡。我一见那厨师帽的高度和褶皱，知他定是总厨身份，只是在这么小的酒馆里，却哪来这么一号人物呢？况且此人躲在复壁里，又弄什么玄虚？

正疑惑间，厨师走了过来，拱了拱手，道：“二位勿怪，我是这小店的店主，也是主厨。这个小隔间，是我做菜累了躲起来打坐的地方，刚才听到二位谈论五维时空，讲时间的单向性，想起自己阴差阳错的身世，不禁悲从中来，惊扰了你们，很是抱歉。”他一边在桌旁坐下来，一边用问询的目光看着我，道：“我在这里坐一会吧，今天饭菜免费，再请二位喝两杯，讨教几个问题，如何？”说罢，手向身后一招，像是变戏法般地捧出一坛酒和几个粗碗来。

我只好道：“谢谢了，请坐，请问贵姓？”厨师给三人每人斟了碗略带些羊脂白色的米酒，答非所问地答道：“这酒是我的私酿，自名为‘孤酒’，一向是独饮的。”我赞道：“好酷的名字，这是‘独饮效渊明’啊。”厨师答道：“哪里，纯粹是‘独酌无相亲’。”我道：“不过，苏东坡有诗云，‘ 先生独饮勿叹息，幸有落月窥清樽 ’。”厨师思维敏捷，便即摇头道：“唉，苏东坡洒脱，我是老来潦倒的心境，‘ 独斟还独醉，无月配长庚 ’而已。”这是《剑南诗稿》里的诗句，我闻言一怔，心想，这等厨师倒是少见，谈吐不俗，沉雄悲壮，自视也甚高，不禁便怀疑他是否真是厨师，再三询问，厨师只是沉吟，腼腆道： “我沦落江湖，便没有真名了，对外我自称单田芳，对，就是那个表演艺术家的名字，但我不会说评书，只是个注册的厨师。 ”说罢，客客气气地便举杯敬酒。

我和黄牧宇尝了半碗他这“孤酒”，还真是不凡，入口清纯，非辛非甘，回味里有一种剔透圆转之气。那厨师道：“这位杜老师，我在后面听到您的高谈阔论，想必是淮扬菜的行家，不过，听您讲到狮子头和‘厉害了我的国’什么的，没听明白，愿闻其详啊。”我道：“淮扬菜，我只因是淮扬人，吃得多些而已。至于那个民族主义话题，是我牵强附会了，不谈也罢。话说您这狮子头，味道甚好，浓而不腻，按说这一品菜是有季节讲究的，初春用河蚌炖狮子头，要的是酥香之味，清明前后春笋上市，要做笋焖狮子头，要的是清香之味，端午节前后用鮰鱼炖狮子头，要的是汤白乳浓，夏秋用螃蟹炖狮子头，汁鲜盈口，这个季节嘛，该用黄芽菜炖，才算鲜醇，可惜这南京不是淮安，哪里找得到正宗的黄芽菜呢，所以啊，我估计您用这娃娃菜，也是不得已。但火功正好，除了嚼头有些穰，吃起来味道已经颇近似黄芽菜了。”

厨师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道：“哎呀，您还真是淮上知音，见教见教！还有，刚才您讲软兜长鱼枫桥夜，平桥豆腐水底天那两句诗很好啊。”我谦虚道：“那两句只堪打油，不足挂齿。”厨师摇摇头：“我玩味再三，深感高妙，想那枫桥夜云云，自是用客船夜泊之诗意，试看这碗清炖蟹粉狮子头， 金红处如江枫渔火，青白处如霜天寒夜 ，一盏一圆，酷似孤舟客子。古法烧作此菜，讲究以文火干烧之，每烧数把柴便需一停，所谓断续烧之，侯熟取出， 像这般的煎熬往复，羁旅之思，家国之忧，岂不尽在碗中 ？”我拊掌大笑：“解释得好，好过诗句甚多！你不去百家讲坛讲诗词可惜了。”

厨师不动声色：“岂敢，我是班门弄斧。再说您这句‘平桥豆腐水底天’，此羹须要汤汁醇厚，油封汤面，豆腐片洁白细嫩，汤可鉴人，人可鉴汤，正合‘水底天’之画意。但此语出典含混，不知您有什么深意？”

黄牧宇看我们机锋往返，一直插不上话，闻听厨师询问水底天的典故，便来了精神：“哈哈，单师傅，这个水底天我倒是知道的，典出苏小妹嘛，话说苏小妹是个才女，也是一个杠精，新婚之夜把新郎秦少游拒之门外，要他对对联方可入内。苏小妹出的上联是“闭门推出窗前月”，秦少游想了老久，也没想出下联来，苏东坡看了，也为妹夫着急，但又不好帮忙。他看着月光映照下的池塘，忽然灵机一动，拾起一块石头投入水中。秦少游看了，立即对出下联‘投石冲开水底天’。 杜老师，你这水底天云云，是月光如水、水落石出的意思吧？跟这碗菜很搭配啊。”见我和厨师听了都笑而不语，黄牧宇急道：“请二位老师说说，你们心里的水底天，是什么境界？”

厨师低头喝了两口酒，慢条斯理地说：“我想起来，那一年，王阳明十一岁时，写了首诗，‘ 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 。’想那阳明先生当时小小年纪，却可以把金山看作和拳头大小一般，且又以静为动，以动为静，将江水的潋滟比作投山入水，实在是令人陡生领悟。”

我点点头：“ 是山动，而不是江动，是心动，而不是幡动 ，这一节，阁下说得甚确。”厨师面露喜色，道：“杜老师认可，那是最好不过，您看，以王阳明的‘水底天’句，来阐释平桥豆腐内热外冷，客热而主冷，煞是贴切，煞是贴切啊！”他越说越兴奋，脸色发红，手舞足蹈，已毫无矜持之态，似乎进了一个浑然忘却的境地，“更令人赞叹的是后面两句，也很是切题，那妙高台上的明月，吹彻江水的玉箫，用来比喻这平桥豆腐的洁白胜雪，岂不大妙！？”

我不做声，思忖了一会，喝完碗中的酒，道：“二位，承蒙你们抬爱，把我那不成句的话作了过度阐释，远非原作所能及。单师傅刚才讲到王阳明那一首诗，我倒是听说，其中有另外一个故事。阳明先生有一次到金山寺去朝拜，觉得寺中的景物非常熟悉，一草一木似曾相识。信步走到一间关房之前，只见房门口贴了一张封条，他左看右观，左思右想，好像自己曾经住过这里。终于，王阳明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请知客师父打开关房瞧个究竟，知客师父连忙道歉说：‘对不起！这间关房是我们一位老祖师五十年前圆寂的地方，里面供奉着他的全身舍利，他老人家遗嘱交待不可以开启，请您原谅，千万开不得。’王阳明说：‘既然房子设有门窗，那里有永远不能打开的道理？今天无论如何请您慈悲，开下来容我看一眼！’知客师父碍于王阳明的情面，万分为难地打开房门，昏黄的夕照里，只见一位圆寂的老和尚神色如常，端坐在蒲团上，王阳明一看，咦！怎么和自己的容貌如此相像？举头看去，墙上还有一首诗，写道：‘ 五十年后王阳明，开门犹是闭门人；精灵闭后还归复，始信禅门不坏身。 ’原来，王阳明的前生就是这位坐化的老和尚，昔日自闭门扉，今日还来自启。王阳明为了纪念这件事，才在金山寺留下那‘ 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 ’的诗句。”

说完，我转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厨师：“单师傅，您以为这传说如何？”厨师低下头来，摩挲着手中的酒碗，低声道：“传说甚好，但这类故事哪里有多少真切。”我微笑道：“王阳明的故事真不真切，我不知道。但阁下的传说，现下我觉得倒是有几分真切了。”厨师故作镇定地说：“敝人的传说？此话怎讲？”我沉声道：“刚才我和牧宇谈到第五维度，说 如要征服时间的不可逆，怕是要到五维时空里了，也就是在四维的历史上加上可能性。 如此，阁下三十年前的决策，会决定我们此刻的身份，说不定还会决定我们此刻的见面。”厨师喃喃自语：“三十年前，三十年前。”我一字一句道：“三十年前，玄武湖畔，冯唐白首，渔舟唱晚。”厨师一惊，颤声道：“哦，原来你早已认出我来了！”

欲知那厨师什么来历，是何缘故在时间里重现，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