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雪
从小有个酗酒的父亲、同性恋的母亲,因父亲长期对母亲家暴,母亲带着他们连夜逃家,她没有户口、无法上学、小学还没毕业就跟着母亲到处做阵头“牵亡魂”,成年后她靠着自修开始学习拍纪录片,决心拍摄自己的家,这个容易被贴上标签,也是自己心中长期隐痛的“像我们这样的家庭”,这是黄惠侦导演的故事。
她将自己的人生故事分别拍成两部一长一短的记录片,得到侯孝贤导演的支持担任监制,林强制做配乐,先放映的是日本NHK短版的《我和我的T妈妈》,在放映时已经大受好评,而去年上映,在柏林银展大放光芒,得到泰迪熊奖是长版的《日常对话》,去年在金马奖国际影展放映时就一票难求,这次挟着得奖的声势,并且在群众募资的努力下,开始在全台各地的院线在映。
“你有没有去看《日常对话》?”成为最近朋友圈里最热门的话题。
很多纪录片或电影讲述的是同志(同性恋)的生命故事,如“阿黛尔的生活”,或者身为同志父母的故事(为巴比祈祷),少见以做为同志的儿女这个视角发声的影片,黄惠侦为我们讲述的就是“从小看着母亲带不同的女朋友回家”的故事,以纪录片的形式,一则记录的是“牵亡阵”这一行业的种种。成年后的黄惠侦已经离开牵亡阵的行当,但她的妹妹与母亲都还在从事此业,她拿起摄影机,深入她无数次经历过的现场,彷彿在为当时还懵懵懂懂的自己,重新回顾,以摄影机为法器,召唤以逝的童年创伤,千里迢迢超渡家族里难以言喻的故事。
这两个版本的纪录片都围绕着相同的人物,主角黄惠侦、她的女儿江平,以及身为女同志的母亲阿女,偶而穿插的是对母亲昔日恋人的采访,她们都已是中年妇人,各有风姿,谈起当年母亲种种,仍有娇羞,以及妇人历经沧桑而有的洒脱与大胆。
影片名为《日常对话》,片中确实充满各种“对话”,无论是导演访问母亲的昔日恋人、或亲族,如访问舅舅时问到:“你知道她喜欢女人吗?”舅舅立刻回答:“不知道”。或是妹妹的两个女儿间孩子气的对话:“你觉得阿嬷是男的还是女的?”
更重要的对话都是出现在黄惠侦导演家中,尤其是那张象征着“团圆”的餐桌,她与母亲一次又一次艰难的对话,这些看似茶余饭后的谈天,起初充满了“不自然”或该说“很自然的沉默”,当镜头对着母亲(短发、精悍、穿着短裤、马球衫、模样很男子气),有时是母亲在做菜、有时是母亲与孙女在玩闹(黄惠侦导演在三年前与从事社运的丈夫离婚,如今带着孩子与母亲同住),当她们两人或三人坐在餐桌上,身为女儿的黄惠侦时常发问,“如果人生可以再做一次选择,你会结婚吗?”母亲断然说:“不会,我要一个人比较好过。”
当女儿持续发问,母亲有时会不耐烦地说:“为什么要问这些?”“不要拍这个啦!”“赶快问一问,我要出去了!”有时母女相对无言,有时欲言又止,黄惠侦将镜头带到母亲的故乡,与外婆、舅舅、婶婶等人的谈话,问及母亲年少的模样,提到各种往事。
▲ 《日常对话》剧照
“母亲年轻时是什么样子?”她想问的是“还没有坏掉以前的母亲”,自小就知道自己喜欢女人、却还是嫁人了的母亲,当初为何选择婚姻?面对始终暴力相向、好赌成性的父亲,母亲是何看法?“如果杀人无罪的话,我就会杀死他”母亲这么说,父亲在他们心中始终是“恐怖”“需要逃离的恶梦”,而在黄惠侦二十多岁时,父亲自杀身亡。恶梦终止了吗?
我想,这部影片持续追问的,“为什么母亲不爱我”,以及“做为一个同性恋的孩子,我的感受你知道吗?”“我们在意的不是你的性别身份,而是你对我们的冷漠与疏离”,镜头一次一次记录他们去办牵亡,黄惠侦导演所做的也是一种牵亡的行动,她试图召唤往事,要将已经失去的童年、少女或者三十多年来与母亲的疏离时光唤回,“这一切倒底是为了什么?”“我们有没有机会重来?”
影片最震撼人心的,是最后一场长长的谈话,母亲一如往常沉默,而黄惠侦不再欲言又止。“为什么小时候你要让我去跟爸爸睡?”她问,“我哪有?”母亲纳闷,“你知不知道小时候爸爸都摸我?”她追问,两人之间出现可怕的静默,“我不知道这件事。”母亲说。
这会不会就是一切伤害的源头?
影片里还没看到和解,看到的只是不断追问的女儿,以及如梦初醒的母亲,此时母亲的性倾向已经不是最重要的议题,而是“为什么我总觉得你不爱我”,以及“我要如何去爱这样的自己,以及这样的你。”
“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有理解你的人吗?”女儿问。
“不知道,”母亲回答,“谁要理解我。”
“我和妹妹就想要理解你啊,但你都不让我们理解。”女儿问。
镜头逐渐拉向母亲的脸,那是一张看不出性别、却看得到风霜雨露的脸,母亲沉默不安地抓抓手臂,眼睛始终望着桌面,镜头没有放过这些跼促不安、镜头始终持续追问,那些令人不安、不忍的沉默里,母亲做为一个“爱女人”“婚姻不幸”“长期不为人理解的人”,妻子、女儿、母亲、情人(与女人恋爱),也只能以沉默相对。
最后一场对话拍摄了三个小时,大多数的时间都是沉默的,母亲得知要拍摄这一场对话,一开头就对黄惠侦说:“我也知道你很讨厌我”,这样自暴自弃式的反应时常出现在身为母亲的“阿女”身上,具有反差的是在镜头里几种形象不同的母亲,比如与女性好友(包含现任或前任女友)间下棋、赌博、开玩笑时,那个看似潇洒浪荡的母亲(非常MAN的形象),回乡扫墓时与外婆、舅舅等人互动时难以分辨男女、却又是女儿身份的“阿女”,这个阿女是女儿心中牵挂、却又难以亲近的人。
然而影片里,母亲阿女虽然大都以沉默的姿态出现,却是照顾孙女、下厨煮饭、买菜回家,在当年逃难后以各种艰苦的谋生设法养活两个女儿的母亲,影片里看到的不是阿女的“不爱”或“不说”,更多时候,是超越语言、超越表达的,“无法说出口的爱”以及“即使不说也已经存在的爱”。
▲《日常对话》剧照
我想,拍摄这部影片,提出种种问题的女儿,终于以最艰难、最固执的方式,持续追问,提出了自己最终的困惑,而母亲也以她自己的方式,沉默守护了这个家庭,随着影片的放映、得奖、巡回,阿女慢慢走出了她的防卫之壳,黄惠侦也听到了“没有回答的答案”,不擅言词的母亲,以做为受访者、参与公开播放的场合等等方式,支持了女儿,女儿也以不断不断努力靠近母亲,绝不停止放弃去爱。
看完影片,即使反应不一,在每一个观众心中,似乎也开启了与自己家人的问答,“家”总是我们最深的牵绊,那些日复一日、习以为常的生活对话,或许也漏掉了我们真正想要提问的问题,好的艺术创作告诉我们的都不是答案,而是“看见”。当我们看见那样艰难的对话,那些令人尴尬的沉默,那些难以指陈的“家族里令人羞耻的秘密”,受到震撼的观众心中,或许回到的也是自己家中的客厅,那些还没有开口提出的问题。那些关于爱,关于家,最深刻的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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