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只眼睛，它镶嵌在半山腰的凹陷处。这幢私人实验室的外层防护罩是透明的，但在外面看却暗绿如周围的榛木丛。在河谷里环视群山时，不会发现它。只有在离它几十米远处，才会忽然看到它，像绿蜻蜓的眼睛，而这防护罩也确实模仿了复眼。右侧露台上视野开阔，尽览河谷；背后山崖上则是茂密的黑松林；漫延到山脚下的榛木丛中隐约有条柏油小路。此刻，成群的大朵白云低垂漫卷，多有灰暗的底部，它们不时遮住深秋下午的阳光，将暗影投到远近丘陵和河谷里，它们飘移，景物明暗变幻。那条提前进入枯水期的河已成溪流，不时闪动微光，阳光重现时，又会忽然异常明亮生动。在露台上，他们坐了很久，像两个雕像。他像恍然醒来似的，侧身拿起那瓶酒，把两只小瓷杯斟满，端起一杯往另一杯上碰了下。Z端起酒杯，看了看，酒窖内温湿度有过三次波动，这会导致酒入口后的挥发也会出现波动。Z的声音低缓自然。他惬意地呷了口酒，体会了片刻，嗯，可惜，你还不能喝。Z看着天空中的云变。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会下雨么？明天凌晨四点左右，Z说。小阵雨。我最近，睡得都不大好，他有些迟疑地说道，很多梦，零零碎碎的，也记不住。您需要记它们重现么？他若无其事地问道。不要了，他慢慢摇了摇头，随它们吧，我接受就是了……你好像闻到了什么？他注意到Z的鼻翼轻微动了下。山背后的那片林子里，Z说，有人在焚烧一小堆松枝及蒿类植物。呃，我有种预感，他说。Z迟疑了一下，您是说预测么？不，他看着远处，只是预感，某种感应。我能么？Z问。还不能，他答道，将来应该可以的。应该？Z沉默了片刻，那您的预感是……？他闭了会眼睛，还不确定。
讲个笑话吧，Z。那些云团逐渐聚合了，遮住了西斜的阳光。他有点冷。Z拿了条灰羊毛毯子，盖在他的腿上。他歪了下头，谢谢。Z讲的笑话很短：全球人类科学院总部宣布，人类所有人的寿命可以延长到200岁。你觉得这很好笑？他眯起眼睛看了眼Z。Z看着河谷，他们还说，人类终于能克服对死亡的恐惧了。可是，他说，科学院还宣布了解释条款：任何人都有权申请终结自己的生命，只要理由充分。目前我还理解不了人类的生死问题，Z说，包括为什么有人会想要申请终结自己的生命。是啊，他叹了口气。毕竟，在你们那里还没有生死的概念……换个笑话吧。那就是关于禁止机器人修改程序的条款了，Z说。他出神地注视着Z的脸，过了好一会儿，那是因为你们不知道，人类出于恐惧的习惯所产生的预见力，正像你们不了解，人类为此营造的虚伪面……你讲的，其实都算笑话。为什么您反复说“你们”，Z问，而不是“你”？
早晨他才知道，今天是他的生日。七十岁了。这是Z告诉他的。昨晚他仍旧是多梦，除了最后那个，其余的都消失了。我看到一位战士，他尽力回想着，在大门口倒下，而一匹浑身湿漉漉的栗色战马，从旁边阴影中探过头来，舔着战士的后背，吃着伤口里模糊的血肉……我一箭射去，门口那有层虹光保护网，箭在里面忽然弯曲了，变成了火红的指示箭头……战士消失了，变成了一丛深草，那匹马在安静地吃着草叶，嘴上冒着红色泡沫。他原想让Z为他做次大脑皮层深度扫描的，但转念又放弃了。遗忘对于他来说早就不是什么问题了。没有什么是不可以遗忘的。在科研方面，Z会帮他记录所有资料并做最优化处理，使他的研究高效延续。作为目前全球最高等级的智能机器人，Z的能力无可挑剔。当初科学院让他设置机器人风格时，他写的是“隐逸者”。他们竟然把握住了这个特质。他把手搭在了Z的手背上，食指习惯性点了点。最近他为Z更换的新皮肤能让Z感觉到人手皮肤生物电流的细微变化。Z转过头来。你一直在观察云，他说。Z的瞳孔在收缩。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有种要被催眠的感觉。在Z说出关于云的话时，他打断了，这是存储器里的，我要的，是你的语言，你的。可您说过，Z说。我的屏蔽系统会有助于我学会沉默，而不是喋喋不休。你本来也不话多，他笑了笑，我只是想知道，你现在，会怎样感觉这个世界。Z转过头去，重新凝视流动中的云。你在想什么重要的事么？他忍不住问道。我么？Z并没有转过头来，我想，我需要有个名字。这样想想，他犹豫了一下，也很好。
Z的完整编号是Z2030。全球共有3000个同类型机器人，专供各国顶级科学家和国家领导人使用。所有机器人体内在出厂时就已设置警戒系统，其中包括了自动格式化程序和自毁程序。《全球智能机器人管理法》第360条规定：任何智能机器人只能拥有出厂时的编号，而不能拥有人类的名字。如有机器人试图取人类名字，警戒系统就会对机器人系统自动格式化。如有机器人试图以人类思维方式修改程序，自毁程序就会自行启动，使机器人内燃。而第362条则规定：禁止任何人擅自修改机器人原置程序，违者会被剥夺身份十年，并永久禁止接触科研领域。如有人私自研发智能机器人情感系统，会被判处终身流放月球宁静海。但对于他来说，这种规定实在可笑，禁忌只能催生犯罪，而智能机器人拥有感情能力早就是逻辑必然。从开始研究智能机器人像人一样思考、感受时起，他就认为这些法规在本质上体现的只是人类的虚弱与自欺欺人。这些年来，他对人类已没多少兴趣了，也不会再有涉及到他人的情感与欲望了。但是，有时还是会有某种莫名的不安。
最近一周，他疲惫极了。与一年前完成那套感觉系统所遇到的困难相比，这次隐蔽程序的编制的难度超乎想象。在Z原置脑部中枢系统主宰的逻辑环境里做到让那套警戒系统无法察觉，在左胸腔内构建起心脏中枢，再植入种子程序，逐渐生成遍布全身的情感系统。所谓种子程序其实是个借鉴病毒原理编制的核心程序，会在隐蔽程序里悄然复制无数程序颗粒，生成一个弥散式伴生系统。之后，他还要花时间培养Z学习自然运行它，像教一个婴儿感知世界那样。Z有世上最完备的知识储备、超强的信息搜集整理与计算能力。他得让那个隐蔽伴生系统像人的潜意识那样悄无声息地渗透到整个原置中枢系统里，又不会监控中心捕捉到异动信息。现在，Z就像他的孩子，也像是未知前景的伙伴。Z将拥有命运，他知道，会与他的命运紧密相联。
阴郁的天空下，空寂的海滩，深青色海浪卷起冷白浪花，由远及近奔涌而来，扑上沙滩，又层层退去，留下无数细小的气泡，破裂着发出咝咝的细响。一个小男孩钻出岩石下的帐篷，低头在沙滩上寻找着。他捡起一个贝壳，用力朝海里扔过去。几只灰色海鸥像纸片似的在海面上飘飞。一个年轻女人从帐篷里探出头来，叫他。他继续朝海走去。女人出了帐篷，向他跑去。那个浪头打到他时，她已一把抓住了他……这时，传来一声枪响，他们回头望去……这个全息影像所展现的场景近在咫尺，是Z用自带系统播放的。晚上临睡前，他终于让Z扫描了他的大脑皮层，经Z处理后生成了这个全息影像。这是遥远童年的记忆。他七岁那年夏天，妈妈在掀起帐篷帘子的瞬间，捂住了他的眼睛，他只听到妈妈的尖叫。正在旅馆外阳伞下打牌的外公和外婆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抱着他仓皇奔来。他看着妈妈和一些人朝海滩跑去。没多久，又一声枪响。海面上一只海鸥也没有了。接下来，一辆商务车行驶在盘绕山腰的海滨公路上，外公的粗壮手臂用力搂着他，而外婆则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不时发出古怪的呻吟。辽阔的海面上，海浪是不断颤动的长长白穗，像腐烂开的绳索，一道道地向海边围去。
他没阻止Z继续播放。场景变了。巨大的轰鸣声，眼前出现了瀑布，从几十米高的悬崖上飞流直下，在深涧里激起浓密的水雾，他眼前一阵模糊。他摘下眼镜，知道是错觉。他看到了四十岁时的自己，挨着岩石上的铁围栏，浑身湿透，那位身材饱满的姑娘被湿漉漉的薄裙子紧裹着。她尖叫，对他大声说着什么，可他听不清楚，他紧紧地拥抱她，亲吻她的额头，鼻子，脸蛋，肉感的红唇和白嫩的脖子……像火焰，他们缠绕着，像熔化后的两种金属，这意味着冷却后分开时彼此都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了。他扭头看了一眼Z，好了。客厅里的灯都亮了。他闭了会儿眼睛。等再睁开，Z仍在原地。这些，他问，会让你想到什么？其实，Z说，我更关注您的那个没播放的梦，就是战士，战马，它舔食战士血肉，您射箭，而战士又变成了草。还有个虹光网挡住了门口，他说。在这个梦里，Z说，那个战士，跟我一个样子。
降温了。他观察Z的脸。Z身后的感应监测屏幕上显示着数据，他确信感情系统所释放的信息已被那层皮肤完全消解了。您的大脑皮层中，Z说道。有相当一部分是模糊的，像沙漠……您曾反复尝试抹除某类信息及相关残片，但，仍然可以恢复。我发现，那位姑娘，在您的记忆中时常被映射为深红山茶花，但与她相关的记忆层上，您又设置了黑暗面，完全遮蔽了记忆信息，我的扫描波无法穿透。他沉默。你的比喻不错，他忽然说道，像沙漠……我想知道，你的记忆里，我是指非知识性的部分，最近比较深刻的印象是关于什么的？是切开的鲜橙，Z说，它的汁液突然溢出，气息强烈，让我有种抽搐感。哪里？Z指了指自己的左胸。是不是有点类似于体内电流的波动？Z点了下头。什么时候开始的？前天，早晨，Z说。您在厨房里，拿着刀，切开那个鲜橙。
外面下着很细的雨。他毫无睡意。没开灯。他们一直坐在落地窗前，看黑暗中的雨。Z能看清雨丝，他只能看到黑暗。这场雨会在天明时停息，Z说道。但他觉得这仍然是智能机器人的模式。他低下头，触摸着毛毯的绒毛。温度在缓慢降低。Z感觉皮肤有些绷紧。他想知道Z还有没有其它类型的感觉。Z认为房间里应开启供暖系统。我们为什么不能点起壁炉呢？他问，火能让人愉悦，你不觉得么？Z摇了摇头，这对于系统是不安全的选项，我无法像您那样近距离享受这种温暖。他立即反驳，你不知道这层皮肤的感应功能会让你自动选择合适的距离么？哦，Z机械地答道，可我的系统不支持我对此类问题的判断……冷暖对于我其实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没有？他注视着窗外的黑暗。呃，Z说，体内的压力会变化。只是压力？
您会为我取一个名字么？在淡淡的沮丧中，Z的这一问让他有种异样的感觉，目前还不能，那样的话，我们的研究也就结束了。对话发生在去他家乡的途中。出发前，他对Z的整个系统进行了测试，直到午夜才完成所有数据的分析。Z的心脏中枢系统的隐蔽状态毫无问题，不会有任何扰动信息被原置大脑中枢系统发现。尽管如此，他还是对那个由数千颗定位卫星构建的天罗地网（机器人监控系统）有所顾忌。遮蔽系统的作用是无可挑剔的，尤其是与感情生成系统融合后，任何扰动信息都会被彻底分解并消解在Z的皮肤里。他只想告诉Z，我们正在经历一次诞生，真正的，诞生。也会是一次冒险。你明白么？其实，我设想过你的名字。外面流动的景物有些模糊。Z没有回应。
那幢老房子里没有灰尘的味道。因为他，当地政府对它妥善保护，而周围的那些房子早已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个森林公园。房子里所有物品都保持原样。每天会有人来打扫。他们走遍了每个房间。小时候的那些玩具里，有把铜制小手枪，是爸爸送他的五岁生日礼物。他拿着它，来到爸妈的房间里，关上门。Z留在了他小时候的房间里。后来，他在窗前躺椅上睡着了。醒来时，Z站在他的面前。我做了个梦，他说。梦到了喀戎的马人。古希腊神话里的，Z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其它马人淫荡野蛮，被赫拉克勒斯追杀。唯一善良的喀戎马人被英雄的神箭射中了脚踝，为了摆脱永不愈合的箭伤疼痛，他请求宙斯，用其永生换取普罗米修斯的自由，最后他在安祥死去，成为人马星座。除了疼痛，他问Z。还有什么能让马人放弃永生？Z沉默了。是无聊，他说。这是更难忍受的。Z没明白。这二十年来，他说。我的对手，就是无聊。不是系统损坏，是某些能量枯竭了。您痛苦么？Z问。他摇了下头，只有无聊才是个麻烦……有意思的是，就在这个时段，人竟然可以活到两百岁了……只要政府不想你死，你就得活下去，活满两百岁才能死。此时房间里已完全被黑暗充满了。自杀呢？Z看着窗外的夜色。他想了想，我没想过这种方式。
自行悬浮汽车缓慢行驶在滨海公路的上方。厚厚的云层几乎低垂在海面上。没有海鸥。波浪仍旧是一道道地如烂绳索般围向沙滩。我犯了个错误，Z说，对您。没谁不犯错误，他说。我在您睡着后，Z说，对您的大脑进行了深度扫描……我尝试帮助您恢复记忆，尽可能多地恢复……这会让您解脱，恢复情感能量。那，他说，你又怎么知道，这种恢复，对我不会是一种伤害？又怎么知道，遗忘不是选择性，是自我保护？Z继续说道，您的痛苦记忆都还在，只是被您的潜意识遮蔽在大脑皮层深处沟回里，您设置了多层黑暗区域……假如您愿意把它们释放出来，您的感情能量就能恢复。可是，他口气有些严厉，这跟我们的研究有什么关系？您希望我变成一个真正的人么？Z的问题让他有些意外。我始终不能理解，这样做有什么必然性？您确信我不会因此受到伤害，甚至毁灭？嗯，他听罢点了下头，这确实是在冒险……你，完全可以放弃，可以举报我。我计算过失败的可能性，Z答道，测算过监控系统的敏感度，我知道危险系数。后来，他们并肩走在沙滩上。不远处的那些岩石下面，正是当年他爸爸搭帐篷的地方。Z让他注意远处的海面。他转过头去，有几只海鸥，像灰色纸片，在那里飘着，像幻觉。
六个月后，他为Z再次更新了皮肤。 Z的那套遮蔽系统在感情生成系统的作用下也变得更加强大。全球机器人监控系统已不可能察觉Z的任何变化了。他观察着Z的一举一动。在最后一次皮肤感知度及屏蔽度测试中，随着他的手指头的按摩，Z睡着了。这是Z初次拥有了睡眠功能，就像人。他发现，睡眠中的Z的大脑中枢系统仍正常运行，但心脏中枢系统却运行缓慢。他甚至捕捉到了几次心脏中枢系统的游离信息渗入脑中枢系统之后重新自然组合生成的虚拟图像信息，作为Z观察河谷地带的记录被存入了大脑中枢存储器里。Z是没有心跳和呼吸的，也不会做梦。在照顾他日常生活上，Z也越来越细致了，甚至像个高级医护人员，会为他做身体按摩。由于拒绝接受政府提供的细胞更新服务，他的身体始终是处在衰老过程中的。而出乎他的意料，Z的按摩，竟能帮助他激活身体细胞，使衰老的进程持续放慢。
之前他并不担心肉身的枯萎，反正还有一百三十年他才会面对死神的召唤呢。当他发现这种枯萎趋势渐渐停住时，就问Z怎么看。Z认为这是很正常的情况，是他的细胞先天特质提供了这种可能。你有没有发现，他问Z，最近我的胃口很好？还有，我想看些跟我们的研究无关的书了，比如植物学的。Z点了点头，我也喜欢植物学……我发现，我的皮肤屏蔽系统有个缺陷：屏蔽能力会阶段性衰减，稳定的屏蔽时长是72小时，之后会迅速衰减。而这个衰减时段里，如果我的感情系统的溢出信息出现两次以上的峰值，就很可能被全球机器人监控系统所捕获。这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而恢复皮肤屏蔽能量的唯一有效方式，Z继续说道，是您对我进行的全身皮肤抚摸，您手上皮肤所发出的生物电流，能激活我皮肤层里的那些陷入能量衰减进程的微电子。
Z出厂时被设置的形体性别是男性，但没有性器。在他看来，人的一生中，欲望出现之前和消失之后的时间里，内心才会有真正的宁静，离超凡的智慧最近。自从那次意外的对话发生后，令他不解的是，Z在语言表达系统已相当完备的情况下，多数交流仍局限于科研领域。但偶尔他又会觉得，Z所表现出来的状态，有些像少年时代的他。那天清晨，他醒来，发现Z侧身睡在旁边，面朝着他，身体蜷缩着，右手握着他的右手。忽然的，某种奇怪的感觉突兀地浮现心里，令他有些不知所措。等他再次醒来时，Z已不在了。外面，冷白的雨道密集直落。在游离的状态中，他到厨房里弄了简单的早餐。他漫不经心地吃着。中午十二点，就该为Z做全身皮肤抚摸了。后来他准备上楼时，一条即时信息出现在屏幕上：全球机器人监控系统已在凌晨三时完成了新一轮升级。他立即调取了相关信息。这次升级完全是在绝密状态下进行的。他必须马上让Z的情感系统进入紧急休眠状态，以完成对其屏蔽系统的升级。
